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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*来源信息**
《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》 [第一本] 主编 刘英男 副主编 贾德臣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
奇异的鼻烟壶
如今哪,这个社会太好啦!人民群众团结一致,社会秩序安定,打架的很少。旧社会不行,那阵街面上常有打架的,就因为蹬鞋踩袜子,也能打得鼻青脸肿,值当的吗?旧社会是人压迫人,有欺负人的,就有受欺负的。贪官、污吏、土豪、劣绅,他们是一头儿的,有贪官就有污吏,上梁不正下梁歪啊!土豪跟劣绅都挨着,专门欺负老实人。
有这么一路人,走在街上属螃蟹的,老横着!腆胸叠肚的,横冲直撞。当!正撞对面这位一膀子,把这位撞得一趔趄,撞完了他跟没事人儿一样,大摇大摆地走啦!
赶上那位是老实人,吃个哑巴亏散了,一低头,走!可要碰上横的,麻烦了,你撞完人想跑哇?办不到,你不是大模大样地走过去吗?这位追上来一把就把你揪住了:“你往哪儿走?这么忙,慌里慌张的,是奔丧去吗?”
“哎,你这是怎么说话呢!”
“你还有嘴问我,我问你吧!你得说说你长眼是干吗用的?专往人身上走,你撞在我身上啦,知道吗?”
您说这事这么办,对方要是一认错,说两句客气话:“对不起,没瞧见!”这不结了吗?得分碰上谁,要碰上横的,你越跟他说好话越糟。为什么哪,土豪不说理,一天到晚恶吃恶打,就靠着胡搅过日子,一说话就瞪眼,那嘴老撇着,要没有耳朵挡着真能撇到后脑勺去!七个不服,八个不在乎,你一撞着他,他更逮理了!赶上撞人的这位家里有事,得奔钱去,跟他一麻烦,把家里的事耽误啦,犯不上!跟他说好话吧:“对不起,我实在是没看见,您多原谅吧!”一连作了三个揖。可遇上对方不说理,你不是怕事吗,他专门欺负你。
“你说得倒轻巧,没看见,多原谅!哼!你也不打听打听,这一方谁不怕我?”说完话一拍胸脯,憋着打架哪!这位一看这架势,赶紧服软:“得啦,大爷,我怕了您啦?”
“怕我?怎么怕啊,就这么怕?”
“那您说怎么叫怕?”
“这……把你的大棉袍脱下来给我穿!”
“给您穿我穿什么?”
“你不是怕我吗?快脱!”这条大棉袍归他啦!
要赶上两个横的碰上啦,争强好胜,互不相让,这位刚一说:“你打听打听,这一方谁不怕我?”那位一瞪眼:“哼!谁不怕你啊?我就不怕!”
“谁敢惹我?”
“我敢惹你!”过来就把这位的脖领子揪住了!这位一看马上改口:“你敢惹我啊?谁敢惹咱俩!”他把话拉回来啦!在旧社会有这么一种人:打老实人,踹寡妇门,刨绝户坟。多缺德!
还有些地痞、无赖,游手好闲。走到街上不但时时想着找便宜,还专门干些损人利己的事。什么强买强卖,白吃白拿,简直是家常便饭。有时候碰上卖切糕的也找麻烦,还不光是白吃,他啊,跟你起腻,拿穷人打哈哈:“喂,我说,切糕多少钱一斤?”
“好您哪,两毛。”
“多少钱半斤?”
“一毛啊。”
“多少钱四两?”老秤十六两一斤,四两就是现在的二两五……人家回答是五分。他还往下问:“二两多少钱?”这不是闲的吗?卖切糕的一笑,没理他,人家不敢得罪他啊!他一看没法儿往下问了,掏出来一毛钱:“掌柜的,给我来一毛钱的薄片儿。”
卖切糕的一听纳闷儿啊,吃切糕的都爱吃边儿,边儿上压得实在,薄片凉得快,嚼着也没有口劲。“您爱吃薄片儿?”
“对,越薄越好。”
“哎。”切薄片儿得打中间儿切,面儿大点,薄薄的切一片儿,一称半斤多,拿荷叶这么一托:“给您哪。”他接到手里掂了掂,又看了看哪,跟卖切糕的讲理:“刚才你说两毛钱一斤,一毛钱合半斤了,你看这有半斤吗?”
“我给您称过了,半斤还多呢!”
“这么薄,哪儿够半斤?”
“薄也有分量管着。”
“你自己瞧瞧,看,这有半斤吗?”
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凑合,拿眼盯着卖切糕的两眼,一反手,啪!给扣在眼上啦,还就势用手一按。这下可坏事啦!卖切糕的什么也看不见了,又热又粘,急得直喊:“大爷,这可不对,我什么也看不见啦!”他得双手往下抠,还是抠不下来,这切糕粘哪!等把切糕抠下来呀,再找这人,没了,往摊上一瞧,糟啦!卖的钱没了,刀也抢走了!案子上光剩下了一块切糕!“哎呀!这不要命吗?”追他去吧!又怕切糕让人端了去,卖吧,卖不了啦,没有刀哇!
旧社会里这种人很多,搅得社会秩序不安定。我今天说一档子清朝的事。在道光年间有这么一位,专管人间不平事,专治街面上的土豪、地痞。这位是谁啊?您先别忙。不知道哪位爱这玩意儿,什么?鼻烟壶。这鼻烟壶上画着一辆车,赶车的在旁边儿站着,地上躺着一个人,这儿还站着一位揪着这人的辫子,手里还拿着棍子,这棍子呀可特别,上头是一只小脚,穿的是小红鞋,白袜子,绿带儿。拿棍子打人干吗还带小脚哇?这就是我要说的事。拿棍子这人叫永硕,都叫他硕二爷,为什么叫底下的那个字啊?他是个宗室,比道光皇帝大一辈儿,所以到哪儿都受人尊敬,他并不仗势欺人。可是专管土豪、恶霸欺负人,坏人坏事让他遇上是非管不可。
怎么回事呢?那年月坏蛋多,存心欺负好人。年轻的妇女最好在家里待着,可别上街,一出来就得受人欺负。好比逛灯逛会去,这可最容易出事,年轻妇女逛不得,一逛灯吃亏的很多。吃什么亏啊?什么丢钱啦,镯子让人给扒了去啦!还有让人踩掉了鞋的,这事太多啦。小偷跟坏蛋都勾着,到时候使坏琢磨人,他们弄一个大爆竹,个个儿在家里用黄泥呀做这么个坨子,跟水缸似的,上头拿红纸糊好了,也缠上爆竹那皮儿,扎个窟窿,里头塞个“滴滴金儿”。俩人扛着个大竹竿子,竹竿子里头有这么顸的香,哪儿人多往哪儿去。
“借光各位,我这儿放爆竹来啦!啊!”往那儿一蹲,大伙儿瞧见一哆嗦:“嗬!我的姥姥,那么大的麻雷子多崩手啊!这玩意儿跟水缸似的,好家伙!”人们都爱瞧热闹,好奇嘛。“往后退,快往后退!崩着可不管!”这个竹竿子有一丈多长,上头有鞭杆子香。他往那儿一递呀,还特别的哆嗦。旁边的小孩儿一起哄:“哎哟!着啦!着啦!”其实没着,他们扔下竿子就跑。跑到那头:“你们别嚷,没着嘛!”又过来啦,又跑,来回跑这么好几趟,大伙儿都往后退。这回呀真点着啦:“张嘴呀张嘴,堵耳朵!堵耳朵!”大伙儿都堵耳朵张嘴,都这么瞧着。就看见“嗤……”着完啦,可没响。它里头没药嘛!“哎,怎么回事不响啊?”拿竹竿子一扒拉。“奇怪,花这么些钱买的爆竹会不响?我找他去!爆竹店赚人!”
他夹起来走啦。他走啦,这几位一摸——皮包没啦!怎么回事,趁火打劫,您往后这么一退,一堵耳朵,这地方(指兜儿)不全给他了吗?这是趁着乱劲儿偷东西。坏门儿啊!
女人出门儿更容易吃亏,可哪儿能总不出门啊,住娘家,串亲戚这是常事啊,夏景天儿不是坐轿车吗,敞着车帘儿,得,招事啦!只要这女的有几分姿色,坏小子瞧见就跟着,就在轿车旁边儿跟着跑,一边跑一边往轿车里飞眼儿,他也不嫌累得慌。女的要不理他还好,要拿眼一瞪他倒麻烦啦:“大妹子,看我长得顺眼吗?萝卜青菜,各有一爱。”人家要骂他:“缺德,倒霉鬼!”他倒乐啦:“愿意骂你就骂吧,打是疼,骂是爱,我喜欢听你说话!”
“滚一边去!”
“你就这么打发哥哥!”看,搭讪上了!就是有赶车的他路上也得方便方便哪,刚一停车,这坏包坐车上了,动手动脚的一通啰唣,女的要一嚷,他抢点儿东西就跑。这女的受惊吓,又损失,出门总是提心吊胆的。
永硕最恨这路人,让他遇上非管不可!他家住顺治门里头帘子胡同,每天东西南北城什么地方都溜达,有不合理的事他就管。他恨那种坏包啊,他就弄了这么个棍儿,特意让铁匠拿镟床子给镟了这么个小脚,老年间妇女不都是缠足吗。还让成衣铺给做了只小红鞋,裤腿、袜子都有。有时候他坐在轿车里放下车帘儿,就把这个棍子头哇,由打车帘儿里塞出去,露着个小脚。在大街上这车特意走得很慢,让坏小子看见啦:“喂,这是谁家的姑娘,这脚看着真好看,来啊!瞧瞧!”这一来越聚人越多,到跟前一掀帘子,这种单人轿车不用赶车的,自己赶得又慢,他这儿往里这么一探头,还没看见人呢,再看这脚“噌”起来啦!这下踢的,不是鼻子就是眼眶子,当时就肿起来啦!“哎哟!我的妈呀,这是谁?”
“是你二爷!”
“哎哟!对不起您哪!”
“光说对不起就完了吗?你们往后还调戏妇女不?你们家里没有姐妹啊!你媳妇儿也这么让人啰唣啊?”
“二爷!我混账,我不是东西,您说得对,以后我再也不敢啦!”
打这儿起人们都认识他啦,坏人怕他,好人敬他。他专治坏人,也不把你治死,主要是劝你改恶从善,不改他还治你!所以才留下这么个鼻烟壶。直到光绪年间还有呢。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“四十两”与“八十两”
道光十二年腊月二十六,眼看到年底下啦!硕二爷溜达出来啦,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。他走到西单牌楼底下手帕胡同,一看胡同口围着一圈人,大伙儿都往里看。就听见里边直嚷,硕二爷到跟前一瞧,里边站着个老头儿,看模样儿得有七十来岁,穿着件破棉袄,一脸寒酸气,像个念书的人。硕二爷一想:今天二十六了,再有四天就过年了,这老头儿像个有学问的人,可是穿的棉袄露着棉花。满面泪痕,挺长的胡子,脸上像是焦急的样子,这是怎么回事呢?旁边还有个中年人,穿一身湖绉的棉袄棉裤,像个买卖人,站在那儿冲老头指手画脚,看样子“矫情”半天了,他已经口吐白沫了,可还是不依不饶的。旁边的人你一句,我一句,有向灯的,有向火的。硕二爷不明白这是为的什么事,他要问一问。
咱先让硕二爷纳着闷儿,我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一下。怎么回事呢?这胡同口有个茅房,这茅房是南北两个门儿,老头儿进南门儿解手,起来一整理衣裳,瞧见地下有个包儿,老头儿赶紧弯腰捡了起来。打开一看,当时就一愣!那阵儿还兴银票呢,这包里是四十两银子的银票。老头儿当时有想法:这可是我的财运,年关到了,拿它可以过个肥年哪!孩子大人的都得高兴,哈……可又一想啊:不能,我捡着这钱是乐了,可是丢的怎么办呢?大年底下的,他这钱必有急用,不是过年就是还账,把钱丢了他不得急死啊?我过了个肥年,他要是为丢钱上了吊,我不是缺德吗?不能这么做!
老头儿把银票点完了照旧包上,往怀里这么一揣,本来还要往南纸局应点儿写春联的活儿,他也得找饭门哪!可就是为了捡了这钱,决定不去啦!就在手帕胡同里头,对着茅房的石阶上一坐,拿眼盯着南北两门,干吗?静等丢钱的人来找。
上午十一点捡的钱,也没顾上吃饭,就这么不动地方地等,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,这才看见从胡同外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人,满头是汗,从南门进去又从北门出来,两眼发直,一边走道一边甩手,说话是山西口音:“嗯,我的奶奶,完啦!完啦,活不了啦!要了命啦!”
老头儿一看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,赶紧过去搭话:“大哥,怎么啦?”
“取货的钱。我开了个杂货铺,过年要进货,今天拿银票去取货,上午十点多钟我在这儿上茅房,出去碰上个朋友,又请我去吃饭,吃完饭去澡堂子洗澡,喝了两壶茶,连说带笑的,下午三点要走的时候,我才发现银票丢了,所以赶紧跑来找。可是谁捡着还能给我?所以我说活不了啦!”
“噢,是这样啊,你别着急。”这人一听有门儿:“怎么着老头儿,你看见啦?”
“对,你就放心吧!”
老头儿一片好心,可招惹了是非,他错就错在没问清丢了多少钱,把数目说对了再给他,这就对啦。他太大意了:“大哥,我上午十一点在茅房捡了一个包儿,等了半天还没来失主,你瞧瞧是不是?”当时从怀里拿出包儿来:“给你。”这掌柜的接过来先掂了一下,一边看着一边沉气,打开包儿一看,没错儿,就是自己丢的那包儿,仔细一点这票子整是四十两,一点儿不差,人家原包没动,还在这儿等了多半天。
这位掌柜应当好好向人家道谢,说什么也得请人家吃顿饭,问问人家姓名,在哪儿住?有时间去道谢。这就对啦!
没有,当时这位掌柜心里就转开弯了,他看这老头儿,穿件破棉袄,这是穷人哪!捡了钱一直站在这儿等我,我得拿钱谢谢他呀!谢贺少了他不答应怎么办?怎么说也得十两银票。可这十两我得提多少货,卖多少钱,到年下顶多大用呀!不能谢他。
这人真有一套,他来个倒打一耙,攥着这钱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啊,谢谢您,大爷,我丢了钱就够着急的了,您可千万别跟我开玩笑。”
“你这是什么话?我等了这么半天,谁跟你开玩笑啊。”
“哎呀!如果您不是跟我闹着玩儿,那可真要关系到我全家的性命了!”
“这不全给你啦?还有什么难处?”
“这钱数儿不对,我丢了八十两,你这是四十两,差一半儿。那四十两我找谁要?那是我的性命啊!你快把那四十两给我!”
老头儿一听,当时脸就红啦:“大哥,这可是没有的事,我要是昧心,捡完钱一走你哪儿找去?我等你这半天,难道是为了昧你一半钱吗?”
“不能,您不是那样的人。可是我明明丢的是八十两,你还我四十两,那一半让谁拿去啦?”
“是啊!这也不怪人家着急!”旁边有人搭茬儿,他一看有了帮腔的,胆子更壮了,过来一把就把老头儿揪住了:“快把那四十两还我,今天不给我四十两银票,我跟你没完!”
看热闹的又有人搭话啦:“不许这样!这位大爷要存心不给你,他一走谁知道哇!我晌午出来就见他老在这儿站着,你可不能冤枉人家!”
“对!是这么个理儿。”老头儿一听,众人是圣人,他当局者迷,人家旁观者清,心里一阵发热,眼泪掉下来了:“众位,我是真捡了四十两,他硬说是八十两,我要真有钱就再给他四十两,可我是个穷念书的,平时就靠写字养家糊口,今天我要到南纸局揽点儿活儿,就因为捡了钱等失主也耽误了,现在全家还等着我能揽着活儿过年呢!这可真是没有的事,把我的性命加上也不值四十两银子!这位大哥要不信跟我回家去看看你就知道啦!”
“你家穷不穷我管不着,我就要那四十两银子。”
“这……”
大伙儿看法也不一样,看街的过来问了问也没断清。永硕站在人群里,听了个一清二楚,他一边看一边想:这事该怎么办?既然碰上了我就要管。正想着呢,看街的过来了:“硕二爷您怎么这么闲在?”差不多在地面上当差的都认识永硕,他又问了问看街的,然后挺和气地对老头儿说:“老者,怎么回事?倒是四十两还是八十两,你可得说实话。”
“爷,我说的都是实话,一句瞎话也没有!他这样挤对我,我简直是有口难辩哪!”硕二爷点点头,转身又问失主:“你说的都是实话吗?”
“实话,我实在丢的八十两,给我四十两还差一半儿。”
“嗯,把钱给我!”接过来打开一数,不多不少,整四十两,当时在手一攥,没还给失主,那位商人直嘀咕,大伙儿也不知道硕二爷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!
他还问老头儿:“我数过了,这包里整四十两,你别亏心,再说一遍,到底捡了多少?看见没有,太阳还没落,太阳对着嗓子!”
“我就捡了四十两,我敢起誓,说瞎话太阳一落我就吹灯!”
“噢,你说的都是实话,那么你呢?你再说一遍,到底丢了多少?太阳对着嗓子啊!”
“哎,我说,我说,我……确实丢了八十两……”
“好,你说的也是实话,这就好办了!”失主一听高兴了,老头儿心里可直扑腾:哎呀,那四十两我上哪儿给哭去啊!
就听硕二爷叫他:“老者,你捡的是四十两,人家丢的是八十两!”
“啊,您信他?”
“对,我也信你。”
就看硕二爷把这纸包递到老头儿手里说:“拿着,快回家置办年货去,这是你的一点财气,一年到头也不容易,跟孩子大人一块儿过个肥实年吧!没你的事了,快走你的!”
“这……我能走吗?”
“走你的,让他朝我说,我不走!”把老头儿给放走了!
大伙儿拍手称快。这位掌柜的哭丧脸说:“爷,这可不成,怎么让他把钱拿走啦?”
“他捡的四十两,你丢的八十两,那钱跟你没关系!”
“我怎么办哪?”
“你站这儿等着,有捡八十两的,你跟他要!”
“二爷,说实话,我丢的是四十两!”
“有这么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?唉!你是个买卖人,过年还得使这钱,来,我给你四十两,快进货去吧!”
“谢谢爷!”
“甭谢,我再奉送你一句话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往后可别这么‘琉璃球儿’啦!”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谁也别走邪道
硕二爷他住旧帘子胡同南头儿那个门儿,胡同北口路东有个大杂院儿。他每天早晨起来遛弯儿总从这儿过,对于院里各家的情形也比较熟悉,这院里住着六户人家儿,北边儿三家儿,南边儿三家儿。北边儿靠里是一明两暗的房子,住着这么小两口,都是旗人,这男的姓和,叫和器,这倒好,和气生财嘛!就在地方官“协尉”手下当差,成年累月换着班地查街,除了当差以外,再一贪玩儿,所以不常在家。和器并不和气,他回来晚了还不许媳妇儿过问,一问急了就得吵架。媳妇儿娘家姓满,小名儿叫满月。长得有几分姿色,没事爱站街。说话娇里娇气的,言谈举止有那么股子媚劲儿,一说话还爱挑眼眉:
“好小子,这么晚才回来,你又上哪儿玩儿去了?说!谁把你的魂儿勾去啦?我把你这个拿家不当家的玩意儿……急了我可揍你!”
居家过日子也不能总吵啊。日子长了,和子先是抹稀泥:
“别闹,别闹,我有事,哪儿也没去,用不着你这么审问我。”
“别废话,快说你上哪儿去啦?”
“你管不着,也管不了!”
“哼,你啊,准是又让哪个狐狸精迷住了,这可瞒不了我。你口头儿上说得蛮好,什么跟她一刀两断,永不来往。说得板上钉钉,可心里满不是那么回子事,只要人有空儿,钱有空儿,你那两条腿就往她家溜达。”
“我……我没去!”
“你骗人!”
“那……我去了,你敢把我怎么样?”
“怎么样啊?我揍你!”
“你敢,我先杀杀你的威风!”
说着话把笤帚抄起来了。满月也不含糊,伸左手把和器腕子掐住了,右手把笤帚夺了过去。不能让他打上啊。然后赌气地往床上一坐,腿一盘:
“好小子,你敢打我?你外边儿有相好的了,回家就这么欺负我。咱也别吵,也别闹,你小子有志气,打今儿个起,别上我的炕!”
“不让上炕,我……搭地铺。”
这就是半真半假找台阶儿啦!
这两口子时常吵闹,硕二爷早有所闻,他明察暗访,要弄清是非,总想着有机会劝劝他俩。这天早晨遛弯儿回来,一进胡同口就看见满月往外送和子,说出话来挺脆:
“和子,你顶这班儿,正午可回家来吃饭,不许上你表妹那儿去。”
和子一边儿系衣裳扣儿,一边儿赌气地说:
“你别管着我!”
“告诉你说,你再跟她勾搭,咱就散伙!”
和子没理她,低着头跑了。满月还站在门口嘟囔:
“哼,你爱上哪儿上哪儿,你不回来更好,可得事先说准了!”
硕二爷一听,话里有话,心中一动,听见假装没听见,原地踏步猛一抬头:
“噢,这不是和子媳妇儿吗?你这是干吗,大清早儿地站在门口儿卖呆儿啊!”
“哟,我当是谁呢?二叔啊,我们这儿给您请安啦!”
“侄媳妇儿,别多礼,我问你站在这儿干吗?”
这满月专爱倚门卖俏,爱在门口儿跟别人搭讪。这女人语音很甜,跟长辈说话还眉来眼去的呢。
“二叔,我不瞒您,实话告诉您吧,常言说:心好命也好,富贵直到老,可是心好不如命好,我就是个苦命人。打过门后,整天伺候和子吃喝穿戴,家里的活儿我都包了,就这样儿还不落好。这日子有什么意思?我真跟他过腻了!和子出去早回来晚,一盘问,他还挂不住,所以我们常矫情,这可不怨我!”
硕二爷一直用心听她说话,还拿眼看着她说话的神气,听到这儿点头微笑,还是没言语。倒把满月给看毛咕了:
“二叔,您怎么不说话呀?”
这一问,二爷搭茬儿了:
“嗯,不怨你怨谁呀?事从两来,莫怪一方啊!”
“二叔,您这可不对,怎么一点儿也不向着我呀!”
“我呀,一碗水得端平了,这可犯不上洒汤漏水。居家过日子,没有马勺不碰锅沿的,单巴掌拍不响,要都宽宏大量不就没事了吗?”
“您不知道,和子这人一点儿不厚道。”
“他不厚道你厚道啊,他有所长,也有所短。所以我说怨你!”
“您干吗老向着他?”
“我谁也不向着,他要跟我叨唠你,我照样儿说他。”
“本来就怨他嘛!”
“可我听你刚才这一说,还不怨他。”
“怎么不怨他?反正不怨我!”
“不怨他,不怨你,噢,合着怨我呀!”
“哪能说怨您老人家呢。”
“那,您说这事怨谁?”
“怨谁呀,反正有那个人。二叔,我要跟您说了,您可得帮我拿主意啊!”
“倒是怨谁呀,这里边儿还有个人吧?”
“对,对!这事儿就怨他表妹,有这么个人儿在我们中间儿一搅和,和子跟我变心了,不,他压根儿跟我就不是一条心!”
“听你这话音儿,和子跟他表妹不清楚?”
“嗐!我真不愿意说这事儿,家丑不可外扬啊!好在二叔不是外人。”
“你说得详细点儿。”
“告诉您吧,他们表兄妹从小就在一块儿玩儿,长大了也挺好,这事儿从打我过门那天就看出来了。想起来真让人憋气,他们俩见了面儿,先是变颜变色的,过了一会儿就凑到一块儿说话,真比两口子还近乎呢!表面上看随随便便,一点儿不拘礼节。可是俩人一使眼色,一抻袖子,一努嘴儿,嘿,敢情都是暗记儿。在人前还这样呢,这要到了一块儿那还用说吗?”
“这可不能多猜多想,更不能随便乱说!”
“反正,他俩就是一对儿野鸳鸯!”
“哎,哎,别胡说,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。”
“我看见了他俩嘀嘀咕咕的,还不行?”
“不行!他俩的接近不合适,怕出事儿,这只能提个醒儿,慢慢儿劝,要断定他俩的关系,还得有真凭实据。拿贼要赃,捉奸要双啊!”
“您没看见我追出来问他上哪儿去吗?其实他上哪儿我心里明白,逢关饷的日子准不着家,先给人家送去,我早就看出来了。他那小荷包谁给绣的?他身上那香水手帕哪儿来的?都是他表妹给的。可是他那金戒指哪儿去啦?还不是当人情表记送给人家啦!”
“瞧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,看来这事儿有八成儿啦?”
“干吗八成儿,足有十成儿!我要真去抓他们,多寒碜啊,他不要脸,我还要脸哪!”
“他表妹住在哪儿?”
“就在顺治门外路东,旗杆底下那个小院儿。那是她娘家,她妈是和子的大姑,到了那儿还不跟到家一样吗?”
“噢,他大姑知道这事儿吗?”
“嘻!那老太太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。”
“他表妹的丈夫呢?”
“买卖人,跑两广,一年得出去十个月,这可给他俩大开方便之门啦!”
“嗨!真有这事儿,男人经常出门儿在外,抛下年轻的妻子寄居在娘家,长了可不是个事儿。这就叫‘商人重利轻别离’啊!”
“看,您也信了吧,这事儿就怨他俩,不该勾搭到一块儿。”
“话是这么说,既然遇上这事儿,就得耐点儿性,不能着急,更犯不上吵架,得慢慢开导和子,让他明白过来就好了。要饱家常饭,要暖粗布衣,知疼着热结发妻啊,真有个灾啊病的依靠谁呀!”
“他不明白呀。二叔,您可得开导他啊!”
“我既然知道了这事儿,绝不袖手旁观,更不会人前说去,背后乐去。”
“二叔,您真好,您可得给我做主啊。”
硕二爷一想,趁这机会我还得规劝满月几句儿。当时把脸一绷,说:
“侄媳妇儿,这里边儿可还有你的事儿哪。我有两句话,说出口来,说重了,你可别恼我……”
“哟,二叔,您这是什么话呀?您是长辈说也该说,管也该管,我哪儿能恼您哪?”
“好,那我就说了。你也有不对的地方,你干吗老腻歪?别认为夫妻过日子没意思,更不能有散伙的想法儿,就是闹着玩儿也别说这话,俩人有媒有证,拜了天地,入了洞房,结了百年之好,这可不容易。‘一日夫妻百日恩,百日夫妻似海深’,至亲者莫过于父子,至近者莫过于夫妻,有什么事儿俩人慢慢合计,谁家的烟筒不冒烟哪?他把心收回来,你们是一家好日子,往后你也用不着跟他吵……”
满月这儿一听,合着我说的话他都听去了。
“二叔,我听您的,您真有高的!”
“不敢说高,我今年四十多了,吃盐也比你们吃得多,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,我希望你们在做人的道儿上,别出什么闪失。有点儿闪失,我会拉你们一把,反正不能往沟里带你们!”
“您的心真跟绸缎一样,我记住您的话,和子这事儿您可得管哪!”
“当然要管,我知道了就要管!”
“您多说说和子,可别让他走邪道儿。”
“那一定,不是告诉你了吗?谁也不许走邪道儿!”
“那我们两口子谢谢您啦!”
“甭谢,你的事儿我也要管。”
“我有什么事儿啊?”
“我问你一句话,刚才你冲着和子的背影儿嘟囔什么:‘你不回来更好,你可得事先说准了。’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这……二叔,我没说这话啊?”
“我听见了,还是你自己说说是什么居心吧!”
“您这话可……”
满月当时脸就红了。从心里倒挺佩服硕二爷,二叔可称是观其外,知其内,如见其肺肝然,他能看透我的心事,真不简单,听话听音儿,他盯上我了,要管管我啊。嗯,我给他来个不认账。满月一边儿想着,一边儿还摇头晃脑的,身子摆来摆去,硕二爷一瞅:这不是招蜂引蝶吗?这妻碰上浪荡子弟还不啰唣你?想到这儿,他正言厉色地说了:
“侄媳妇儿,站好了,记住了,行不摇头,站不倚门,这是规矩。”
满月一听倒是不敢摇摆了。从口袋儿里把手绢儿掏出来了,先是轻轻地擦鼻子两边儿,跟着又拭嘴角儿,那股风流劲儿真让人看着肉麻。硕二爷一看心里就明白了,你呀,有嘴说男人,怎么不看看自己呢?嗯,这是贼喊捉贼呀!我呀,抓住刚才的话把儿不能放:
“侄媳妇儿,你干吗要说那两句话,你得告诉我。”
“我不是告诉您了吗?没说,没说,就是没说嘛!”
她就势儿把手绢儿打开,往左手的食指上套,拿眼看着自己的鼻子尖儿。这一来,除媚劲儿外,还冒出一股子酸劲儿来。硕二爷也不拿正眼看她,一边儿往自己家门口走,一边儿念讪着:
“别嘴硬啊,你们俩谁也不许走邪道儿!”
往下二话不说,回家了。
这两句话不要紧,可把满月的病根儿勾上来了,一阵儿一阵儿地心口疼——这话正戳在她心窝子上。别看嘴硬,架不住心虚,一连几天无精打采的,见着和子也不那么直眉瞪眼的了。可是没过十天,她又故态复萌。老追问和子明天什么时候走,什么时候回来,后天是不是又该会表妹去?表面儿上看是管着和子,其实目的不在这儿,这叫欲纵故擒,就是要问准了男人什么时候不在家。这天,和子临出门告诉她:协尉派自己一连三天走遍了地段的买卖家儿,从上午摘门板,一直到天黑关门,挨门挨户地收钱,一年一度的地皮捐,三天之内得收齐了,所以回家晚,你千万别多心。满月听完这话好像吃了一服顺气丸,表面儿上大大咧咧:
“嘻,去吧,我哪儿管得了你?你真有公事,可得把赏钱拿回来啊!”
“你就䞍好儿吧,哪回我有‘外找儿’没分你一半儿?”
“这你可说漏了,分我一半儿,那一半儿孝敬谁啦?你呀,就是有外心!”
“别瞎说,我在外边儿不得交朋友吗?到哪儿吃喝不也得用钱吗?”
“你说实话,是不是要陪你表妹吃喝唱去?”
“行行行,我把钱都交给你,还不成吗?”
“去你的吧,我也不知道多少是整数儿,多少是一半儿啊!”
送走了男人以后,这就忙着上街买菜,回家点火做饭,买了点儿鲜肉青菜,还有下水。这满月手巧,切出那腰花儿来,挺好看,炒得了喷儿香。今天她干活儿透着麻利、带劲儿,可能是对这种日子有兴趣。不一会儿饭菜做得了,摆在里屋炕桌上,烫好了酒,拿了俩酒盅儿,两双筷子。又洗脸,又擦粉,对镜梳妆,嘴里还唱唱咧咧的:
王二姐,泪滴答,
思想起张廷秀,老没还家!
你走了一天,我墙上画一道儿,
……她这是等人哪!
到晌午头儿,还真来了一位青年男子。俩人嘘寒问暖,又说又笑,又吃又喝,那份儿亲热劲儿就甭提了。男的还试探她:
“我走吧,待会儿撞上。明天来,还是后天来?”
“你快坐下吧,他得天黑后才回来呢。一连三天,去买卖家儿收税,你就放心吧!”
“那可太好了,先不忙着走。”
这位胆子也放开了,欢声笑语的,越说越高兴,吃完饭又在这儿睡了个午觉,完事儿俩人又斗了一会儿纸牌,男的输了点儿钱,这才走。满月还恋恋不舍地让他明天再来,可又不送他出来。这男的也是轻手轻脚的,低头一溜小跑出了院子,拐过胡同去,就找不见人影儿啦!
就因有这个人常来,外屋住着的老太太早就注意上了。有一次差点儿拿他当了偷鸡贼,站在院儿里,直甩咧子:
“怪事儿,养了三只鸡,现在就剩下一只了,丢的还都是下蛋的母鸡,也不知道谁家把贼招来了!”
这一说,满月出屋了:
“大妈,不就丢了两只鸡吗?我赔您!干吗犯‘三青子’啊!”
“哎,好说。那个小伙子,是上你们家串门儿的吧?”
转过天来,满月送走和子,照样儿买菜做饭。今天特意买来几尾鲜鱼,做了红烧鱼,都是蒜瓣儿肉,铲到盘子里肉都散着,直冒香气儿,真馋人。照样儿摆好杯筷,对镜梳妆,心里盼着那人早点儿来。想着想着昏昏然,飘飘然,有点儿不舒服了。不由得暗骂:“没良心的,你可该来了!”正在这儿嘟嚷呢,就听门一响,这回真来了:
“你个没良心的,怎么来的这么晚?让我好一阵傻等……”对方不言语。细一看,进来的不是她要等的人。敢情是和子!这可把满月吓坏了,和子也是有意回来的,站在那儿不说话。这个满月转得也快:
“和子,虽然你说一连三天回来得晚,可我还是做好饭菜等着你,快吃吧!”
和子冷笑了一声:
“哼,得了吧。你这是给我准备的吗?告诉你吧,我知道昨天就有人来过,摸准了我一连三天不在家,跟你约定好了还来,这还瞒得过我吗?”
满月一听,当时恼羞成怒:
“合着你这是成心琢磨我呀!这是谁给你报的信儿?”
“那你就管不着了!”
“不行,今儿咱们得把这事儿撕掳清楚了,我不含糊你!”
满月怀疑街坊把她的丑事告诉了和子,她要敲山震虎,一推门出来,站在院儿里一通嚷:
“这是谁串老婆舌头,闲得没事儿干了,挑拨我们家务不和,你好看哈哈啊!姑奶奶可不吃这一套,咱们找明白人给评评理,谁家也备不住来客,来个人就是野汉子呀?你告诉我男人干吗?他大忙的,这不是折腾人吗?让他回来捉奸哪,有人影儿吗?没有吧,今天没人来,我谢谢你操这份儿心!”
她这么一嚷,街坊邻居大人小孩儿都来看热闹。硕二爷也在人群当中,听到这儿,他走出来慢条斯理地说:
“不要吵,不要闹,说得这么难听,也不怕人家笑话。”
“哎哟,二叔来啦?这可让您见笑。”
和子连忙搭讪着,脸上的神色很难看。满月一看硕二爷来了,也不再数落了。二爷早就从邻居嘴里知道了一切。他上次劝满月那些话也是有的放矢,提醒她别做对不起丈夫的事儿。现在他假装不知道,就问了:
“和子!你媳妇儿这是为什么吵?”
“嗐!二叔,这事儿……我说着都嫌寒碜!”
“什么事儿啊?”
“二叔,这事儿我还真得找您,您给评评理吧,我不背您,可是……”
“哎,站在院子里怎么说呀……咱进屋去吧,消消停停的,谁也别嚷,一嚷人家不都听见了吗?就是有外人来,他也不敢进屋啊!”
“二叔说的对,咱们进屋慢慢说,您请。”
“不,让满月先进屋。”
“二叔,您还怕我跑了哇!”
满月心说:他这主意对我可损点儿。
当时看热闹的都散开了。硕二爷跟他们进了屋,坐在椅子上。
和子先是递茶,跟着又低声嘱咐:
“二叔,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哪!”
“你快说是怎么回事儿吧。”
“她趁我不在家,偷男人!”
“这事儿哪能随便说呀,你有什么证据?”
“反正……有人常往家里来,他弄清我什么时候当班儿,就来鬼混。我刚说‘一连三天不在家’,昨天这男的就来了,俩人一起吃吃喝喝,所以我今儿个请了半天儿假,故意回来堵他们。”
“堵上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人没来?”
“人虽然还没来,可是我一看满月那喜气洋洋的样子,炕桌上两副杯筷,我一问她,她还说是给我准备的。”
“那也合乎情理啊。”
“可我说好了出去一天,晌午不回来吃饭哪!”
“留着你晚上吃啊。”
“满月也这么说,可我压根儿就不信,她这是给那个人准备的!”
这工夫,满月搭话了:
“给谁?你血口喷人可不行!”
硕二爷借劲儿使劲儿地问:
“对啊,和子,那人来了吗?”
“您等着吧,一会儿就来,说话就到饭口了,那个人上午当班儿,他到这儿吃午饭来。”
“你胡扯,根本没这回事儿!”
“他要来了怎么说?”
“根本就没人来。”
“就是昨天来的那个人!”
“昨天也没人来。”
“你不该这样儿!”
“你不该那样儿!”
“你有外心!”
“你才有外心呢!”
又过了一会儿:
“噢,真来了!”
谁呀?就是昨天来的那位,这人跟和子也认识,在一块儿当过差。和子一抬头:
“哦,德子来啦!”
这位兴冲冲地推门一瞧,就愣了!他是个迷症,没想到事情的变化。还以为就是满月一人儿在家等他呢。等看见了和子,先是有点儿难为情,再一瞅硕二爷也在这儿,这小子心里更发憷了,哎呀,这事儿要麻烦。
当时,屋里的人都不说话。满月红着脸站着,和子气哼哼地坐在一边儿。德子一看没人理他,只好在那儿戳着。还多亏了硕二爷打破了这暴风雨前的沉默。
“三位,干吗这么愣着,说话呀!你们不是落屉的馒头——早就熟了吗?有什么过不去的,有什么碍口的,当着我的面儿,咱们别拐弯儿,照直说。”
他这么一说,仨人互相看了看,都想张嘴,可又找不着话头儿。还是硕二爷脑子快,把话头儿递给刚进屋的德子了:
“我说德子你,干吗这时候来,你知道和子在家吗?”
这话问的,和子听了挺高兴,以为二爷向着他哪。德子可吓了一跳:
“这……我知道,不,不知道……”
满月也挺担心,直用眼看二爷,她知道有这么个公正人在,和子不敢撒野,就是琢磨不透这老头子的心思。这工夫,硕二爷一看和子,和子果然说话了:
“德子,咱们哥儿们可不错,你可不能缺德啊!”
这一问,德子更没话可说了。
“说呀,德子,你到底安的什么心?”
德子还是不言语,和子也问不下去了,没有口供怎么顺藤摸瓜呀!还得说是硕二爷,一句话把帘儿挑开了:
“德子,听说你常帮和子家干活儿,对不?你也没什么太坏的心眼儿,是吧?”
这一来,德子有说的了:
“我可没少帮他们家的忙,什么盘灶、脱坯、修门窗、粉刷墙壁……哪样儿我没干?”
他说的都是实情。这一来,满月也活泛啦:
“对!德子是实打实的人,他没有坏心眼儿,总想着跟和子多亲多近!”
他是要跟和子亲近吗?和子知道这是借口,不过也没法子,这里头还关乎着自己的媳妇儿哪。便不冷不热地说:
“行了,咱们也别亲近了,要亲近上外边儿,别总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帮忙!”
“好,好,就这么着。”
德子来了个光棍儿不吃眼前亏,顺坡下驴了。满月还要矫情两句:
“别、别,人家帮咱干活儿也是好心哪!”
“好心?哼!好心早让狗吃了!”
和子一听媳妇儿这话音儿,气又上来了!硕二爷一看火候儿到了赶紧收场:
“行,就这么办,以后有事儿外边儿谈,你们谁也别着急,别生气,遇事往宽处想,这气可不是好生的。德子不是来帮忙吗?还真有点儿活儿。打刚才我就留心了。院儿里有一堆煤末子,你给和和,打成煤砖吧!”
这句话给解围了,德子马上说:
“那好办,一会儿就齐活儿。”
说着话就出门来到院儿里,他刚抄起铁锹,和子也过来了:
“这哪儿行,我来吧!”
“不用,我一个人儿行。”
“那咱俩来。”
“好,你去提水。”
这二位一个浇水,一个和泥,在院儿里打开煤砖啦。
硕二爷一看打不起来了,趁这机会赶紧劝满月。解铃还须系铃人嘛!硕二爷当时把脸一沉:
“侄媳妇儿,这事儿我了结啦。往后可得规规矩矩的,别让我下不了台,跟那个断了吧,听见没有?”
“听见了,二叔,我从心里感谢您!”
“可别‘口不应心’哪。今天答应得挺好,过后又忘了,俩人‘暗度陈仓’可不行!我告诉你,隔墙有耳,变戏法可瞒不了敲锣的。街里街坊的,到时候,我可抓你们归事。今天是私休,再犯可就得官断啦!”
满月一听是这么个理,只有点头表示认可。可她还想败中取胜:
“二叔,这事儿可都得下不为例。实话跟您说吧,就因为和子迷上了他表妹,我才胡来,我这是气的!”
“这事儿可不能比着来。人要是不要脸,就什么也不顾了,那样儿可就活着没劲了!”
“和子要再找他表妹怎么办?”
“这事儿交给我了。我跟和子他姑妈家还沾亲呢。只要你跟德子一刀两断,我也绝不让和子跟他表妹藕断丝连,你们好好过日子吧。”
煤砖也打成了。和子再留德子也留不住了,他恨不得赶紧离开这地方。硕二爷跟他一块儿出了门,还嘱咐他:
“德子,以后可别旧病复发啊,是不是?你小子记着,别再上这儿打煤砖了!”
“嘟……不来了!”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牛黄清心丸
这事儿不是了结了吗?硕二爷可不闲着,回家吃完了饭,换了身衣服就奔和子的姑妈家去了,到顺治门外,找到了旗杆底下的那座小院,一敲门,姑妈给开门了!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,眉梢眼角虽有不少皱纹,可透着那么秀气。他们是远亲,有两年没见面了,老太太挺亲热:“哎哟,这不是二哥吗?怎么把您给惊动来了,快请屋里坐。”进屋后递烟敬茶一通儿忙。硕二爷赶紧起身相让:“您别忙活,近来挺好啊!秀姑在这儿住吧?”
“啊,在东屋里刺绣哪。您有事吗?”
“咱们是长话短说,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今天特地来找您合计点儿事。”
“二哥,有什么事您尽管说,我是能帮且帮。”
“哈哈,你以为我是求财借当哪。”
“别是人情份子吧?”
“不用您花钱,我是帮你们来的。”
“那您给我们点什么?”
“什么也不给。我帮忙就得给钱哪?我是想帮你们娘儿俩处点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事不大,可关系着你们娘儿俩的尊严,姑爷的命运;可不能粗心大意。”
“哦,到底是什么事啊?”
“我问你句话,咱可有一是一,别含糊。”
“那一定,您就说吧!”
“和子常往这儿来吧?”这句话一出口,姑妈心里就明白了。噢,这别是和子家里托出来的说客吧?这位爷为人正直,爱管人间不平事,大街小巷没有不赞成人家的,他一插手管这事还得多加小心。当时满面带笑地说:“和子是常来,他是我的内侄,我们两家有来往,这您知道啊!”
“那就好说了,我也不管你们亲戚往来,咱就单说和子跟他表妹这事吧?”
“您这是什么话?我不懂。”
“明人不做暗事,你可别装糊涂!”
“您也别听风就是雨,也别多想。和子跟秀姑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嘛!长大后各自成了家,现在一个是有夫之妇,一个是有妇之夫,他俩还能有什么事?”
“可是秀姑的丈夫经商在外,秀姑常住娘家,和子又常往这儿来,这样日子长了难免有闲话,得避点儿瓜李之嫌哪,未雨绸缪,得早想防范的法子啊!”
“早想防范的办法”。这么一说,老太太从心里佩服硕二爷,一样的事有好几样儿说法,这话人家说得有德,不是张扬扩散,而是防微杜渐,引起你的注意。这一说老太太当时就站在他一边了:“好,还是二哥想得周到。”硕二爷一看光来甜的不行,还得加点辣的:“您先别高兴这事还不算完。”
“怎么哪?”
“您详情啊:秀姑她男人出门在外,把媳妇儿托给了您,这要出点闪失,岳母老泰水可就成祸水啦!”
“真那样倒是对不住人家。”
“还不单是讨不住您姑爷,这里边还欠着一份人情呢!”
“欠什么情?”
“您想,和子媳妇儿能不知道这事吗?平时她也常问长问短,和子只说到这儿来为看姑妈,可他身上有表妹送的荷包、手绢,每逢关饷的日子准往这儿跑,他们两口子常为这事抬杠。和子媳妇说了:‘姑妈不但不管还护着,和子到了那儿比在家里还方便哪!’这话不大好听吧!”
“哎呀,二哥,您快说这事该怎么办吧?”
“没别的,让秀姑跟他一刀两断,千万别藕断丝连。”
“哎呀,这事让我可怎么说呀,干脆,二哥您跟她说去吧!”
“我也不好开口啊!你得给我唱个帮腔。”
“那好办,走,咱们上东屋去找她。”
正要往外走,就听门外有人搭话,“甭去了,我自己来了!”一掀帘栊,秀姑进来了!这是一位端庄安详的少妇,穿戴挺本分,为人大方知礼。进屋后先向二爷万福,然后冲她妈一使眼色,老太太明白了,姑娘这是暗示自己要有所避讳,当时口气就变了:“秀姑,你站在门外都听见了?这事可真冤枉人!他二叔,孩子这不来了吗?您可以当面问她,和子跟她就是表兄妹,又有什么可断的呢?和子他媳妇儿要疑惑我在中间儿图了什么?那可真是莫须有,他们见之当见,避之当避,也用不着我给穿针引线,这事望风捕影可不行。”
二爷一听老太太话口又硬了,心想我这口锋儿也别软了:“秀姑啊!为人做事可要讲良心,一切要实实在在,来不得半点虚假,夫妻就是夫妻,表兄妹就是表兄妹,这可不能往一块儿掺和,要瞒心昧己,可是自酿苦酒。你有丈夫,人家有妻子,现在和子不顾家,满月常跟他吵架,你说这是为什么呢?”
良药苦口利于病,话虽然不好听,可是烫心,秀姑是个明白人,当时嘴就软了:“二叔,我可从来不知道和子闹家务,我还生怕他对媳妇儿不好,我老嘱咐他。”
“这也用不着你嘱咐,你只要真心退出来,他们家里也就太平了!”
“我怎么才算退出来呢?和子应该疼他媳妇儿啊!”
“不对,一个人的财源、工夫空儿、精神头儿都有限,只能往一边归,他心疼谁,人就有空,钱也有空,见了面还特别高兴,可回到自己家里就备不住笤帚歪,簸箕斜,鸡蛋里头挑骨头。善男信女们,可不能夺人家夫妻之爱啊!”
“嗳……”
听了这番话,秀姑不由得五内如焚,肠子肚子乱转,阵阵隐隐地心痛,可以说是愧悔交加。“二叔,我可无心作恶,您指我一条明路吧。”二爷乘势又拧上一扣:“姑娘,你插在人家夫妻之间也不体面呀!和子虽说不承认,可他媳妇看见过你送给和子的信物,把她气得够呛!提起这事就生气,昨儿个为这事两口子又吵架,把他媳妇儿生生气死了!”
“啊?”秀姑当时就觉得天旋地转,头重脚轻,手扶着桌子,用颤抖的声音说:“二叔,这是真的吗?”二爷一看把她急成这样,暗暗点头,心说这女人还算有良心,她并没有幸灾乐祸。她跟和子也是从小在一块儿有那么点儿缘分,要从现在断了,也还不晚。想到这儿倒忍不住地乐了:“秀姑,别着急,满月没死,让我给救活了!”
“哎呀,您是活神仙哪,居然能起死回生?”
“我有顺气丸哪。本来她是气堵咽喉,把药灌下去气就消了。”
“那好,谢天谢地。”娘儿俩都拿二爷当神仙,从心里感谢他。硕二爷说:“我是来给姑娘看病的,秀姑啊,你也得吃服药。”
“我可不用吃顺气丸。”
“我可不给你顺气,我给你来服断情丹怎么样?”
“这……二叔,您可别开这么大的玩笑!”
“不是玩笑,这药你还是非吃不可!”硕二爷起身从腰里掏出一服丸药来,秀姑一时摸不清是怎么回事,赶紧说:“我不吃,我用不着吃药。”
“不行,你是吃也得吃,不吃也得吃,你是非吃不可。”老太太一看也急了:“二哥,您给她吃什么药啊,可别害了她啊!”
“得了吧,我还懂得害人的罪过,我不过是帮她清醒一下。”说着话打开盒盖儿,剥去蜡皮儿,取出药丸来放在桌子上让老太太给分成小块儿,对了一杯温开水,给秀姑把药送了下去。
这是什么药啊?秀姑刚喝下去就觉得一阵肠鸣,苦、辣、凉、香、甜,余味无穷。吸口气再往下一沉,心里豁亮得就跟一条胡同似的。这是什么药?细一打听,敢情是牛黄清心丸。这服药下肚以后,秀姑冷静地想了一会儿,明白了二爷的用意,倒有一种轻快之感。硕二爷问她:“怎么样,欲断情必先清心哪!”
“二叔,这药真好,治我的病对症,可是和子也得吃一服啊?”二爷一笑:“那你就甭管了,我会给他准备。”
“喂,二叔,就用这个蜡丸给他捎点东西去吧!”秀姑往里装了点东西递了过去,挺不好意思地说:“烦二叔给和子捎去吧。秀姑虽然无才,可并非寡廉少耻之辈,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失德,我深谢您的一番美意。”
做了件好事,硕二爷心里挺痛快,赶紧回到旧帘子胡同,见了和子夫妇,说明自己找着了秀姑娘儿俩,磨了半天嘴皮子,人家也挺牵挂他们两口子,以后见之当见,避之当避,当断必断,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。临走的时候把药丸递到和子手里:“看,秀姑给你捎东西来了!”
“她还惦记着我?”
“嗯,惦记着你别上火,给你!”和子接过来一看,敢情是一服牛黄清心丸:“哎呀,我是有点头昏脑涨,该清心明目啦!”拿手一掂,还有点分量,打开蜡丸一看,和子愣了:“干吗,让我吞金?”里边有一枚金戒指,和子拿出来一看:“这是我的东西啊!上边还有我的名字呢。这可是一服良药啊,她把我送给她的戒指都退回来了,这回她对我可是九丸搭一丸——十丸(实完)啦!”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出卖东安门
咱还接着往下说。这位硕二爷住哪儿呢?这个旧帘子胡同就在北京前门跟顺治门当间儿。还有这宗室怎么讲哪?就是皇上的本家,这叫正黄旗,他呀系黄带子,从生下来就吃钱粮。前清时期,这宗室可了不起,一般人瞧着都害怕,皇上的本家嘛。永硕又比道光皇帝大一辈儿,他是皇上的二大爷,所以到哪儿都称他为硕二爷。他这个宗室不但从来不会仗势欺人,还专门济困扶危,专管街面上的不平事。上段说的那档子事,人家给调解得多好!他自己那四十两银子花得是地方。把这钱给商人不行,硕二爷看出来他说的是瞎话儿,绝对不能帮他难为那老头儿。有的同志会问:“他说丢了八十两都找回来了,他就不会难为老头儿了!”不行您哪!硕二爷能让他把钱讹去吗?再说他看出来老头儿挺贫苦,可是心眼儿那么好,这心哪值金子,我得周济他,让他过个肥年。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钱给他哪?这叫隐柳扬花,借劲儿使劲儿,周济他,还得警戒那个掌柜的,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,可硕二爷高在不是借花献佛,慷他人之慨。他要是仗着自己是宗室,这么做了,那位掌柜也没辙。可人家自己从腰里掏出四十两,这就高了,你承认丢四十,我赔你,就为挤对你说实话,别瞒心昧己。
硕二爷腰系一条黄带子,那颜色好看,上边绣着龙头凤尾,就说明了这是皇上的本家。可是今儿个出来也兴许不系黄带子,就穿平常衣裳,不暴露自己的身份。好比说吧,他家是路北的门儿,这天一出门儿,就看见门口哇跪着一个人,二爷赶紧猫腰把这人搀起来:“为何行此大礼?”
“给您磕头,小的有罪,我爸爸死啦!”
“噢,还没成殓呢!”
“是,跟您求个吊儿八百的,买领席呀把我爸爸卷出来!”
“好,你跟我走吧!”说着话就把他带到了棺材铺。一进去,大伙儿都认识:“嗬,二爷啊!您请里边喝茶。”唯独棺材铺让顾客,从来不直接说您用点儿什么?总是让里边喝茶,里边歇着。绝不能说:“您买棺材啊!”绝不能说:“您家谁死了?”所以这家棺材铺也是让二爷里边喝茶。二爷说:“不喝茶。我这儿有个朋友,他爸爸过去了,给他瞧口材。有薄皮的吗?”
“薄皮没有。”
“柳木的呢?”
“也没有。”
“再好一点的是什么?”
“黄柏。”
“我看看,就这个吧。多少钱?”
“六十两银子。”
“行。给你爸爸来这个你看怎么样?”这人一看跪下啦:“不行您哪,二爷,我爸爸没有这么大的福,这材太贵重。”
“嗐!百年大事,也就这么一次,黄柏是中路材,可以啦!”
“哎呀,二爷您想,我们就哥儿俩挣钱,这么大的材我们弄不出去,雇人又雇不起,这还不得二十四杠啊!”
“噢,还是没钱哪!这好说,再给你二十两办白事,够了吧!”
“二爷,这让我们怎么报答您哪!”
“嘻,别说了!”
净周济穷人,他那进项不够花的啊!他也讹人,可从来不讹老百姓,专讹那些为官不正,贪赃枉法的人。先说一个吧!他用钱的时候,在家里用红纸写字,让底下人拿着,搬着一个座儿上街啦!他住家在南城啊,早晨起来他奔东城,东城有个东华门啊,东华门外还有一道城,就是现如今的东安门。逢是做官的上朝都得打这儿过。“朝臣待漏五更寒”嘛,皇上天不亮就升殿,大臣上朝全是打东安门进东华门。不论在哪城住也得走这儿,等到皇上办完事,“卷帘朝散”嘛!大臣们还得打东安门出去。这硕二爷弄张报子,到下朝的时候,冲里边儿贴上啦!贴完报子,弄条大绳子把门拦上,东安门有仨门洞儿,他拴上三条绳子。走道儿得从底下钻,有这绳子拦着,车马过不去。他就搬个凳子在这儿一坐,沏壶茶一喝。
那位说:这报子上写的什么哪?“出卖东安门,有愿买者,价钱面议。”他把报子贴好,净等着为官不正的人。做官的一看车轿过不去,一打听怎么回事?硕二爷出卖东安门。差不多的官员都吓跑了!别碰这个钉子啦,绕弯儿打景山那儿转过来,出地安门吧!哎,又来了一位,谁呀?九门提督。他坐着轿在这儿一过,轿子站住啦,引马的过来请安。九门提督在轿子里问:“怎么不走啦?”
“走后门吧。”这个官儿在东安门外住,一出东安门他到家啦:“啊?为什么绕道而行?”
“东安门卖啦?”
“什么?”他是武职官,说话嗓门儿大点儿:“什么人如此大胆,敢卖国家的产业?”这一喊,硕二爷听见了:“噢,是九门提督大人哪!二爷我卖的,你要买,咱商量个价儿。”九门提督隔着轿帘一瞧是他,赶紧吩咐落轿,过来就行礼请安。这一来,硕二爷也挺和气,过来一伸手:“老贤侄,这是回家啊?请绕两步吧!”
“二爷,您这可是取笑。”
“什么叫取笑哇?我如今没有花的了,又有用项,跟人家借吧又磨不开,没法子,卖点东西吧,还不算寒碜啊,所以卖东安门。”
“哎呀!您这口气可真不小,拿东安门当东西卖?卖的这钱要花完了哪?”
“我再卖西安门,地安门,我是有哪儿卖哪儿!”啧!九门提督听着一吐舌头:“二爷,您别取笑了,不就是缺钱花吗?您要用个三千五千的,我孝敬您啦!”
“哎呀!这东安门就值三千五千的,三千加五千就是八千哪。”
“好,好,八千就八千。”
“这个价儿可差点儿,要是别人我可不卖,谁让咱们是自己爷们儿,得啦!把报子揭下来,卖给你啦。带着钱了吗?”
“我上朝来哪儿能带这么多钱?”
“那没关系,先赊账,明天给我送家里去吧!”有这几千两银子,他又能解救不少穷人。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剃辫子
硕二爷大事小事什么都管,可以说是关心民间疾苦。这天早晨出门遛弯儿回来,就看见自己门口站着一个小伙子。也就二十来岁,长相倒不寒碜,可是这小伙子穿的这身衣裳特别:紫色带绣花的裤褂儿,那年月倒是有这么穿的,可也就是穿一身紫。他不是,他不单穿紫裤褂儿,连鞋带袜子全是紫色。一条大辫子,这条大松辫儿在头里耷拉着,都过膝盖啦!挺着个脖子,七个不依,八个不饶,手里托着鼻烟壶儿,就在硕二爷门口哇,一边儿走溜儿,一边儿唱。唱什么呢?小调,尽是淫词浪语。这可不许。您想,好人哪儿有唱这个的?哪条胡同里没有大闺女小媳妇儿啊!
硕二爷一听不像话,过来一拍他:“哎,你胡唱什么呢?”这小伙子抹着鼻烟儿正往鼻子里吸,回头一瞧硕二爷呀,他把鼻烟儿抹到嘴里啦!当时把大辫子往后一甩,两手往下一耷拉,垂手站立,装得挺老实。其实这人可不老实,他是个地痞、无赖,整天蒙吃骗喝,专欺负老实人。这人姓什么哪?姓倒叫倒霉!怎么叫这名字,他要不倒霉哪儿有这事呀!
这种人也好对付,好听奉承,遇上有人阴他:“大少爷,您可了不起,您可是咱这一方的人物,我们惹不起您哪。您要是真横,把您唱的这小曲啊,上硕二爷门口唱一段,一拉腔儿呀!我就让您吃一辈子!就怕您不敢去唱。”您想,当着好多人这么一阴他,他脸上挂不住。心想:我要是不敢唱就栽跟头啦。赶明儿在这一方混不住啦。可是要在硕二爷门口唱,碰上他本人我可受不了,兴许关我十年。他可是皇上的二大爷啊!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,不能去!可是又一想,他那院子挺深,大清早的我在门口小声唱两句,末尾一拉腔儿,里边也听不见,在街面上我可就是人物字号了!
“我说,我到硕二爷门口唱小曲,临完一拉腔,吃他一辈子,这事儿谁担保?”
“我保!我保!”这不是跟着起哄吗!
“行啦!明儿个早上咱们去,我就堵着他的门口唱。”就这样,打赌的连同保人站在边儿上看着。这小伙子呀,脸冲北,抹着鼻烟儿得意扬扬地唱上了!他真没想到硕二爷起得这么早,遛完弯回来正赶上他在门口唱。就硕二爷这么一拍他的肩膀,他这么一回头,再看保人跟那打赌的全溜啦!碰上硕二爷,这事没法儿管。这小子一看就剩下自己了,您想他能不规规矩矩的吗?赶紧过来:“二爷,您起得真早哇!”
“你也够早的,上这儿来干什么?”
“没干什么?”
“没干什么?我听见你唱小调呢!”
“啊,随便唱唱,没什么。”
“你嘟嘟囔囔,哼哼唧唧,还摇摇晃晃地在我的门口胡唱些什么?说!”
“这……我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?”
“不知道像话吗?不是从你嘴里唱出来的吗?”
“啊……是啊,昨儿个我做小买卖儿,在城外听俩小孩唱,我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,跟着瞎哼哼,今儿个早晨走到这门口,又把昨儿个的事想起来啦,心里一叨念,嗓子就出音儿了,实在对不起您哪,您放了我吧!”
“你不知道这是淫词秽语吗?你不说我也听见了,往后可不许唱这个,谁家里没有妇女啊?让妇道人家听见可不相宜。”
“是,是,下次改啦!”
“那就走吧!”
“谢谢您哪。”要走,他应当转身哪,他不转身,一步一步地往后退,脸儿跟硕二爷对着:“是,谢谢您哪!”
退了几步扭脸就跑,就在他要跑没跑的当口儿,硕二爷这么一瞧:嗯,这人不是做小买卖的,他是真正的地痞。刚才没瞧见他的辫子,我来的时候他这大辫子在头里,我一拍他,他先把辫子甩后头去啦。这是怎么回事?
现在才瞧见这辫子又粗又长,还挺松,长辫子过腰眼儿,编那么三四个花儿,这还不算,底下那辫梢儿也够一尺多长,可是往上这么撅着。这叫“蝎子钩”。清朝时节,逢是土豪、地痞就留这个,就为把辫子这钩往上撅,让人瞧:“我多横,不单是人横,连辫子都横!”
留这么个辫子准是地痞,二爷把他叫住了:“回来,我有话问你。你这辫子为什么编得这么松啊?”
这小子要这么说就没事啦:“回头我到剃头棚里把它编紧点儿行不?”
这一说也就没事啦,他呀还要找个理由:“二爷,我这辫子松为图凉快。”
“哼,这怎么讲哪?”
“晌午头儿我要往北去,不是晒着脖子吗?编得松点儿就把脖子挡上啦,就为晒不着。”
“这不像话,一天到晚不能总是晌午啊?你就是往北吗?夏景天你要是把辫子编紧了,外头透风那才凉快呢。把脖子都盖上了还凉快什么劲儿?你绝对不是好人,是个地痞、无赖。”
“不,二爷,我是做小买卖的。”
“哼!你不是图凉快吗?走,我带你凉快凉快去。”这小子也不知道去哪儿凉快,反正跑是跑不了啦,他拔腿一跑,硕二爷在后头一嚷,头里得截住他,那样儿更吃亏,还是跟着。二爷带着他出了帘子胡同,奔绒线胡同,出口就是西单牌楼南大街,在街东里有一个剃头棚——现如今叫理发馆,那晚儿就是剃头棚,门口挂着半截竹帘子:“进去。”
“哎。”这小子一掀帘子进屋啦,永硕可没跟着进去,他站在外边听了听,一听啊,嘿,这小子人缘真好,屋里边掌柜的、手艺人、伙计都让他,那份儿客气劲儿就甭提了,听着特别亲热:“嗬,大少爷来啦,快请坐,喝水吧?徒弟,快倒茶。您吃饭了吗?还给您叫点烧麦怎么样?哎呀,这茶您喝着要不是味儿,再重沏……”硕二爷一听:这是个好人吧?要不人缘这么好,一定错不了!我啊也进去看看。他一掀门帘也进了屋:“众位辛苦,忙着哪?”大伙儿抬头一看,认识,这是皇上的二大爷,就在门口住。掌柜的赶紧迎了过来:“敢情是二爷来啦?您这可是贵人踏贱地,您老人家是剃头,还是刮脸哪?”
“哈哈,不剃头,也不用刮脸,是我有个朋友要图个凉快。”掌柜的听不明白:“二爷,天挺热,我们就是这么一间门脸儿,后边又有个大灶,虽然开了个天窗,可也不凉快啊!要图凉快,得上您家的花园啊!”
“嗯,固然哪,你这屋里不算凉快。我是说他这么长的辫子,要是剃剃头,重新打打辫子不就凉快了吗?”
“噢,是这么回事,那好说。您这个朋友在哪儿住?我们跟您去,还是把他老接到这儿来?”
“还用接,这不是自己来了吗?”
“在哪儿?”
“就是他。”拿眼这么一瞄,掌柜的明白了,身上直打冷战:“我的姥姥!无怪这个主儿平时老欺负我们,不但做活儿不给钱,还要吃要喝的。敢情跟硕二爷相好,哎呀,多亏过去没亏待他,要错待了,这小买卖兴许得封门,我呀,跟二爷表表功吧!”这都是掌柜的心里的话。一表功倒坏了。“二爷,我们知道这位跟您相好,不敢慢待,他常说认识很多阔人儿,跟您是把兄弟吧!”二爷一听心说:“好小子,你到处蒙事。”掌柜的还想送个人情:“二爷,他在这儿做活儿不要钱,我们还请他吃饭,我们给他叫饭吃,他也没花过钱。赶上他老手头儿窄巴,还找我们要钱,上次柜上没钱,他老把我们的铜盆夹着走啦……”这一说,那小子可坐不住了,心里直打鼓:好啊!你这是把我送下来啦!
就看二爷拿手一指他:“嘿,你倒挺不错,跟我把兄弟,认识不少阔人,干吗就为蒙吃骗喝欺负手艺人哪!来呀!你们受点儿累,给他拆辫子!”
“是。”
旧式理发棚没有大躺椅,墙上挂的是小圆镜,挨着墙边仨座儿,那边仨座儿,有这么个小凳,挨着凳有个茶几,坐在那儿剃头打辫子,可以把手放在茶几上,墙上有一溜小钉子,这干吗?挂辫穗子啊!什么是辫穗子?就是假头发。女人的假发是一绺,男人的假发是三绺编在一块儿,编出来好看。
这掌柜的过来让他坐下,先在脖子后边呀给他垫条毛巾,打开辫子这么一拆呀,好嘛,一个辫帘子,又一个辫帘子,一连拆出三个辫帘子来,最末还有一根铁丝。这铁丝儿干吗?您想,辫梢儿怎么会撅着哪?它是里头有铁丝顶着呢。敢情真头发并不多,要的就是这个样儿。
硕二爷坐在旁边看着,忽然一伸大指:“啧!你这是为图凉快呀?这辫子里头仨辫帘子,你这脖子算有劲儿,你还以为好看哪!挺大的小伙子就喜欢这个?今天我让你凉快凉快吧!来!给他洗头!”
这一说洗头,这小子心里一哆嗦:我这个辫子怕落不住,这往后见了一抹子的多不好看哪!真舍不得,可又不敢驳回。
听到这儿,掌柜的心里也明白啦:敢情这人跟二爷不是把兄弟,他啊是地痞、无赖,平常总欺负好人,搅得街面儿不安,二爷这是要治他。我啊,再给他添点儿菜吧:“二爷,他素常在这儿做活儿,一不对心思就打我们,上次打我一个嘴巴到现在牙还活动呢!他还摔东西哪!借了钱也不还,我们都以为他是哪位大官的少爷,还是哪位爷的把兄弟,不敢惹他,刚才我还认为您是替他说话呢,细一瞧不对劲儿,您一进门这小子吓得脸都变色啦,我还以为他肚子疼呢?哎呀,大少爷!素常你把我们欺负苦了,今天该你受受啦!”
伙计过来打水,掌柜的拦住了:“慢,你不中,你哪儿伺候得了大少爷,哪次他都点我给做活儿,今天哪,还是我来吧!”掌柜的走到大灶旁边儿,那儿有个汤罐,昨天晚上对的水,今儿个早起就开了,在这儿打了一盆,端回来放在盆架上,你可倒是下手给他洗啊,一摸太烫,他找了个瓢,又拿了块手巾:“来,低头,低点儿头。”这小子做梦也想不到是开水,老老实实这么一坐,掌柜的过来一掐脖子,这手拿起瓢,舀了瓢水往头上这么一浇,这小子都岔了声啦:“哎哟,好……烫,要了命啦!”
“怎么啦,大少爷?”
“你这是洗,还是煺呀?太热!”
“水热呀!别忙,慢慢就凉啦?”
“啊?等水凉了我脑袋也熟了,太热,这是开水吧?你拿手摸摸。”
“不行,你想啊,我要下得去手还拿瓢舀吗?”
“那我这脑袋受得了吗?你给对点儿凉的吧!”
“对凉的不费事,你早说呀!”哗,把热水倒桶里了。门口有卖酸梅汤的,掌柜的端着盆去弄了盆冰水,往盆架儿上一搁:“得啦,这个合适。”这小子一低头,掌柜的舀一瓢往他头上就浇,当时就打了个冷战:“哎呀!这怎么回事?刚烫完又来凉的了,太凉啦!”
“热又太热,凉又太凉,你说,这可咋儿好呢?”
“你给对合适了!”
“对得不凉不热,好,再换一盆。”换来了水,稀里哗啦一洗,拿胰子这么一搓,刚要剃,二爷这儿说话啦:“哎,你们谁手快给他剃,我还得吃饭去。”
“我来,我来,我的手快。”一听说二爷吩咐,谁不献殷勤哪!这准得有好处。刚要剃呀,二爷从腰里掏出一个制钱儿来:“给你,掌柜的。”
“谢谢您哪!”
“什么谢谢,你当这是给你哪?剃头钱回来给。我还是告诉你,连长带短的一块儿给他剃,也不能全剃了,得给他留个小辫,就照着这个制钱儿留,留大了我不答应,留小了我也不答应。剃好了我给十两银子。”掌柜的接过这制钱儿来:“中啦,中,您老放心吧!我让他大不了也小不了。”小子一听:“这可损点儿,回头留那么一点儿的小辫,走到街上成淘气儿啦!哎呀,二爷,你可别让他们给我这么剃。”
“别剃呀,非剃不可!你要捂脑袋;我可让他们拿刀子剁,你要拿手一捂,可留神把你的手指头剁下来!快给他剃。”掌柜的一看:剃吧,把制钱儿往耳朵里一塞,拿起剃头刀来,噌!噌!噌!什么叫刺口儿,哪个叫片肉,全不管啦。剃着剃着,坏啦,全剃下去啦!一瞧在耳朵后边还剩一点儿,又给编了个小辫子,弄根儿红线给系上啦。这小子低头瞧呀:“嘿,我这是歪毛儿淘气儿啊!”赌气地自己往下揪,又揪不下来。心里头恨得慌,可又不能带出来,惹不起这位二爷呀!勉勉强强,凑凑合合地说:“谢谢二爷。”
“说,你觉着凉快不凉快?”
“凉快凉炔,凉快大发啦!二爷,您就剃我这辫子,还剃别人的吗?”
“怎么讲,要挑事呀?告诉你,像你这辫子里絮仨辫帘子,还有一根儿铁丝,走在街上唱淫词说浪语,还欺负手艺人,无论谁,我看见了照样儿剃!我要不剃他的辫子,算我对不住你。”
“好,谢谢二爷,我这辫子小哇,您可别恼我说呀!”
“什么事,你尽管说。”
“在顺治门里这一方,都知道您哪,您剃谁的辫子也没关系。也甭往远处说,到东城您就不灵啦。东城灯市口那儿有个人物,开宝局专门欺负人,有钱的没钱的他都敢欺负,无论谁都怕他三分!”
“啊,有这路人,他叫什么名字?”
“您到东城一打听‘小霸王’全知道,他那辫子又粗又长,里头絮三根铁丝。您要给他剃了辫子,这可是除暴安良的好事,就怕您不敢去!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不敢去。”
“我自己这么寻思。”
“哼,这事我也得寻思寻思。”硕二爷想:东城有没有这个“小霸王”还不一定。他这是拿话僵我,罚我去趟东城,大热的天儿,我中了暑,他看哈哈笑:“好啦,我这就去东城。掌柜的,把这小子交给你,你要看住他,我回来有重赏,他要走啦,有什么罪名你可得担着。”
“二爷您放心,他走不了,叫学徒的把幌子挑啦,买卖不干啦。拿绳子拴住小子的腿,绳子头儿在我手里拿着,他一跑我就扽,一扽他就趴下!”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不许上甬路
咱们接着上回往下说。上回说的是硕二爷给一个地痞流氓把辫子剃掉,因为这小子行为不端,净欺负人。这家伙表面上服了,可是心里不服,他还想败中取胜,乘机搬弄是非,说东城有个“小霸王”,辫子比他还长,专欺负买卖人,问硕二爷敢不敢治他,这不是成心斗火儿吗?永硕一向除暴安良,你把“小霸王”说得越横他越敢碰。马上让剃头铺掌柜看住那个“倒霉”,自己决心去东城访访这个“小霸王”。
回到家里换了身衣服,再出来就是老百姓的装束了。穿一身青布裤褂儿,戴一顶草帽儿,新鞋呀他特意在底儿上帮儿上抹了点黄土,袜子上也洒了点儿黄土面儿,就为了招惹坏包欺负他。谁要是一欺负他,那可就是自己跳出来了!他顺藤摸瓜,又能抓些坏蛋。那年月对乡下人看不起,只要看你是土里土气的,有些流氓、地痞就变着法子琢磨你,闹得农民都不敢进城,生怕吃亏上当挨冤枉揍,路上人都很少。
硕二爷走着走着抬头一看,到东城灯市口啦。现如今您看那是一片柏油马路,街道宽阔整洁;在道光年间可不是,直到一九一〇年,我十二岁的时候,还是土甬路哪。原来北京是“无风三尺土,下雨一街泥”啊!说到这儿,我还得把土甬路说一下。逢是上年纪的大爷、大娘们都知道,四十来岁的弟兄姐妹们就不知道了。什么叫土甬路啊?就是在当街上拿土垒起来这么个土道,约摸有一人来高儿,当间儿平着,两边儿坡着,就是高出那么一块来。要是上这甬道,下这甬道啊,在这街口儿都有马路嘴儿,这儿能上能下。在甬路上头哇,走官轿、轿车,甬路底下走大车,走载重大车啊,轧了挺深的践窝,在两边儿有便道走行人。灯市口哇是东西的街,西口外是南北的街啊,这边儿叫“八面槽”,再往北就是“王府大街”。
永硕戴着个小草帽儿,这会儿快到晌午了,在甬路底下挨着这路边儿走着,就在拐角的地方,甬路下边围着人。就听里边“哗!”
“哈!”硕二爷这么一想啊:这里头必有什么热闹!不是变戏法儿的,就是练把式的。我得上这儿访一访,有没有“小霸王”,是真是假我得看看。当时钻进人群到里边一瞧,不是变戏法的,也不是练把式的。是什么呢?敢情是一辆破旧的驴车。那年月出门儿要坐三轮儿可没有,胶皮车也谈不到。都是带篷子的轿车——骡子车、马车、驴车都有。这儿是一辆驴拉的车。嗬,这驴长了一身癞,大牛子眼,浑身那个瘦,净是骨头没肉,这驴像是缺食短料。这驴还有一样特别,一个耳朵冲上,一个耳朵耷拉着。这驴要卖呀,说现在的钱卖不了一百元,就这么一头驴,还拉车啊!嘿,真能对付。怎么哪?杂巴凑。没有车围子,围着一领炕席;没有缰绳——就是车把式揪的那个绳子,他弄两根裤腰带;套车的夹板呀——就是驴脖子上套的那个,拿一个擀面棍儿劈开了,烫一个窟窿给套上;没有套包子,弄一条棉裤凑合着;没有草笸箩,兜着个瓷盆;没有油瓶啊,挂着个夜壶。这份儿寒碜劲儿就甭提啦!
赶车的把式呢,瞧那模样儿不到七十,连鬓胡子,头发挺长,穿着小褂露着肩,这裤子挺短,裤子像裤衩儿,裤腿都破啦,拿绳子系着,光着脚丫,穿着这么两只夹布鞋,打着包头儿,钉着后掌,拿绳子拴着。瞧这个穿戴真穷得不得了!他手里拿着个支车棍儿,这边腮帮子上一个大手印儿,脊梁上头啊,一个鞭子印——手指头这么硬啊,全是紫杠子,头上也破了,直往外流血。赶车的拉着这驴啊使劲一按,一拉这缰绳,这驴要回头回不过来,跑是跑不了啦,走又走不开。这手哇拿这支车棍儿打这驴,一边儿打驴啊,一边儿嚷,一边儿哭:“驴呀!驴呀!你是头好驴啊!”啪!过来就一棍子,这驴是跑不了哇,它往起一蹦!“好,你还敢撒野!”啪!又一棍子,“你吃着我喝着我,让我挨揍哇?我没地方出这口气!我就揍你。”啪!“揍死你,送你进汤锅!”啪!“吃驴肉!”啪!他是一边儿哭,一边儿唠叨,一边儿打驴!
看热闹的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子事。永硕看在眼里,心中暗想:这里边儿有事,看这样儿,老头儿受欺负啦。这是个窝囊人!他啊,没处发泄去,所以才打这驴,豁着打死送汤锅,这样,驴的性命难保。再说这人哪,老头子快七十了,受人欺负以后,大热的天儿,心里憋着气,身上带着伤,回头就许得夹气伤寒!病了没钱治,准得死。家里扔下好几口子,生活没个着落。唉,这里边可是好几条性命!八成儿是“小霸王”欺负他啦?我得打听打听。二爷估计到这儿,不由得搭茬儿啦:“我说,别这么打驴呀!你打它顶什么事?到底是为什么,说出来大伙儿给拿个主意。”
这位老者一回头:“唉,你管不了哇!”啪!啪!“我就揍驴,你甭管!”
“嗐!你这是为吗许的?打死了把它送汤锅,你可拿什么拉座儿啊!”
“我不在乎,这一下我们一家子都活不了,都得上吊!”啪!
“慢!不许打,不论遇上什么事也得往开处想,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?兴许我能给你出主意。”永硕说着话,他的草帽儿可没摘,就扣在前脸儿,他怕遇见熟人,一认出他来就不好访事啦!
他这几句话,再加上谦恭和蔼,倒是把赶车的给打动啦。“嗯,这位大爷,你不知道我的苦处。”其实这老头儿比永硕年纪大,他从心里感激永硕,所以说话挺和气:“这个事儿啊,我跟你说说,管不管的没关系。怎么回事呢?我啊,在这儿搁车。这位看街的大老爷啊!他实在是……”
一提到看街的还带仨字儿“大老爷”,永硕就不爱听。清朝没有交通警,地面上也得有人管理啊!拿城外头说,分五营二十三巡。城里头哪,分左右两翼呀,左边四旗,右边四旗,这旗的头儿叫“协尉”,说满洲话叫“喳连嗒”,他底下有看街的,分地段管理。这老头儿一说“看街的大老爷”,永硕就想到可能是看街的欺负人啦。“看街的怎么样啊?”
“嗐!他出了告示,不许驴车走甬路!”这一句就把看街的送了忤逆啦!怎么呢?这看街的不能出告示不让驴车走甬路,这是步军统领说过的话,当小差事的就得听着,可也不能狐假虎威,仗势欺人。这统领住家在交民巷台基厂,他呀拜客在这儿过,走到灯市口儿,甬路不是土的吗?这车不是压了车辙印儿了吗?骡子车、马车呀,它这档儿一般儿大,压的车辙一般儿宽,驴车它档儿小,在甬路上边儿走,一个轱辘在车辙里头,一个轱辘在车辙外边儿,就这么穿着走,来回一穿哪,把甬路给压得乱七八糟。步军统领在这儿一过,说了这么句话:“瞧这甬路压的,这都是驴车走的,要不让驴车走甬路就好啦。”就这么句话,哎,让协尉听见啦!就告诉看街的:“以后别让驴车上甬路。”
这赶车的老头儿过来,就让看街的给拦住了:“回去,驴车不准上甬路。”
“啊?是今天不许,还是明天、后天都不许?”
“快回去,驴车永远不许上甬路,走!”这可坏了!把赶驴车的老头儿坑得够呛,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以为看街的出告示啦。“你看,他不让走甬路上边儿,我走下边儿。又没有座儿,把车放在这儿,我去那边儿吃干粮,喝碗老豆腐。有几个小孩子淘气,拿着根棍子捅驴的眼睛。这个驴啊,一抹头,噌!它上甬路啦。我赶紧放下豆腐碗,过去就揪车,一揪这驴车呀,看街的大老爷过来啦,手里拿着个鞭子:‘不许上甬路,你怎么还上甬路?’叭 [1] !过来就是一鞭子!你打驴也好,打车也好,我眼看着,不能言语。我过去一揪车,叭!这鞭子抽我身上啦!您看连脖子带脑袋全破了,直冒血!我一问他为什么打人?叭!过来就是一个嘴巴!跟你说,我今年六十六啦,能经得住这么大的委屈吗?我惹不起看街的大老爷,越想越别扭!这口气老横着,这驴给我惹的祸,我只好揍驴,打死它送汤锅,我们一家子没了进项,也得饿死,干脆上吊一死完了!”永硕一听:这老百姓的生活够多苦哇,你不让驴车上甬道,闭他的饭门,他们全家都活不了啦!“这太不对啦!甬路就是走车的,驴车不让走,甬路上走什么车?”
[1]:相声演员习惯用“叭”字,表示声音强。演员的习惯当然也因人而异。
“走骡子车、马车啊,独单驴车不让走!”永硕心想:这一定是骡马店在地面上花钱啦。让驴车走甬路底下,那么深的跩窝怎么走啊?不让走可以善说啊,干吗拿鞭子抽?快七十的人了,还挨你一个嘴巴,难怪老头儿难过,我得给他出出这口气。“哎呀,别生气了,打坏了这驴你吃什么?还拉座儿不拉?”赶车的老头儿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啦,“啊,拉座儿啊。不拉座儿我拉茄子!”
“哎,你这是怎么说话?”
“我是说不拉座儿得拉货啊,什么茄子、豆角儿、西瓜、山芋、黄瓜、土豆全得拉呀!”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坐驴车
硕二爷听着要乐可没乐出来,琢磨着这话怪可乐的,好在老头儿快七十了,说几句气话也没什么,我得想法儿帮他:“老大爷,你还得拉座儿,你这车我雇了,打现在起我包天儿,顶到天黑算一天,你要多少钱吧!”
“哎呀!我可碰上好人啦。这才半天,你说算一天。好吧,你给六百钱得啦。”六百钱不算多,在那年月可是除了一家人的吃喝。连驴的草料全有啦!可硕二爷还想多给:六百钱?嗯,苦人哪,又这么大的年纪,让他多挣几个,我哪儿省不出来啊!他要是一高兴,也就把挨嘴巴的那碴儿给忘啦。“噢,拉一天要六百钱?”
“怎么,多啦?六百钱不值,你就看着给吧!五百二、四百八、三百六、二百四……实在不行你就白坐。”
“那还行?”
“怎么不行?坐完了驴归你。”
“老把式,你干吗这么客气?”
“我是穷急啦,干脆,你给多少钱都行。”
“老哥哥,你拉我一天哪,我给你六吊钱。”一听说给六吊钱,老头儿直往后退:“哎哟,我的天哪!怎么给这么多,噢,你是要买我这辆车啊?我还得拉货呢,这车可不能卖!”
“嘻!您想到哪儿去了,你卖我也不买啊,我要这车也没用。”
“那干吗我要六百钱你给六吊?”
“我爱毛驴车,瞧见这驴车我愿意多给钱。”老头儿这才当真:“好啦,没想到我是遇上财神爷,快上车吧!”永硕一扶这车沿,上车啦!
这一来,老头儿不闹啦,看热闹的也就散开啦!二爷上车往里边一坐,行,车上倒挺干净。“老把式!”
“您有什么事,财神爷?”
“有帘子没有?”
“有哇,没顾得挂。”
“把帘子挂上吧!”
“哎”为什么让挂帘子呢?为访事啊,在车里能瞧见外边儿,外边儿可瞧不见车里。帘子在哪儿搁着哪?车上有褥子,应该是掀褥子好撤出帘子来。他不这样儿,老头儿是打车底下往外拿,拿出来这帘子一挂,二爷瞧着都新鲜,是草帘子。“哎,你怎么挂草帘子?”
“挂这个好处大了,可以一当三用?”
“怎么个一当三用?”
“您瞧,有座儿挂上,晚上睡觉铺着,没钱买草料我拿它喂驴。”
“这主意倒好,别让驴断了顿儿。”挂上帘子车就要走,刚一转动车轮,二爷在里边就偏着身子:“哎呀把式,快出跛窝,在跩窝里这可受不了!”
“没有跩窝啊!”
“没践窝怎么车是偏的呢?”
“您没瞧见我这车一边儿轱辘大,一边儿轱辘小。”
“这不要命吗?我就老这么歪着?”
“里头不是有块儿砖吗?”永硕一回头,车上是有块青砖。“要砖干吗用?”
“哪边儿矮呀,您把哪边儿垫上。”
“这怎么垫?”
“您垫屁股底下啊!”
硕二爷坐这车也得跟着对付,心想:咱到哪儿说哪儿,只有享不了的福,没有受不了的罪,这不也挺好吗?哎,不行!“把式,这车可碰脑袋!”
“没关系,上边有绳子。”
“用绳子干吗?”
“您把脖子套上。”
“我花钱上吊玩儿啊!”干脆,扶着点儿就碰不着啦。又走了一会儿,二爷乐啦。为什么?他得问问我去哪儿啊?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往前赶。八成儿是让看街的连打带气,给气糊涂啦!“哎,老哥哥,你心里明白吗?”
“您就放心吧,我心里一点儿都不糊涂。”
“噢,不糊涂。你知道拉我上哪儿?”
“不知道……可不是有点儿糊涂吗?我忘记问了,您上哪儿?”
“哪儿也不去,咱们打这儿上灯市口东头儿,到东四牌楼南大街……”
“啊啊,由南大街还去哪儿?”
“哪儿也不去,抹头再拉回来!”
“噢,花这么多钱就为来回折腾啊!”
硕二爷坐这车也没打算往远去,就是由八面槽奔东四牌楼,来回走遛儿。赶车的不明白啊:“合着您坐我这车就为这么溜达啊?”
“对,就这样,太阳一落你就收车,我给你六吊钱。”
“您有这个瘾哪?”
为什么要这么来回遛呢?这是一个地段儿。“协尉”是五品官,他办事的地方在灯市口当间儿,既然是在这儿出的事,硕二爷想找那个看街的。车往前走着,他往外一瞧:“嘻,白费事,不用说半天找不着,这么走一年也碰不上,因为这驴车不走甬路上边儿,看街的不到底下来啊!”硕二爷心想:我正要找看街的,还是得走甬路上边儿。“咱们上甬路,打东头儿到西头儿来回溜达,好不好?”老头儿拿着鞭子一听:“哽、哽、哽!”赌气地把鞭子往驴脊背上一搭,那地方叫三岔骨,一伸手就把车帘子给揪下来了,卷了卷,往车底下一塞,冲硕二爷点点头。“把式,你要干吗?”
“快下来!”
“干吗?”
“我不拉啦,我说的哪,要六百你给六吊,你说可怜穷人,爱坐驴车,你这是爱坐驴车吗?你这是爱看打人的,今天我刚一上甬路就挨了一鞭子,还打我一个嘴巴!我还上甬路啊?你拿穷人打哈哈啦!”二爷暗暗点头:嗯,他还不明白我的用意,我不说明了,他也不敢上甬路。“哎,老把式,你放心吧,上甬路不要紧的。”
“是啊!我死了要什么紧!”
“没关系,因为你拉着我哪,没人敢打你啦!”
“拉着你管什么?看街的照样儿打我,碰巧了可连你一块儿揍。”
“不会,我坐在你这车上,看街的要是敢打你,他可就要嘬瘪子。”
“我不信,就知道我还得挨打。”
“哎,不要说看街的不敢打你,比他大的协尉官也不敢打你,再往上说步军统领、兵部尚书,无论他是谁,敢打你一鞭子,我给你要一百吊钱,打你一个嘴巴,我管他要五十吊!要是拿六指打的,还外加十吊。有一个嘴巴算一个嘴巴,有一鞭子算一鞭子。”
“得啦,得啦,别在这儿说大话啦,我说牛肉贵哪,全是吹死的。这图什么?把我打死不就是臭块地吗?我这穷命还值一百吊?你呀,快下车吧。”一揪腿,硕二爷在车里坐不住了:“老哥哥,我就是要雇你这车上甬路,找着看街的,好好说说他,给你出口气,往后得让驴车跟骡马车一样上甬路。”
“哎呀,我知道你是好意,给我宽心丸吃,可是你说的这事怕办不到。”
“噢,你还是不信哪!这样吧,拉不拉在你,坐不坐在我,我先在车上坐一会儿,跟你打听个人?”
“打听谁?”
“顺治门里头有个旧帘子胡同,知道吗?”
“知道,我还去过呢。”
“那儿住着个永硕,行二,听说过没有?”
“听说过,那是皇上的二大爷。”
“行啦,这就好办啦!那个人怎么样?”
“听说是个大好人,人家不欺负老百姓,还专管街面上不平的事。”
“看街的敢惹他吗?”
“看街的干吗?连九门提督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的。”
“这就好说了,你见过他吗?”
“没见过,咱没那缘分。”
“想见他吗?”
“想见上哪儿见去?”
“实不相瞒,我就是永硕。”
“啊?”
“我看见你在那儿打驴,就知道一定受了窝囊气,这才雇你的车,想给你出出气,咱们一块儿去找地段官看街的。你拉不拉?”嚯!老头儿当时比吃牛黄清心丸还痛快,立刻满面赔笑,连连作揖:“二爷,久闻大名,想不到今天能遇见您,这可是我们一家人的造化。您原谅我眼拙,说话也着三不着两。您多包涵吧。”
“哎呀!没什么,我这装束也难怪你不相信。”
“哈……”俩人当时相对大笑。
笑着笑着就看见这位赶车的老头儿脸上煞白,眉毛也拧上了,眼珠子也瞪上啦。拳头攥得咯咯咔咔的,倒把硕二爷吓了一跳:“这是怎么啦!霍乱,快去买十滴水。”
“不用,不是霍乱,是刚才憋的那口气出来啦!”
“火儿上来了还得往下压压。”
“压不住啦,刚才受了欺负真没处发作!”说着把辫子往脖子上一挽,二爷赶紧解劝:“咱们找他讲理,可不能打架啊!”
“打架干吗?我拉着您上甬路。以后啊,驴车还得走甬路。”
“你敢去吗?”
“怎么不敢,甭说拉着您上甬路,就是上太和殿找皇上我也敢去。”
“找皇上干吗?快把帘子挂上吧!”
“哎,挂,挂,这就挂上,刚才就不应该摘。”
“谁让你摘来着!”
老头儿挂好帘子,鞭子也不拿了,就拿着支车棍儿,找着马道口儿:“上甬路!”啪!又一棍子,这驴还真灵,刚才因为上甬路,挨了半天揍,再让它上甬路哇,它也不去啦,直往后退,打了好几下,还不上去。这老头儿有主意,拿棍子顶驴的肚子,噌!这下儿上甬路啦,坐车的可受不了啦!脑袋正撞在车的棚顶上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上甬路啦!”
“你可倒是言语一声啊!”
“哎。言语一声。我们上来啦!”
“上来了你还言语个什么劲儿?快走吧!”这老头儿手里攥着个支车棍儿,跨在车沿上头,这高兴劲儿就甭提了,一边儿走,一边儿嚷:“驴车又上甬路了,看街的过来吧!我拉着硕二爷呢?”
“嗐,这不是胡来吗,你一喊拉着我,他还敢过来?”
“对,我怎么把心里的话喊出来啦?我可没拉着硕二爷!”
“没拉着也不用喊。”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打一鞭子一百吊
咱们接着说这段硕二爷跑车。那时候,一个是贪官污吏欺负人,一个是土豪地痞欺负人。有势力的欺负没势力的,势力大的欺负势力小的。就拿坐车来说吧,那阵儿只要坐上马车,就比坐驴车的趾高气扬,坐驴车的又比地下走的派头儿大,地下走的哪,又比推车的会摆谱儿。推车担担凭力气吃饭,可还处处受人欺负。像硕二爷坐的这么辆破驴车,上下辙呀他不走,单走当间儿走轿子那地方,这可容易出娄子,当间儿那地方有厅儿。在清朝时期,北京城里头左右两翼,东城这块儿为镶白旗,五嘎拉为一段路。这个协尉官厅在哪儿?就在马路当间儿。怎么在马路中间儿呢?就这个规矩,街道宽嘛!当间儿拿土垫起来的土道,叫甬路。两边儿呀都凹下去,那是便道。
在甬路的当间儿靠北,那儿出这么一块舌头,这儿有三间房,头里拿竹子搭起个障子来,上头搭着天棚,里头搁几盆石榴树啊,夹竹桃啊。这老爷呀,穿着便衣,没事的时候在里边耍钱,旁边放着新沏的茶。那位说啦:“怎么地方官还耍钱?”在旧社会,这耍钱上可了不得,名堂多了。他们玩的是纸牌“斗十和(hú)”。老爷托着一手牌,这把呀眼看着他和啦,就这工夫儿打东边儿传信来啦!“大人到!”这厅有三堂,正堂叫提督,左右两翼俩总兵,这仨人儿管地面儿,时常出来巡查,他们不论走到哪个巡地,哪个地面官儿得穿官衣,戴白顶儿,瘦袖马褂儿,大开气儿袍子,挎着腰刀——这腰刀把儿朝后,带着十个兵,在厅门口这么一站班,回头大轿来了,冲大轿请个安,这是清朝那阵的旧礼儿。
那位同志说:“那时候又没有电话,他怎么就知道谁来了哪?”地面上看街的给传信哪!好比说吧!大人由打住宅里一出门儿,车班轿班一预备呀,看街的就凑过去打听:“大人上哪儿呀!”“上某处某处。”他听着就琢磨上啦,这个路怎么走,打哪儿走,经过哪儿?好比一出门往南,他这儿先喊话,往南边儿传信儿,这个厅往那个厅喊:“南边儿的——”南边儿的听见了:“干什么?”“大人来啦,上某处某处。”这儿一听,再往那面传信。那面一听知道啦,大人上哪儿就是他管这个地段。
上哪儿?东四牌楼有个史家胡同,上那儿去拜客,打史家胡同出来,又上南小街,再打东四牌楼那边转回来。这厅知道大人要来,赶紧准备,戴上帽子,穿上袍子,套上马褂儿,系上带子,挎上腰刀,蹬上靴子,带十个兵在厅口这么一站班。往东边儿这一瞧哇,大人还没来哪!协尉就把牌扔下啦,在这儿站会儿吧!打腰里把鼻烟壶掏出来,打开盖儿,往手心里一磕鼻烟儿,脚哇蹬着街石,撇嘴咧腮,指挥看街的:“去,挑两桶水,把甬路当间儿泼泼,都冒烟儿啦!哼,吃完饭就睡觉,什么事儿也不管!”往东一瞧,大人还没来,再往西一瞧:“哎呀,糟啦,这不成心吗?昨天步军统领打这儿过,一瞧甬路不平,车辙轧得乱七八糟——驴车轧的!今天走当间儿,又往东。回头大人要往西,正碰上,这个沉重我可担不起,看街的!”
“在!”
“把驴车轰开!”这看街的姓德,外号叫醉德子,今天早上打这赶车的就是他。他打完人以后就上堆子里睡觉去啦!官厅后边有间小房,那叫堆子。大人一叫呀,手下的人现叫醒了他:“快起来,上边有吩咐。”
“哎。”穿上号坎儿,上头有个“勇”字儿,脚底下的靴子是老虎大张嘴,夹着大蟒鞭,足有五尺长,这把儿就有一尺,还有一尺的鞭梢儿,连鞭梢带把儿整七尺,打人的时节得会打!不会打就把脖子缠上啦。他夹着这个蟒鞭到头里见官,先请了个安:“老爷,有什么吩咐?”协尉正闻着鼻烟儿呢:“哼,又喝醉了?”
“没有,没有。”
“大白天睡的什么懒觉?”
“头昏,头昏。”
“我问你,昨儿个正堂交代什么来着?啊!不是不许驴车走甬路吗?今儿个怎么又上来了啊?”
“今儿个早上小的打了一个啦!一个老头儿赶着驴车上甬路,我过去就是一鞭子,又给了一个嘴巴,让小的打下去啦!他不敢再上来啦!”
“哼,你自己瞧瞧。”这看街的扭头一瞧啊:“哟!老爷!你瞧这个赶车的,我今儿个早上打的就是他,怎么又上来啦!一个劲儿地往当间儿赶,看这样儿他还不服!”协尉抹着鼻烟儿:“不服!轰他去,他要是快下去没事,敢不下去,拿鞭子抽他,坐车的要是说闲话,连他一块儿抽。他要是不服,拿蟒鞭往他脖子上套,把他带到我这儿来,让你看着,我打他个二十七。”什么叫二十七啊?就是打二十七鞭,能了且了,了不了,就得送到提督衙门。
这看街的一听:“老爷,您别生气,还用您打他二十七,我一鞭子就把他抽下去啦!”醉德子拉着这蟒鞭,噌!连蹿带蹦地出去啦!到甬路当间儿高喊:“驴车,站住!”赶车的一听就哆嗦,吓的,打上是真疼啊!大三伏天儿!受不了!赶紧回头冲车里:“又来了啊!”二爷问:“什么又来啦?”
“打人的又来啦!”
“嗨!咬紧了牙冲过去,都有我哪!别忘了,打一鞭子一百吊!”这老头儿听着犯财迷了,那年月一百吊钱能买五十亩地,再有这头小驴儿,一家子甭愁过活儿。他高兴啊,精神挺足,一抽这驴,直奔看街的来啦:“嘚,哦喝!”看街的一瞧:我这儿喊着他倒来劲儿了,这还行?“走,快下去!”
“嘚,哦喝!”
“赶车的,说你哪!”
“哎!嘚!哦喝!”
“你太可恨了!”就这样一递一句,越走越近,眼看到跟前了。看街的一捋这鞭子,丁字步一站:“下去!”你再看这老头儿,不慌不忙,就这个劲儿,一勒这驴:“吁——”车站住了,拿支车棍儿往地下一拄,这手搁在支车棍儿上,那手一托腮帮子,拿眼跟看街的吊线:“哎,归齐你这是说我呢?”
“不说你说谁!”
“哈哈,你可说不了我啦。”
“怎么说不了啦?”
“我有了婆家了。”
“去,我这儿说媳妇儿哪!别贫嘴,快下去!”
“下去?哈哈,不下去!”
“下边儿走去。”
“下边儿地不平整。”
“上边地可不是给你准备的!”
“那么你给我准备了点儿什么呢?”
“嗯,我为你准备了鞭子,你要再对付我可抽你!”
“早晨见面就打,现在我还让你打!”
“这……”打不了。现在怎么不打了呢?早上他不是醉了吗?他抽的是车,赶车的要是不躲,就抽车棚子上啦!赶车的一躲,正抽在他脊梁上,这儿破啦!人家走道的看不惯,撒着嘴议论:“这是干吗?不让走驴车就打人,这不是仗势欺人吗。”看街的一听,挂火儿了:“谁仗势欺人,我就打!”过来,叭!又一嘴巴子!那阵儿啊他带着酒兴,如今哪,酒醒了,他得先说理,赶车的要是下去,他就不打了!所以说:“你要不下去我可拿鞭子抽你!”这一说拿鞭子抽,赶车的倒稳当了,他拄着支车棍儿,假装没听见:“你说什么来着?”
“你要是不下去我拿鞭子抽你!”
“噢噢,那好啊,你要打我!你也不打听打听,里九外七,皇城四门,大小当差的谁敢打我?”
“啊?谁敢打你?我就敢打你!我就敢打!”
“你打我?成啊,知道价儿吗?”
“什么?打你还有价儿啊?”
“当然有价儿了,咱先说明了拿什么打,拿鞭子打,有一下算一下,打一下一百吊钱。拿手打呀,五十吊。我还得看看你有没有六指,要是有六指外加一吊钱,咱是公平交易,货真价实。”一个是地面官,一个是赶车的,现官不如现管哪,看街的能听他这个:“嗬!好大的口气,打一鞭子一百吊钱!我看你是穷疯啦!今天我打你一百鞭子,把你打死了也就是臭块地,我看跟谁要钱!你接着吧!”这看街的往后退了三步!
攥着鞭子找目标。干吗要往后退三步哇?打人得分拿什么打?拿这蟒鞭打人得会打,不会打的把自己的脖子套上了。
他为了把胳膊抡直了,所以往后退三步。这一退呀,闪出有一尺多远来,再一找目标,往前一上步,那不正打上吗?这会儿赶车的要是抹头下甬路也就完了,他抡起鞭子抽到车棚子上,回头见了官儿也可以说:“让我抽跑啦!”其实没打着人。可是这个赶车的是恨病吃药,生怕他这鞭子打不上,那还找谁要一百吊啊!“好啊,你朝这儿打!”他闭着眼,咬着牙,就等着挨鞭子啦!“嗬!你真能斗火儿!”叭!这鞭子打上啦!当时就破了皮,见了血,他应当哭哇,没有,他倒乐啦!回头冲着车里伸出一个手指头来:“有一鞭子啦!”这是告诉硕二爷,让他给记数儿,有一鞭子算一鞭子。他挨了打还不输嘴:“好小子,打我一鞭子了,你要有胆子,再打九鞭子,给我凑一千吊,我也不用赶车了,回家种地去。”
“这……”看街的举着鞭子没有再往下抽,硕二爷在车里也直皱眉毛。
这仨人哪,有三种想法。赶车的想的是硕二爷有话,打一鞭子一百吊钱!我乐不得地让他打,这事儿百年不遇啊!看街的是这么想:这赶车的他怎么这么横?这么大岁数了,怕他经不住打,再说我的差使是把他赶下去,不是把他打死啊!坐车的呢?可另有一种想法:打一鞭子一百吊,这事儿办得到,再打多了可就不行了,这钱我找谁要去?就是我给垫钱也不能让老头儿挨打啊!我哪儿能拿穷人寻开心,花钱买乐儿呢!硕二爷这想法很对,虽然是看街的打人,可这钱不能找他要!他一个月才挣一两五钱银子,要了他的命也拿不出一百吊钱来。这钱得让地方官花,让协尉拿一百吊给这老头儿。虽然他拿这钱也得咬点儿牙,可是关着永硕的面子他也不敢不拿。这样让地面官出点儿血,让老头儿富裕一下,也算给他出了气。
所以硕二爷不等看街的再打第二鞭,就在车里说话啦:“什么人这样大胆,敢打我的车夫?”这嗓子倒是把看街的镇住了!可是你先瞧瞧车厢里是谁呀,没瞧,为什么?他也有想法:坐这破驴车的还有什么阔人!他举着鞭子来了三声哟:“哎哟,哟哟哟!你还觉着怪不错的呢!坐这破驴车还臭美,你美个什么劲儿啊?不错,抽了你的赶车的啦!我呀连你这坐车的也一块儿抽!”为什么这么横?刚才协尉有话:“坐车的要是说闲话一块儿打!”他一摇这鞭子,硕二爷从车里出来啦。就这样儿往外一探身:“噢,德子啊!怎么着,你要连我一块儿抽?”
“这……我……”立时间口就软了,连鞭子也举不起来啦!认识啊,这是亲王啊!把鞭子往旁边一扔,过来就请安:“哎哟!老爷子,您怎么跑这儿来啦?”
“你不是要打我吗?”
“那是信口开河,我不敢,您借给我个胆子,我也不敢打您哪!”
“固然你不敢抽我,可是你打我的赶车的,这不跟打我一样儿吗?”
“老爷子,我要知道是您的家人,吓死我也不敢,再说我也没打!”他一说没打,这赶车的老头儿,不愿意啦:“你再说没打,看!我这是怎么啦?你没打就不给一百吊啦?”看街的一听:得,这下儿可麻烦了!不能跟他废话,还得跟硕二爷对付:“二爷,我实在不知道这是您的车,要知道绝对不敢轰,我是为轰车才失手打了他,您别怪罪我。”
“你好大的胆子!我来问你,凭你就敢出告示,不让驴车上甬路?”
“我可没出过什么告示,连我们地面官也不敢出告示啊!不让驴车走甬路,这是堂官的口谕。”
“哪个堂官?”
“正堂啊。”
“噢,和子!”就是前边说过的买东安门的那位步军统领,九门提督。“跟爷回,统领大人一会儿在这儿过,您可以当面问他!”
“我刚才就听说‘大人来啦’,敢情是他啊!这就好办啦,我跟他说去,不应该呀!马车、骡子车都能上甬路,怎么驴车就不能呢?你是正堂,可也不能出言成法啊!”
“二爷说得对,老百姓对这事有议论,小的身上有不是。”
“你是当小差事的,这事不能怪你。”
“爷您圣明。”
“和子说不让驴车走甬路,你就打了我这赶车的,打他可有价儿,打一鞭子一百吊钱。我也用不着跟你说,和子来了我跟他讲理,赶车的!”
“二爷!”
“有胆子没有?”
“有哇,凭啥没胆子?拉着您,更有胆子啦!”
“你把车横在甬路当间儿。等着九门提督来,跟他要一百吊钱。”
“好,就这么办啦!”一揪这驴,把车横在路上啦!这看街的一想:坏了,这下儿要了命啦,连协尉也吃不了兜着走,待会儿九门提督在这儿一过,他一嚷,九门提督过来一请安……这下儿他反过来还得埋怨我们,他一不承认说不让驴车上甬路,可就把我跟我们老爷全给装在套儿里啦!我得给协尉送个信儿去。他不再说什么,夹着鞭子回来啦。回到厅里啊,在协尉的背后直哆嗦,这老爷倒是挺有派头,坐在那儿托着鼻烟壶:“去再挑两桶水去,把那儿泼湿了,大热的天儿别冒土气,拿耙子搂搂,使扫帚扫扫,清洁要紧啊!”站起来往东边一瞧啊,那大轿还没来,往西边儿一瞧哇,驴车横上啦:“哎!这驴车怎么回事?看街的上哪儿去啦!”看街的在他脊梁后头答话啦:“在这儿哪!”
“你怎么直哆嗦?”
“啊,哆嗦半天了!”
“为什么哆嗦?”
“啊,这天儿啊,太冷!”
“三伏天儿还冷啊,你发疟子了吧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还不给我轰车去!”
“啊,轰车,这不轰出娄子来了吗?要轰你去轰吧!”
“我轰还用你干吗?拿鞭子抽他!”
“一抽更坏啦!”
“怎么?”
“抽一鞭子要一百吊钱。”
“这是哪儿跟哪儿啊!抽一鞭子就一百吊,这是谁说的?”
“就是坐车的那个人。”
“噢,坐车的说闲话了,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嘛,一块儿打啊!”
“打不了,他是王子。”
“王子干吗,难道他比蜜蜂还厉害?”
“蜜蜂啊?还蝲蝲蛄呢?这下儿糟啦!”
“怕什么?他要是不下去,把他带这儿来,我打他二十七。”
“二十七,这账好算,两千七啊。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!
老爷一看纳闷儿呀,什么事把醉德子吓得这样,一边儿说一边儿哆嗦,这腿啊,简直不听他的使唤。这是为什么呢?“你别大惊小怪的,当差嘛,什么人都难免碰上。你先沉住气,告诉我车上坐着的是谁?”
“这……噢……”
“你这是怎么啦?哆嗦起来没完啦。怎么连牙都哆嗦上啦?”
“告诉您吧!人家啊,说话做事都在理,这才吓得我哆嗦。”
“噢,那值得哆嗦吗?”
“我要告诉您他是谁,连您也得哆嗦。”
“胡说,我是地面官,放着官不做我哆嗦着玩儿,哪儿领俸银去?快说!”
“我说,您可沉住了气,站稳了,听我告诉您,要说这赶车的老头儿虽然说话倔,可也算不了什么?”
“废话!谁问你赶车的了,我是问你这坐车的!”
“坐车的啊,这人有四十多岁,穿一身蓝布裤褂,布鞋上边儿净是土。”
“嘻,这就至于把你吓成这样?”
“您往下听啊,这个人家住顺治门里旧帘子胡同。”
“旧帘子胡同,这……”又一想那儿住的人家儿多啦,也不见得就是他。“快说,这个人是谁?”
“谁呀,这位爷名永硕,行二,专爱管人间不平的事。”
“这……闹了半天敢情是他呀!这硕二爷怎么……德子,快关窗户,我觉着脖子后头直冒凉气!”嘚……他也哆嗦上啦。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山羊喝茶 提督喝汤
今天咱们说这段《山羊喝茶》,是怎么回事儿啊?在北京宣武门里路西,有一家大茶馆儿,字号叫海丰轩。这家茶馆儿到清末光绪年间正开着哪,清早儿啊卖茶、卖点心,都卖什么点心呢?有肉馒头、烧麦、包子什么的,也卖饼,也卖面,还有炒菜。前边是茶馆儿,后边带饭馆儿。这种茶馆儿自打民国以来就很少见了。清代那阵儿不是旗人多嘛,早晨都上茶馆儿摆谱儿。进茶馆儿别看一样儿花钱,可待承不一样。怎么呢?比如,都是花两个制钱儿喝茶,得分在哪儿喝。这种茶馆儿一进门啊,左边是个柜,右边是灶,这边是二柜,二柜那儿搁着个酒坛子。过了这柜,过了这大灶啊,这儿有八张长桌,两边儿是凳子。在那儿喝茶呀使那种沙碗、瓦壶,是两个钱。过了长桌子啊,这儿有方桌,四面儿四条凳子,坐那儿喝茶呀使瓷茶壶、绿豆茶碗,也是两个钱。打这儿进去,尽后头款式啦,桌子全是油漆的,不是长凳子啦,全是独凳儿,一个桌子坐六位,在那儿喝茶呀使盖碗儿,还是花两个钱。这是怎么回事呀?他就这规矩,什么人哪上什么地方。都是卖苦力的,他吃上一斤面,进门儿就吃,图的是快,吃完还得干活儿哪!把挑子搁门口都成。坐这方桌子的是拉房纤的、各行的行口儿,找人哪,谈“公”事都在那儿。尽后头是雅座,有钱的人哪在那儿摆谱儿。茶钱虽然不多,可是饭里费了钱,能把赚儿也搭在里边儿找回来;所以呀待承这么高。
这天哪,硕二爷上海丰轩来了,他每天早晨出来遛弯儿,然后喝会子茶。每天上西四牌楼,那儿有个羊市茶馆儿,今天那家儿修理炉灶,所以到海丰轩这儿来了。
这硕二爷穿的什么呢?穿这么个蓝褡裢的大褂儿——手工布机织的,挺厚。现如今这种东西没有卖的了,把它放在水里洗洗,它能立着——光头没戴帽子,脚上穿着两只双脸儿布鞋。硕二爷往方桌旁边儿一坐,这跑堂的一看就不愿意伺候。要不怎么那时候凡是买卖家用人都不能要“三爷”呢。有人问了:什么“三爷”呀?就是姑爷、舅爷、少爷。亲近的人要做事上别处,打学徒开始,好好地干,学几年再回来,那就行了,要是在本柜上呀,不但学不出来,反倒把买卖给耽误了。怎么呢?谁也不敢支使他呀。这位同事刚一让他扫地倒水,另一位就得给拦住:“别价,那是少掌柜的呀!”姑爷也不行。那是门上娇客,让他踩着板凳擦桌子,这要是摔着,那里边的姑奶奶可就不答应了!舅爷也不成,那是内掌柜的娘家人呀。
海丰轩这个跑堂的就是掌柜的内弟——小舅子!一看他这相儿就不像个买卖人。剃得锃明瓦亮的头皮儿,梳着个小辫儿,脑袋一点儿也不疼,可太阳穴这儿一边贴一块儿小膏药,剪成这么一点儿的方块儿。还抹了一鼻子鼻烟儿,穿一件漂白的小褂儿,底下是青洋绉裤子,双脸儿缎鞋——猪皮脸儿,实衲帮儿,白布袜子,敞着袜口,系一个干靠色儿的围裙,四个犄角儿有四个云字头,当间儿还有寿字儿……您瞧这像跑堂的吗?把“带手”也就是抹布啊,叠成一条儿,往肩膀上一搭,托着个鼻烟壶儿,靠着搁茶壶茶碗的桌子这么一站,拿眼斜陵着硕二爷,来了一嗓子:
“嘿,刚来啊,乡亲!”
一进门儿叫“乡亲”,这是三青子 [2] 话,就是藐视乡下人,如果这被叫的要是一还言:“你老家是哪儿?我老家是哪儿?怎么会是乡亲哪!”哎,就得打起来了!
[2]:三青子——无赖汉。
可是硕二爷呢,没理他。
“喝茶吗?”
硕二爷心说:不喝茶我上这儿干吗呀!这句话可没说出来。
“哽。”
跑堂的拿过一个盖碗儿,一个茶碗儿,一共是三件儿,往这儿这么一搁:
“带茶叶了吗?”
“带了。”
硕二爷从腰里掏出个盒儿来,倒出点儿茶叶搁在碗里了。他呢,提着开水壶过来给硕二爷沏茶。这沏茶可也有规矩,沏盖碗儿的跟沏茶壶的可不一样。要是沏茶壶的,壶嘴儿对着茶壶口越高越好。哗!拿开水这么一砸,茶叶就沏开了!这样沏盖碗儿的可不行,盖碗儿里放上茶叶,得拿壶嘴儿对着茶碗边儿,让水往里头流,水下去了,茶叶漂着,把盖儿盖上,这叫泡茶。可他拿起开水壶,提得挺高,往里一倒,哗!水下去啦,茶叶都冲出来了弄了一桌子,再瞧碗里,就剩下三根儿了。像这样你应该赶紧道歉哪:“哎哟,对不住,把茶叶给糟践了,要不,我给您换换。”这才像买卖人应当说的话。可他呢,嘴一撇,连哼都没哼一声。硕二爷也没言语,又拿出盒儿来倒上茶叶,把盖儿盖上了。
按说,你这就赶紧躲开吧。不,他瞧着硕二爷这人好欺负,还想叫横,拿脚一蹬这桌子穿儿,跟硕二爷脸对脸儿,把鼻烟壶掏出来了。您瞧他这态度:
“我说,刚来呀?三河县的吧?住哪店儿里?瞧大奶奶来啦?”
嘿!怎么个话儿呢?旧社会三河县出老妈子嘛!他拿硕二爷当老妈儿男人 [3] 啦!这下儿硕二爷可忍不住了,脸儿也就沉下来了。
[3]:老妈儿男人——旧时,妇女在北京各“宅门儿”佣工称为“下人”、“老妈儿”。老妈儿男人是轻视人的称呼。
“我说你是干吗的?”
“跑堂的呀!”
“还是的,你不就是管沏水吗!我续水的时候叫你你再过来,这儿又没叫你,你这儿练的哪门子贫呀!”
像这样,你还不赶紧走开,可他这还没理会,提着水壶还接着说:
“噢,嫌我贫哪,这你管不着!”
硕二爷一瞅这小子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呀,也就再懒得理他。跑堂的提着水壶走到那边儿,有几个茶座儿,他过去跟人家唠叨:
“各位,告诉您哪,跑堂的(低),跑堂的(低),这话一点儿都不假,跑堂的比什么都低,什么人都得伺候呀。看见没有?俩制钱儿喝碗茶,还摆谱儿,哎,瞧这个……”他左手往硕二爷这儿一指,右手比了个王八。嘿!硕二爷假装没看见,没搭茬儿。怎么哪?不能跟这路人一般见识呀!
就这工夫,外边来了一个老头儿。看样子有七十多岁,挺精神,领着个小孩儿,也就五六岁儿,小胖小子儿,梳着一个冲天锥小辫儿,两只老虎鞋。这是爷爷带着小孙子。这小孩儿呀拉着个山羊羔儿,一边走一边磨人。
“爷爷,走不动啦,我累了,吃点心吧!吃完点心再走吧。”
老头儿一看小孩儿累了,说:
“干吗磨人哪,看,这不是到了吗!”
这爷孙俩进来,就在硕二爷对面这张桌子边儿上坐下了,把羊羔拴在桌子腿儿上啦,拿脚一拨拉,山羊钻到桌子底下了。老头儿一伸手把这小孩儿抱起来,往凳上一放。
像这个,老头儿哄着孩子往这儿一坐呀,跑堂的你赶紧拿茶壶茶碗儿就对了。这跑堂的没动窝儿,站那儿闻着鼻烟儿,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老者:
“刚来啊,老头儿?”
您听这像话吗?老就得了吧,还来个“头儿”!这老头儿没理会。
“啊,刚来。”
“喝茶啊?”
“啊!”
“喝茶,喝几个呀?”
“嘿!这是怎么说话,什么叫喝几个呀!”
应当是来一个人,给拿过一个盖碗儿,一个小茶碗,这就要两个制钱儿;来俩人哪,一个盖碗,俩碗,多要一个碗钱。人家老头儿带着小孩儿,老头儿喝茶呀,小孩儿不喝,给拿一个碗也就行了。可是他哪,拿过一个盖碗,仨茶碗。老头儿一看就问了:
“我上你们这儿来喝茶,我这个小孙子不喝,他吃点儿点心,拿一个碗儿就行了。”
这跑堂的一听,把眉毛往起一立:
“什么?一个碗!那回家喝去吧。”
“哎,你这是怎么说话?”
“要喝就仨碗儿,不喝就走。”
“啊?这我一个人能喝仨人的茶吗?这叫什么规矩?”
“这叫‘有一得一’,懂吗?你喝不喝?”
“喝呀!”
“喝不喝的我不管,坐这儿就是俩制钱儿!”
“这才俩呀?”
“还有羊哪!”
“什么?羊喝茶?”
“那是。您想这情理啊,这座儿都卖俩制钱,我们卖给你这羊也俩制钱,本来就亏着哪!要喝一个碗儿的,干脆回家喝去。”
老头儿一听这个气呀:
“我今年七十二啦,还没见过这羊喝茶哪!咱们不怄这份儿闲气!我走!”
老头儿这儿怄气要走啊,可小孩儿不懂事呀,他不乐意走,一个劲央求:
“爷爷,爷爷,咱不走,我累了。喝仨就喝仨吧。我不走,等吃完了点心,歇歇腿儿再走。”
这老头儿气归气呀,可又心疼孙子。唉!为了孙子,这口气就忍了吧。只好说:
“好好,来仨就来仨吧!”
这跑堂的更得意了:
“哎,这就对了,干吗费那么大劲呀,早这样不就结了吗!”
他拿来一份盖碗儿,仨茶碗。
“带茶叶了吗?”
“有。”
老头儿拿出茶叶来,搁在碗里,又掀开盖儿,等他给沏上,倒出三碗来,又把水对上,他走了。老头儿把这碗哪放在自己跟前一个,又把另一碗往小孩儿脸前一放,叮嘱一句:
“等凉点儿再喝啊。”
又端起另一个碗搁桌子底下了,瞅瞅那羊:
“得,这个你喝吧,打有羊那天起,喝茶的,你是头一份儿。”
这羊一见把茶碗给它放地上了,挺高兴,伸着脖子就过来了,一喝,嗬,给烫着了。你可急个什么劲儿呀!
硕二爷坐在一旁边瞧着,心说:这跑堂的可太欺负人了!嗯,这事我得管管。起身,来到那位老头儿的桌旁边儿上一坐,说:
“这位老者。”
老头儿一看,站起来了。
“您坐下,坐下。他这跑堂的有点儿欺生。方才我一进门儿哪,他也说了些三青子话,还说我进城瞧大奶奶来啦,哎,拿我当老妈儿男人了!我要是跟他一辩理,虽然是他的不对,可也显着我没有容人之量。他欺负我没关系,可欺负老人不行!羊也喝茶,合着人跟羊一样啦?您别动,我去去就回来。”
“瞎,您也犯不上生这份儿气!”
“我也不是跟他生气。这路不平得有人铲,事不平就得有人管。您别走,您要是一走,我可就找不着对证了。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儿,什么气您都忍着,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硕二爷打老者这桌子这儿起身,奔后头了。那年月的大茶馆儿啊,不光是卖茶,它前头卖茶,后头带饭。
硕二爷刚到后头,卖饭的跑堂的赶紧过来了:
“您吃饭呀?”
““啊!”
“您吃点什么?”
“你这儿都卖什么吧?”
“哎哟,那可多了。米的面的,炒的煎的,荤的素的,酸的甜的,也不知道您得意哪口儿,这儿有张菜单,您看着点点吧。”
硕二爷把菜单拿过来,问:
“有笔吗?”
“哎,有,有。”
跑堂的把笔拿过来了。硕二爷把笔接过来。
“你先忙别的去吧,等我点得了叫你。”
不大一会儿,跑堂的又过来了。
“您这菜,点得了吗?”
硕二爷把菜单递过去,说:
“凡是我画在圈儿里头的菜,全要。”
“哎,好咧!”
跑堂的翻开菜单一看,好家伙,满满当当,合着有菜单那么大个的圈,把这广篇儿上的菜全圈里头了。
“我说这位爷,这篇儿这几十道菜,您都点哪?”
“废话,你没见我画的那个圈儿吗?”
“那您一共几位呀?”
“管得着吗?告诉你,就我一个人!吃这些菜,也就对付个半饱儿!你少这儿跟我废话,赶紧给我上菜,大爷我还是个急脾气!”
“好了,您哪!”
这跑堂的赶紧往灶上跑。要按平时呀,这跑堂的得喊,像什么:“爆三样儿,熘肉片,外加二两老白干!”可这回他没法儿喊,怎么呢?那好几十道菜呢,怎么喊呀?喊“全包圆儿了,您哪!”这么喊不像话呀。跑堂的来到后灶,说:
“大师傅,跟您商量点儿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前边来了个吃饭的。”
“来了就卖给他吧。”
“这位爷可特别。”
“怎么呢?他想吃什么?”
“他……您会炒多少样菜?”
“那菜单上写的我都会。”
这跑堂的把菜单拿出来,翻开第一篇儿:
“您瞧,他画了个大圈儿,这圈儿里的菜他都要。”
“啊?他一共多少位呀?”
“就一位。”
“就一位他要这么多?”
“人家可说了,这些菜兴许只落个半饱。”
“啊?那什么,赶紧动手炒吧。”
简断截说,灶上几位大师傅手没闲着,这跑堂的腿没闲着,炒一个端一个,总算把菜都摆上了。摆了多少?咱们现在饭馆里头用的那大圆桌子,整整摆了三桌。这硕二爷,手里拿了双筷子,这个桌前走一走,那个桌前站站,这个盘子里夹一筷子,那个碗里来一勺。跑堂的旁边一看,心说:这不是钱多烧的吗?
硕二爷问了:
“都上齐了吗?”
“上齐了。”
“不对呀,菜还少哪。”
跑堂的心说:您一个人儿吃,还少哪!
“您在那篇菜单上画的,这不都给您做了呀。”
“都做啦?”
“都做了。”
“那第二篇儿菜单你瞅了吗?”
“第二篇儿?”
跑堂的拿过菜单翻开一看,噢,这儿还画个大圈儿呢!
嗬!
硕二爷整整儿要了三桌菜。卖饭的跑堂的一边儿看着直发呆,硕二爷说:
“别这么傻站着呀,把这三桌菜给我看好喽,我去请个朋友来。”
硕二爷由打茶馆出来了。他心想:嗯!你不是让羊喝茶吗,行了,我呀,到羊肉铺牵羊去。那阵儿北京还没有屠宰场,凡是羊肉铺都有羊圈,自己宰羊、卖肉。哪个羊肉铺也得有几百只羊。打宣武门到北城根儿呀,十里长街,不用说胡同,这大街上就有十几家羊肉铺。硕二爷心想:我借它两千只羊来喝茶,一个羊要一个盖碗儿!他要没有那些碗,我封了他茶馆的门!
刚走到斜对过石驸马大街口儿上,就见路西有个羊肉铺。硕二爷过去了,一进门就道辛苦:
“各位,辛苦!辛苦!”
羊肉铺的人认识这位爱管闲事的硕二爷,忙说:
“嗬,二爷呀,您用点什么?招呼了声我们给您送过去就是了,干吗您还亲自跑一趟呀!”
“别客气,别客气!我不用什么,只是来跟你们借点东西。”
“您说,您打算借什么?”
“你们这儿有多少只羊啊?”
“有二百四十多只呢。”
“借给我用用吧。”
“行呀,您多咱用?”
“现在就用。”
掌柜的一听:
“哎哟,二爷,现在可不行。现在要,我得出城给您找去。”
“怎么呢?”
“羊不在圈里,一早儿出城放青去了。”
“那得多咱回来呀?”
“怎么着也得在关城门以前回来。”
硕二爷一想:要是让老头儿在茶馆那儿等到天黑可不像话。得,走吧。出来一琢磨:别家的羊也得放青啊,看来这羊是弄不着了。这怎么办呢?哎,猛一抬头,他看见隔着三个门有一家儿买卖——奶茶馆,挤牛奶的。得,就用这牛吧,只要是四条腿儿的就成。一掀帘子,他进去了。掌柜的一看,认识,连忙迎上来了。
“二爷啊,哈哈,您喝碗鲜奶呀。”
硕二爷一摆手,说:
“不喝奶,跟你们商量点儿事,你们一共多少人?”
“八个人。”
“几头牛啊?”
“一大一小为一对儿,我们这儿,后头一共有二十一对儿,四十二头。”
“好,我请你们吃饭。”
“太谢谢啦,劳您破费。”
“咱们这就吃去。”
“哎哟,我们还是晚上再扰吧。”
“不,现在咱们就走,连牛一块儿牵着,一块儿吃去。”
“二爷,这牛……它不吃饭呀。”
“你甭管,叫你牵着你就牵着,咱们一块儿,去海丰轩吃饭。”
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巧,正赶上这家儿掌柜的跟海丰轩有点过节儿,一听是拉着牛上那儿闹腾去,心里这个美:
“好咧,牛奶也别挤了,上门板儿,买卖今儿不做了,牵着牛,跟二爷上海丰轩吃饭去!”
伙计们一听更乐了,马上关门儿上板儿,拿着轰牛的鞭子,有拉仨的,有牵俩的,闹闹嚷嚷,就奔了海丰轩了。到了门口儿,硕二爷上前一步,一把把长帘子揪下来了,往里就闯。说:
“来,让牛进去。先进四个。”
伙计们也不问青红皂白了,赶着牛就进。前四个,俩大俩小,前一个后一个,大的进来了,小的更好办,在大的肚子底下就钻进来了。后边那位拉着俩大的,也没算计好,人家那四个进去了,他这俩进不来了。门窄呀,牛肚子大呀,这脑袋进去了,肚子卡那儿了。
“这不要命了吗,快进去!”
他使劲这么一拽,牛鼻子疼呀,往里一挤,喀嚓!门框折了!
哗!茶馆儿里头当时可就乱了!喝茶的,吃饭的都站起来了,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!大伙儿一乱,硕二爷怕这牛犄角碰着人哪,赶紧说:
“先别拉了!”
等伙计们都停住了,硕二爷冲大伙儿一抱拳:
“众位街坊,别乱!该吃饭的吃饭,该喝茶的喝茶。在下家住旧帘子胡同,姓硕,行二。我啊,爱管闲事。你们各位看看,那老头儿带着个小孩儿,桌子底下拴着羊羔儿,羊旁边儿搁着个茶碗。各位请想,这茶是人喝的,干吗让羊也喝呢?说明他这茶馆儿特别,羊能喝茶!既然羊能喝茶,就许我来个牛吃饭!今天连人带牛在这儿吃顿便饭。诸位,爱瞧热闹的,明儿来,明儿可多,有一万头哪!咱们在这儿大摆饭局!”
哗!这下儿里头更乱了!账房先生正写账呢,一害怕,手一哆嗦,把账全勾了!厨房大师傅一瞧牛进来下,一扔炒勺,他从后门跑了。吃饭的人也赶紧往外挤。那规矩的主儿,把跑堂的叫过来:
“算账,多少钱?”
跑堂的全吓傻了:
“算账?算……算不上来了。”
“算不上来啦?明儿再说。”
这是规矩的。那不规矩的呢?你乱我也乱,以乱裹乱,趁着乱劲儿他走了!这个一走,那个瞧出便宜来了,也走,他还不白走,把烙饼跟炸丸子拿手巾一包,揣起来走了。旁边儿这位一瞅:嘿,行,我也带点儿。连碟子都揣起来了!这个揣碟子,那个就揣碗,拿过碗就往怀里揣,你倒是分清楚吃什么呀,那位要的是一碗热汤面,上边儿一层油,三伏天儿挺热,要揣碗也得把汤倒了哇,他连汤带碗一块儿揣,刚往怀里一揣,又拿出来了:
“可烫着了我啦!”
那还不烫你呀!
饭座儿当中有人认识硕二爷,告诉茶馆儿的人:“还不赶紧给老掌柜的送个信儿!”奶茶铺掌柜的全听明白了,硕二爷要管教海丰轩跑堂的叫羊喝茶,这才借我的牛来吃饭。回头茶馆儿掌柜的来到,人家的事该怎么了怎么了。虽说我跟海丰轩有过节儿,也就别再掺和啦。“伙计们,轰牛走!这顿饭我请啦!”牛出茶馆还挺顺当,怎么?门框早就折啦!
海丰轩老掌柜的来到茶馆,一瞧,硕二爷就在桌儿旁边坐着——老者带着小孙子牵着山羊早走了——桌上一份儿盖碗儿,一个茶碗,桌子底下还搁着一个茶碗。甭问,这是刚才给羊喝茶的。老掌柜的抢行一步跪下了:
“二爷,这都是我管教不严,得罪了主顾,得罪了您。您放心回头儿我就让这小子夹铺盖卷儿滚蛋。”
那个跑堂的吓得爬着就过来了。
“二爷,二爷,您消消气儿,消消气儿,刚才是小的不对,我有眼不识泰山,您老饶了我吧!”
硕二爷说:
“别价!我也没别的意思,就是想让你们记住这档子事,以后做买卖别再欺生。既然你们知道过错又能改,好吧,起来吧,算算后头那三桌菜多少钱。”
“哎哟,二爷,您来就是赏我们脸了,哪能算钱呢。”
“别这样,要不人家还以为我是为了赖饭账,想不花钱,才把牛牵到这儿来呢。”
好吧,算吧,这一算呀,不多不少整整五十两。硕二爷一琢磨:这五十两银子……嗯,得找个人来掏。他这儿正合计着呢,就听见外面有铜锣响——鸣锣开道,过当官的。硕二爷一听,这主意来了,冲跑堂的说:
“哎,把屋子拾掇拾掇,我出去再请个朋友来。”
“啊?您还请啊?”
“别害怕,别害怕,这回没你什么事,你只要把椅子给我搬到当街去就行了。”
跑堂的一听,明白了,这是要当街挡官哪。这不比刚才还邪行吗?这位硕二爷呀,是嫌今儿事儿闹得还小呀。心里这么想着,椅子还是给搬过去了。硕二爷出了茶馆往当街一坐,等着。
这锣声也近了,当差的喝散闲人哪,过来一瞧:嗬!真有不怕死的,敢拦我们的轿子!那么说,这是谁的轿子呢?是九门提督的轿子——九门提督相当于今天的城防司令——您瞧硕二爷拦的这个人!
前边儿开道儿的气势汹汹地过来了,抡起鞭子要打,旁边儿那位给拦住了:
“别价,瞅清楚了再打,先看看这是谁,再下手。”
那位一看,咕咚!跪下了:
“二爷,是您哪?刚才我没看出来。这儿给您赔罪了。您……您在这儿凉快着哪?”
“废话,一大清早的我凉快什么呀?”
“噢,那您这是……”
“我呀,在等你们大人呢,有事找他,把他叫来。”
这当差的忙跑过来了:
“大人,这轿子咱们走不了啦。”
“怎么啦?”
“有人坐马路当间儿挡着呢。”
“什么人这么大胆,给我轰走!”
“大人,这主儿,小的不敢轰。”
“谁呀?”
“硕二爷,您说这主儿我轰得了吗?”
“啊?”
九门提督一听,硕二爷,心里咯噔一下,汗都下来了。怎么呢,因为平时这当官儿的都特别怕硕二爷,他这人太厉害呀,指不定哪句话就把你绕进去,你还得是“哑巴吃黄连”,没地儿说理去。怎么呢?他是皇上的二大爷,谁惹得起呀?可今儿碰上了,不见也得见呀。这九门提督赶紧下了轿奔前边儿来了。
“二爷,给您请安了。”
“噢,提督大人呀,你怎么这么闲在呢?遛弯儿哪?”
提督心说:谁遛弯儿哪?咱俩这是谁闲在呀。可嘴上还得说:
“我这是刚下了早朝。二爷您忙呀?”
“我不忙,这不是等着你哪嘛!”
“噢,二爷,您什么事?”
“没什么大事儿,我打算在这儿请你吃个便饭。”
提督心说:这位没事儿请我吃饭,指不定要怎么绕搭我呢。我呀,还真不能进去。想到这儿,一抱拳:
“二爷,卑职家中还有些琐事,我改日再扰吧!”
“别价!怎么着?我坐这儿等你老半天,合着不给面子!”
说着就要翻脸,可把九门提督吓坏了:
“不,不,二爷,您别生气……卑职不敢。”
心说:吃就吃吧,反正吃亏上当也就这一回了。硬着头皮进了海丰轩。硕二爷还挺客气:
“来,提督大人,你上坐。”
“王爷面前,哪有卑职的位子。”
“哎,客气什么呀,老没见了,今儿咱们哥儿俩在这儿好好儿聊聊。”
提督心说:什么时候又成哥儿俩了?他越这么说呀,我越得倒霉。心里这么想,嘴上可不能这么说。
“噢,二爷,咱们从哪儿聊起呢?”
“咱们哪,就从这三桌子菜聊起。你看我一个人点这么多菜,哪儿吃得完呀,得你帮着一块儿吃。”
提督一听:噢,敢情把我当饭桶了!忙说:
“二爷,我刚刚用过早点,实在是吃不下。”
“怎么着,又不给面子?”
提督一见又要急,赶忙把筷子拿起来,瞅了瞅,又放下了。怎么呢,实在吃不下呀。心说:今儿我也不是哪炷香没烧对。硕二爷一看,说话了:
“看样子你真是吃不下去了,也不勉强了,这么着吧,你喝口汤吧。”
九门提督一听,可有个台阶儿了,就用勺舀了勺汤喝。硕二爷一看他喝了,心说:行了。就说:
“本来呢,是想请你在这儿好好儿吃一顿,聊一聊。既然你这样儿嘛,那咱们只好改日了。”
九门提督一听乐坏了:
“啊,改日吧,改日吧。”
刚想着站起来,硕二爷喊上了:
“来呀,算账。”
跑堂的一听:算什么呀,刚才不是算过了吗。忙说:
“一共五十两银子。”
硕二爷说:
“五十两银子。我说,提督大人,这五十两银子,是你给呀,还是我给呀?”
九门提督一听:什么?谁给?啊!我说他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呢。可也没办法,已经挤在这儿了。
“啊,王爷,那当然是卑职……我给吧。”
硕二爷说:
“好,既然这样,我就不客气了。谢谢!”
“嗨,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呀!”
硕二爷一听,心说: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。九门提督这儿赶紧掏靴掖儿 [4] ,点出一张银票来递给跑堂的了。
[4]:靴掖儿——钱夹。
人家给完了钱也就得了吧,硕二爷还想问他个心服口服,就说:
“我问一句,你说实话。本来这是我请你吃饭,五十两银子饭钱让你花,你不觉着窝心吗?”
九门提督心说:我够窝心的了。可嘴上还不能说。
“卑职请王爷吃饭,是小的的荣耀。”
“好,我再问你,花五十两银子,你就喝了一口汤,你觉着贵不贵?”
九门提督差点没让这话给气哭喽,心说:喝口汤花五十两银子还不贵哪!可脸上还得赔着笑:
“王爷,这汤好哇!五十两银子,不贵!一点儿不贵!”
硕二爷一听:
“噢,既然不贵,好,再来一碗!”
啊!还来哪!
(殷文硕搜集整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