硕二爷 - 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

复制本页链接

(原书分段较少,网页阅读困难,适当相对原书增加分段)

**来源信息**
《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 [第一本] 主编 刘英男 副主编 贾德臣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

奇异的鼻烟壶

如今哪,这个社会太好啦!人民群众团结一致,社会秩序安定,打架的很少。旧社会不行,那阵街面上常有打架的,就因为蹬鞋踩袜子,也能打得鼻青脸肿,值当的吗?旧社会是人压迫人,有欺负人的,就有受欺负的。贪官、污吏、土豪、劣绅,他们是一头儿的,有贪官就有污吏,上梁不正下梁歪啊!土豪跟劣绅都挨着,专门欺负老实人。

有这么一路人,走在街上属螃蟹的,老横着!腆胸叠肚的,横冲直撞。当!正撞对面这位一膀子,把这位撞得一趔趄,撞完了他跟没事人儿一样,大摇大摆地走啦!

赶上那位是老实人,吃个哑巴亏散了,一低头,走!可要碰上横的,麻烦了,你撞完人想跑哇?办不到,你不是大模大样地走过去吗?这位追上来一把就把你揪住了:“你往哪儿走?这么忙,慌里慌张的,是奔丧去吗?”

“哎,你这是怎么说话呢!”

“你还有嘴问我,我问你吧!你得说说你长眼是干吗用的?专往人身上走,你撞在我身上啦,知道吗?”

您说这事这么办,对方要是一认错,说两句客气话:“对不起,没瞧见!”这不结了吗?得分碰上谁,要碰上横的,你越跟他说好话越糟。为什么哪,土豪不说理,一天到晚恶吃恶打,就靠着胡搅过日子,一说话就瞪眼,那嘴老撇着,要没有耳朵挡着真能撇到后脑勺去!七个不服,八个不在乎,你一撞着他,他更逮理了!赶上撞人的这位家里有事,得奔钱去,跟他一麻烦,把家里的事耽误啦,犯不上!跟他说好话吧:“对不起,我实在是没看见,您多原谅吧!”一连作了三个揖。可遇上对方不说理,你不是怕事吗,他专门欺负你。

“你说得倒轻巧,没看见,多原谅!哼!你也不打听打听,这一方谁不怕我?”说完话一拍胸脯,憋着打架哪!这位一看这架势,赶紧服软:“得啦,大爷,我怕了您啦?”

“怕我?怎么怕啊,就这么怕?”

“那您说怎么叫怕?”

“这……把你的大棉袍脱下来给我穿!”

“给您穿我穿什么?”

“你不是怕我吗?快脱!”这条大棉袍归他啦!

要赶上两个横的碰上啦,争强好胜,互不相让,这位刚一说:“你打听打听,这一方谁不怕我?”那位一瞪眼:“哼!谁不怕你啊?我就不怕!”

“谁敢惹我?”

“我敢惹你!”过来就把这位的脖领子揪住了!这位一看马上改口:“你敢惹我啊?谁敢惹咱俩!”他把话拉回来啦!在旧社会有这么一种人:打老实人,踹寡妇门,刨绝户坟。多缺德!

还有些地痞、无赖,游手好闲。走到街上不但时时想着找便宜,还专门干些损人利己的事。什么强买强卖,白吃白拿,简直是家常便饭。有时候碰上卖切糕的也找麻烦,还不光是白吃,他啊,跟你起腻,拿穷人打哈哈:“喂,我说,切糕多少钱一斤?”

“好您哪,两毛。”

“多少钱半斤?”

“一毛啊。”

“多少钱四两?”老秤十六两一斤,四两就是现在的二两五……人家回答是五分。他还往下问:“二两多少钱?”这不是闲的吗?卖切糕的一笑,没理他,人家不敢得罪他啊!他一看没法儿往下问了,掏出来一毛钱:“掌柜的,给我来一毛钱的薄片儿。”

卖切糕的一听纳闷儿啊,吃切糕的都爱吃边儿,边儿上压得实在,薄片凉得快,嚼着也没有口劲。“您爱吃薄片儿?”

“对,越薄越好。”

“哎。”切薄片儿得打中间儿切,面儿大点,薄薄的切一片儿,一称半斤多,拿荷叶这么一托:“给您哪。”他接到手里掂了掂,又看了看哪,跟卖切糕的讲理:“刚才你说两毛钱一斤,一毛钱合半斤了,你看这有半斤吗?”

“我给您称过了,半斤还多呢!”

“这么薄,哪儿够半斤?”

“薄也有分量管着。”

“你自己瞧瞧,看,这有半斤吗?”

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凑合,拿眼盯着卖切糕的两眼,一反手,啪!给扣在眼上啦,还就势用手一按。这下可坏事啦!卖切糕的什么也看不见了,又热又粘,急得直喊:“大爷,这可不对,我什么也看不见啦!”他得双手往下抠,还是抠不下来,这切糕粘哪!等把切糕抠下来呀,再找这人,没了,往摊上一瞧,糟啦!卖的钱没了,刀也抢走了!案子上光剩下了一块切糕!“哎呀!这不要命吗?”追他去吧!又怕切糕让人端了去,卖吧,卖不了啦,没有刀哇!

旧社会里这种人很多,搅得社会秩序不安定。我今天说一档子清朝的事。在道光年间有这么一位,专管人间不平事,专治街面上的土豪、地痞。这位是谁啊?您先别忙。不知道哪位爱这玩意儿,什么?鼻烟壶。这鼻烟壶上画着一辆车,赶车的在旁边儿站着,地上躺着一个人,这儿还站着一位揪着这人的辫子,手里还拿着棍子,这棍子呀可特别,上头是一只小脚,穿的是小红鞋,白袜子,绿带儿。拿棍子打人干吗还带小脚哇?这就是我要说的事。拿棍子这人叫永硕,都叫他硕二爷,为什么叫底下的那个字啊?他是个宗室,比道光皇帝大一辈儿,所以到哪儿都受人尊敬,他并不仗势欺人。可是专管土豪、恶霸欺负人,坏人坏事让他遇上是非管不可。

怎么回事呢?那年月坏蛋多,存心欺负好人。年轻的妇女最好在家里待着,可别上街,一出来就得受人欺负。好比逛灯逛会去,这可最容易出事,年轻妇女逛不得,一逛灯吃亏的很多。吃什么亏啊?什么丢钱啦,镯子让人给扒了去啦!还有让人踩掉了鞋的,这事太多啦。小偷跟坏蛋都勾着,到时候使坏琢磨人,他们弄一个大爆竹,个个儿在家里用黄泥呀做这么个坨子,跟水缸似的,上头拿红纸糊好了,也缠上爆竹那皮儿,扎个窟窿,里头塞个“滴滴金儿”。俩人扛着个大竹竿子,竹竿子里头有这么顸的香,哪儿人多往哪儿去。

“借光各位,我这儿放爆竹来啦!啊!”往那儿一蹲,大伙儿瞧见一哆嗦:“嗬!我的姥姥,那么大的麻雷子多崩手啊!这玩意儿跟水缸似的,好家伙!”人们都爱瞧热闹,好奇嘛。“往后退,快往后退!崩着可不管!”这个竹竿子有一丈多长,上头有鞭杆子香。他往那儿一递呀,还特别的哆嗦。旁边的小孩儿一起哄:“哎哟!着啦!着啦!”其实没着,他们扔下竿子就跑。跑到那头:“你们别嚷,没着嘛!”又过来啦,又跑,来回跑这么好几趟,大伙儿都往后退。这回呀真点着啦:“张嘴呀张嘴,堵耳朵!堵耳朵!”大伙儿都堵耳朵张嘴,都这么瞧着。就看见“嗤……”着完啦,可没响。它里头没药嘛!“哎,怎么回事不响啊?”拿竹竿子一扒拉。“奇怪,花这么些钱买的爆竹会不响?我找他去!爆竹店赚人!”

他夹起来走啦。他走啦,这几位一摸——皮包没啦!怎么回事,趁火打劫,您往后这么一退,一堵耳朵,这地方(指兜儿)不全给他了吗?这是趁着乱劲儿偷东西。坏门儿啊!

女人出门儿更容易吃亏,可哪儿能总不出门啊,住娘家,串亲戚这是常事啊,夏景天儿不是坐轿车吗,敞着车帘儿,得,招事啦!只要这女的有几分姿色,坏小子瞧见就跟着,就在轿车旁边儿跟着跑,一边跑一边往轿车里飞眼儿,他也不嫌累得慌。女的要不理他还好,要拿眼一瞪他倒麻烦啦:“大妹子,看我长得顺眼吗?萝卜青菜,各有一爱。”人家要骂他:“缺德,倒霉鬼!”他倒乐啦:“愿意骂你就骂吧,打是疼,骂是爱,我喜欢听你说话!”

“滚一边去!”

“你就这么打发哥哥!”看,搭讪上了!就是有赶车的他路上也得方便方便哪,刚一停车,这坏包坐车上了,动手动脚的一通啰唣,女的要一嚷,他抢点儿东西就跑。这女的受惊吓,又损失,出门总是提心吊胆的。

永硕最恨这路人,让他遇上非管不可!他家住顺治门里头帘子胡同,每天东西南北城什么地方都溜达,有不合理的事他就管。他恨那种坏包啊,他就弄了这么个棍儿,特意让铁匠拿镟床子给镟了这么个小脚,老年间妇女不都是缠足吗。还让成衣铺给做了只小红鞋,裤腿、袜子都有。有时候他坐在轿车里放下车帘儿,就把这个棍子头哇,由打车帘儿里塞出去,露着个小脚。在大街上这车特意走得很慢,让坏小子看见啦:“喂,这是谁家的姑娘,这脚看着真好看,来啊!瞧瞧!”这一来越聚人越多,到跟前一掀帘子,这种单人轿车不用赶车的,自己赶得又慢,他这儿往里这么一探头,还没看见人呢,再看这脚“噌”起来啦!这下踢的,不是鼻子就是眼眶子,当时就肿起来啦!“哎哟!我的妈呀,这是谁?”

“是你二爷!”

“哎哟!对不起您哪!”

“光说对不起就完了吗?你们往后还调戏妇女不?你们家里没有姐妹啊!你媳妇儿也这么让人啰唣啊?”

“二爷!我混账,我不是东西,您说得对,以后我再也不敢啦!”

打这儿起人们都认识他啦,坏人怕他,好人敬他。他专治坏人,也不把你治死,主要是劝你改恶从善,不改他还治你!所以才留下这么个鼻烟壶。直到光绪年间还有呢。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“四十两”与“八十两”

道光十二年腊月二十六,眼看到年底下啦!硕二爷溜达出来啦,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。他走到西单牌楼底下手帕胡同,一看胡同口围着一圈人,大伙儿都往里看。就听见里边直嚷,硕二爷到跟前一瞧,里边站着个老头儿,看模样儿得有七十来岁,穿着件破棉袄,一脸寒酸气,像个念书的人。硕二爷一想:今天二十六了,再有四天就过年了,这老头儿像个有学问的人,可是穿的棉袄露着棉花。满面泪痕,挺长的胡子,脸上像是焦急的样子,这是怎么回事呢?旁边还有个中年人,穿一身湖绉的棉袄棉裤,像个买卖人,站在那儿冲老头指手画脚,看样子“矫情”半天了,他已经口吐白沫了,可还是不依不饶的。旁边的人你一句,我一句,有向灯的,有向火的。硕二爷不明白这是为的什么事,他要问一问。

咱先让硕二爷纳着闷儿,我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一下。怎么回事呢?这胡同口有个茅房,这茅房是南北两个门儿,老头儿进南门儿解手,起来一整理衣裳,瞧见地下有个包儿,老头儿赶紧弯腰捡了起来。打开一看,当时就一愣!那阵儿还兴银票呢,这包里是四十两银子的银票。老头儿当时有想法:这可是我的财运,年关到了,拿它可以过个肥年哪!孩子大人的都得高兴,哈……可又一想啊:不能,我捡着这钱是乐了,可是丢的怎么办呢?大年底下的,他这钱必有急用,不是过年就是还账,把钱丢了他不得急死啊?我过了个肥年,他要是为丢钱上了吊,我不是缺德吗?不能这么做!

老头儿把银票点完了照旧包上,往怀里这么一揣,本来还要往南纸局应点儿写春联的活儿,他也得找饭门哪!可就是为了捡了这钱,决定不去啦!就在手帕胡同里头,对着茅房的石阶上一坐,拿眼盯着南北两门,干吗?静等丢钱的人来找。

上午十一点捡的钱,也没顾上吃饭,就这么不动地方地等,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,这才看见从胡同外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人,满头是汗,从南门进去又从北门出来,两眼发直,一边走道一边甩手,说话是山西口音:“嗯,我的奶奶,完啦!完啦,活不了啦!要了命啦!”

老头儿一看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,赶紧过去搭话:“大哥,怎么啦?”

“取货的钱。我开了个杂货铺,过年要进货,今天拿银票去取货,上午十点多钟我在这儿上茅房,出去碰上个朋友,又请我去吃饭,吃完饭去澡堂子洗澡,喝了两壶茶,连说带笑的,下午三点要走的时候,我才发现银票丢了,所以赶紧跑来找。可是谁捡着还能给我?所以我说活不了啦!”

“噢,是这样啊,你别着急。”这人一听有门儿:“怎么着老头儿,你看见啦?”

“对,你就放心吧!”

老头儿一片好心,可招惹了是非,他错就错在没问清丢了多少钱,把数目说对了再给他,这就对啦。他太大意了:“大哥,我上午十一点在茅房捡了一个包儿,等了半天还没来失主,你瞧瞧是不是?”当时从怀里拿出包儿来:“给你。”这掌柜的接过来先掂了一下,一边看着一边沉气,打开包儿一看,没错儿,就是自己丢的那包儿,仔细一点这票子整是四十两,一点儿不差,人家原包没动,还在这儿等了多半天。

这位掌柜应当好好向人家道谢,说什么也得请人家吃顿饭,问问人家姓名,在哪儿住?有时间去道谢。这就对啦!

没有,当时这位掌柜心里就转开弯了,他看这老头儿,穿件破棉袄,这是穷人哪!捡了钱一直站在这儿等我,我得拿钱谢谢他呀!谢贺少了他不答应怎么办?怎么说也得十两银票。可这十两我得提多少货,卖多少钱,到年下顶多大用呀!不能谢他。

这人真有一套,他来个倒打一耙,攥着这钱,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啊,谢谢您,大爷,我丢了钱就够着急的了,您可千万别跟我开玩笑。”

“你这是什么话?我等了这么半天,谁跟你开玩笑啊。”

“哎呀!如果您不是跟我闹着玩儿,那可真要关系到我全家的性命了!”

“这不全给你啦?还有什么难处?”

“这钱数儿不对,我丢了八十两,你这是四十两,差一半儿。那四十两我找谁要?那是我的性命啊!你快把那四十两给我!”

老头儿一听,当时脸就红啦:“大哥,这可是没有的事,我要是昧心,捡完钱一走你哪儿找去?我等你这半天,难道是为了昧你一半钱吗?”

“不能,您不是那样的人。可是我明明丢的是八十两,你还我四十两,那一半让谁拿去啦?”

“是啊!这也不怪人家着急!”旁边有人搭茬儿,他一看有了帮腔的,胆子更壮了,过来一把就把老头儿揪住了:“快把那四十两还我,今天不给我四十两银票,我跟你没完!”

看热闹的又有人搭话啦:“不许这样!这位大爷要存心不给你,他一走谁知道哇!我晌午出来就见他老在这儿站着,你可不能冤枉人家!”

“对!是这么个理儿。”老头儿一听,众人是圣人,他当局者迷,人家旁观者清,心里一阵发热,眼泪掉下来了:“众位,我是真捡了四十两,他硬说是八十两,我要真有钱就再给他四十两,可我是个穷念书的,平时就靠写字养家糊口,今天我要到南纸局揽点儿活儿,就因为捡了钱等失主也耽误了,现在全家还等着我能揽着活儿过年呢!这可真是没有的事,把我的性命加上也不值四十两银子!这位大哥要不信跟我回家去看看你就知道啦!”

“你家穷不穷我管不着,我就要那四十两银子。”

“这……”

大伙儿看法也不一样,看街的过来问了问也没断清。永硕站在人群里,听了个一清二楚,他一边看一边想:这事该怎么办?既然碰上了我就要管。正想着呢,看街的过来了:“硕二爷您怎么这么闲在?”差不多在地面上当差的都认识永硕,他又问了问看街的,然后挺和气地对老头儿说:“老者,怎么回事?倒是四十两还是八十两,你可得说实话。”

“爷,我说的都是实话,一句瞎话也没有!他这样挤对我,我简直是有口难辩哪!”硕二爷点点头,转身又问失主:“你说的都是实话吗?”

“实话,我实在丢的八十两,给我四十两还差一半儿。”

“嗯,把钱给我!”接过来打开一数,不多不少,整四十两,当时在手一攥,没还给失主,那位商人直嘀咕,大伙儿也不知道硕二爷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!

他还问老头儿:“我数过了,这包里整四十两,你别亏心,再说一遍,到底捡了多少?看见没有,太阳还没落,太阳对着嗓子!”

“我就捡了四十两,我敢起誓,说瞎话太阳一落我就吹灯!”

“噢,你说的都是实话,那么你呢?你再说一遍,到底丢了多少?太阳对着嗓子啊!”

“哎,我说,我说,我……确实丢了八十两……”

“好,你说的也是实话,这就好办了!”失主一听高兴了,老头儿心里可直扑腾:哎呀,那四十两我上哪儿给哭去啊!

就听硕二爷叫他:“老者,你捡的是四十两,人家丢的是八十两!”

“啊,您信他?”

“对,我也信你。”

就看硕二爷把这纸包递到老头儿手里说:“拿着,快回家置办年货去,这是你的一点财气,一年到头也不容易,跟孩子大人一块儿过个肥实年吧!没你的事了,快走你的!”

“这……我能走吗?”

“走你的,让他朝我说,我不走!”把老头儿给放走了!

大伙儿拍手称快。这位掌柜的哭丧脸说:“爷,这可不成,怎么让他把钱拿走啦?”

“他捡的四十两,你丢的八十两,那钱跟你没关系!”

“我怎么办哪?”

“你站这儿等着,有捡八十两的,你跟他要!”

“二爷,说实话,我丢的是四十两!”

“有这么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?唉!你是个买卖人,过年还得使这钱,来,我给你四十两,快进货去吧!”

“谢谢爷!”

“甭谢,我再奉送你一句话。”

“什么话?”

“往后可别这么‘琉璃球儿’啦!”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谁也别走邪道

硕二爷他住旧帘子胡同南头儿那个门儿,胡同北口路东有个大杂院儿。他每天早晨起来遛弯儿总从这儿过,对于院里各家的情形也比较熟悉,这院里住着六户人家儿,北边儿三家儿,南边儿三家儿。北边儿靠里是一明两暗的房子,住着这么小两口,都是旗人,这男的姓和,叫和器,这倒好,和气生财嘛!就在地方官“协尉”手下当差,成年累月换着班地查街,除了当差以外,再一贪玩儿,所以不常在家。和器并不和气,他回来晚了还不许媳妇儿过问,一问急了就得吵架。媳妇儿娘家姓满,小名儿叫满月。长得有几分姿色,没事爱站街。说话娇里娇气的,言谈举止有那么股子媚劲儿,一说话还爱挑眼眉:

“好小子,这么晚才回来,你又上哪儿玩儿去了?说!谁把你的魂儿勾去啦?我把你这个拿家不当家的玩意儿……急了我可揍你!”

居家过日子也不能总吵啊。日子长了,和子先是抹稀泥:

“别闹,别闹,我有事,哪儿也没去,用不着你这么审问我。”

“别废话,快说你上哪儿去啦?”

“你管不着,也管不了!”

“哼,你啊,准是又让哪个狐狸精迷住了,这可瞒不了我。你口头儿上说得蛮好,什么跟她一刀两断,永不来往。说得板上钉钉,可心里满不是那么回子事,只要人有空儿,钱有空儿,你那两条腿就往她家溜达。”

“我……我没去!”

“你骗人!”

“那……我去了,你敢把我怎么样?”

“怎么样啊?我揍你!”

“你敢,我先杀杀你的威风!”

说着话把笤帚抄起来了。满月也不含糊,伸左手把和器腕子掐住了,右手把笤帚夺了过去。不能让他打上啊。然后赌气地往床上一坐,腿一盘:

“好小子,你敢打我?你外边儿有相好的了,回家就这么欺负我。咱也别吵,也别闹,你小子有志气,打今儿个起,别上我的炕!”

“不让上炕,我……搭地铺。”

这就是半真半假找台阶儿啦!

这两口子时常吵闹,硕二爷早有所闻,他明察暗访,要弄清是非,总想着有机会劝劝他俩。这天早晨遛弯儿回来,一进胡同口就看见满月往外送和子,说出话来挺脆:

“和子,你顶这班儿,正午可回家来吃饭,不许上你表妹那儿去。”

和子一边儿系衣裳扣儿,一边儿赌气地说:

“你别管着我!”

“告诉你说,你再跟她勾搭,咱就散伙!”

和子没理她,低着头跑了。满月还站在门口嘟囔:

“哼,你爱上哪儿上哪儿,你不回来更好,可得事先说准了!”

硕二爷一听,话里有话,心中一动,听见假装没听见,原地踏步猛一抬头:

“噢,这不是和子媳妇儿吗?你这是干吗,大清早儿地站在门口儿卖呆儿啊!”

“哟,我当是谁呢?二叔啊,我们这儿给您请安啦!”

“侄媳妇儿,别多礼,我问你站在这儿干吗?”

这满月专爱倚门卖俏,爱在门口儿跟别人搭讪。这女人语音很甜,跟长辈说话还眉来眼去的呢。

“二叔,我不瞒您,实话告诉您吧,常言说:心好命也好,富贵直到老,可是心好不如命好,我就是个苦命人。打过门后,整天伺候和子吃喝穿戴,家里的活儿我都包了,就这样儿还不落好。这日子有什么意思?我真跟他过腻了!和子出去早回来晚,一盘问,他还挂不住,所以我们常矫情,这可不怨我!”

硕二爷一直用心听她说话,还拿眼看着她说话的神气,听到这儿点头微笑,还是没言语。倒把满月给看毛咕了:

“二叔,您怎么不说话呀?”

这一问,二爷搭茬儿了:

“嗯,不怨你怨谁呀?事从两来,莫怪一方啊!”

“二叔,您这可不对,怎么一点儿也不向着我呀!”

“我呀,一碗水得端平了,这可犯不上洒汤漏水。居家过日子,没有马勺不碰锅沿的,单巴掌拍不响,要都宽宏大量不就没事了吗?”

“您不知道,和子这人一点儿不厚道。”

“他不厚道你厚道啊,他有所长,也有所短。所以我说怨你!”

“您干吗老向着他?”

“我谁也不向着,他要跟我叨唠你,我照样儿说他。”

“本来就怨他嘛!”

“可我听你刚才这一说,还不怨他。”

“怎么不怨他?反正不怨我!”

“不怨他,不怨你,噢,合着怨我呀!”

“哪能说怨您老人家呢。”

“那,您说这事怨谁?”

“怨谁呀,反正有那个人。二叔,我要跟您说了,您可得帮我拿主意啊!”

“倒是怨谁呀,这里边儿还有个人吧?”

“对,对!这事儿就怨他表妹,有这么个人儿在我们中间儿一搅和,和子跟我变心了,不,他压根儿跟我就不是一条心!”

“听你这话音儿,和子跟他表妹不清楚?”

“嗐!我真不愿意说这事儿,家丑不可外扬啊!好在二叔不是外人。”

“你说得详细点儿。”

“告诉您吧,他们表兄妹从小就在一块儿玩儿,长大了也挺好,这事儿从打我过门那天就看出来了。想起来真让人憋气,他们俩见了面儿,先是变颜变色的,过了一会儿就凑到一块儿说话,真比两口子还近乎呢!表面上看随随便便,一点儿不拘礼节。可是俩人一使眼色,一抻袖子,一努嘴儿,嘿,敢情都是暗记儿。在人前还这样呢,这要到了一块儿那还用说吗?”

“这可不能多猜多想,更不能随便乱说!”

“反正,他俩就是一对儿野鸳鸯!”

“哎,哎,别胡说,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。”

“我看见了他俩嘀嘀咕咕的,还不行?”

“不行!他俩的接近不合适,怕出事儿,这只能提个醒儿,慢慢儿劝,要断定他俩的关系,还得有真凭实据。拿贼要赃,捉奸要双啊!”

“您没看见我追出来问他上哪儿去吗?其实他上哪儿我心里明白,逢关饷的日子准不着家,先给人家送去,我早就看出来了。他那小荷包谁给绣的?他身上那香水手帕哪儿来的?都是他表妹给的。可是他那金戒指哪儿去啦?还不是当人情表记送给人家啦!”

“瞧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,看来这事儿有八成儿啦?”

“干吗八成儿,足有十成儿!我要真去抓他们,多寒碜啊,他不要脸,我还要脸哪!”

“他表妹住在哪儿?”

“就在顺治门外路东,旗杆底下那个小院儿。那是她娘家,她妈是和子的大姑,到了那儿还不跟到家一样吗?”

“噢,他大姑知道这事儿吗?”

“嘻!那老太太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。”

“他表妹的丈夫呢?”

“买卖人,跑两广,一年得出去十个月,这可给他俩大开方便之门啦!”

“嗨!真有这事儿,男人经常出门儿在外,抛下年轻的妻子寄居在娘家,长了可不是个事儿。这就叫‘商人重利轻别离’啊!”

“看,您也信了吧,这事儿就怨他俩,不该勾搭到一块儿。”

“话是这么说,既然遇上这事儿,就得耐点儿性,不能着急,更犯不上吵架,得慢慢开导和子,让他明白过来就好了。要饱家常饭,要暖粗布衣,知疼着热结发妻啊,真有个灾啊病的依靠谁呀!”

“他不明白呀。二叔,您可得开导他啊!”

“我既然知道了这事儿,绝不袖手旁观,更不会人前说去,背后乐去。”

“二叔,您真好,您可得给我做主啊。”

硕二爷一想,趁这机会我还得规劝满月几句儿。当时把脸一绷,说:

“侄媳妇儿,这里边儿可还有你的事儿哪。我有两句话,说出口来,说重了,你可别恼我……”

“哟,二叔,您这是什么话呀?您是长辈说也该说,管也该管,我哪儿能恼您哪?”

“好,那我就说了。你也有不对的地方,你干吗老腻歪?别认为夫妻过日子没意思,更不能有散伙的想法儿,就是闹着玩儿也别说这话,俩人有媒有证,拜了天地,入了洞房,结了百年之好,这可不容易。‘一日夫妻百日恩,百日夫妻似海深’,至亲者莫过于父子,至近者莫过于夫妻,有什么事儿俩人慢慢合计,谁家的烟筒不冒烟哪?他把心收回来,你们是一家好日子,往后你也用不着跟他吵……”

满月这儿一听,合着我说的话他都听去了。

“二叔,我听您的,您真有高的!”

“不敢说高,我今年四十多了,吃盐也比你们吃得多,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多,我希望你们在做人的道儿上,别出什么闪失。有点儿闪失,我会拉你们一把,反正不能往沟里带你们!”

“您的心真跟绸缎一样,我记住您的话,和子这事儿您可得管哪!”

“当然要管,我知道了就要管!”

“您多说说和子,可别让他走邪道儿。”

“那一定,不是告诉你了吗?谁也不许走邪道儿!”

“那我们两口子谢谢您啦!”

“甭谢,你的事儿我也要管。”

“我有什么事儿啊?”

“我问你一句话,刚才你冲着和子的背影儿嘟囔什么:‘你不回来更好,你可得事先说准了。’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这……二叔,我没说这话啊?”

“我听见了,还是你自己说说是什么居心吧!”

“您这话可……”

满月当时脸就红了。从心里倒挺佩服硕二爷,二叔可称是观其外,知其内,如见其肺肝然,他能看透我的心事,真不简单,听话听音儿,他盯上我了,要管管我啊。嗯,我给他来个不认账。满月一边儿想着,一边儿还摇头晃脑的,身子摆来摆去,硕二爷一瞅:这不是招蜂引蝶吗?这妻碰上浪荡子弟还不啰唣你?想到这儿,他正言厉色地说了:

“侄媳妇儿,站好了,记住了,行不摇头,站不倚门,这是规矩。”

满月一听倒是不敢摇摆了。从口袋儿里把手绢儿掏出来了,先是轻轻地擦鼻子两边儿,跟着又拭嘴角儿,那股风流劲儿真让人看着肉麻。硕二爷一看心里就明白了,你呀,有嘴说男人,怎么不看看自己呢?嗯,这是贼喊捉贼呀!我呀,抓住刚才的话把儿不能放:

“侄媳妇儿,你干吗要说那两句话,你得告诉我。”

“我不是告诉您了吗?没说,没说,就是没说嘛!”

她就势儿把手绢儿打开,往左手的食指上套,拿眼看着自己的鼻子尖儿。这一来,除媚劲儿外,还冒出一股子酸劲儿来。硕二爷也不拿正眼看她,一边儿往自己家门口走,一边儿念讪着:

“别嘴硬啊,你们俩谁也不许走邪道儿!”

往下二话不说,回家了。

这两句话不要紧,可把满月的病根儿勾上来了,一阵儿一阵儿地心口疼——这话正戳在她心窝子上。别看嘴硬,架不住心虚,一连几天无精打采的,见着和子也不那么直眉瞪眼的了。可是没过十天,她又故态复萌。老追问和子明天什么时候走,什么时候回来,后天是不是又该会表妹去?表面儿上看是管着和子,其实目的不在这儿,这叫欲纵故擒,就是要问准了男人什么时候不在家。这天,和子临出门告诉她:协尉派自己一连三天走遍了地段的买卖家儿,从上午摘门板,一直到天黑关门,挨门挨户地收钱,一年一度的地皮捐,三天之内得收齐了,所以回家晚,你千万别多心。满月听完这话好像吃了一服顺气丸,表面儿上大大咧咧:

“嘻,去吧,我哪儿管得了你?你真有公事,可得把赏钱拿回来啊!”

“你就䞍好儿吧,哪回我有‘外找儿’没分你一半儿?”

“这你可说漏了,分我一半儿,那一半儿孝敬谁啦?你呀,就是有外心!”

“别瞎说,我在外边儿不得交朋友吗?到哪儿吃喝不也得用钱吗?”

“你说实话,是不是要陪你表妹吃喝唱去?”

“行行行,我把钱都交给你,还不成吗?”

“去你的吧,我也不知道多少是整数儿,多少是一半儿啊!”

送走了男人以后,这就忙着上街买菜,回家点火做饭,买了点儿鲜肉青菜,还有下水。这满月手巧,切出那腰花儿来,挺好看,炒得了喷儿香。今天她干活儿透着麻利、带劲儿,可能是对这种日子有兴趣。不一会儿饭菜做得了,摆在里屋炕桌上,烫好了酒,拿了俩酒盅儿,两双筷子。又洗脸,又擦粉,对镜梳妆,嘴里还唱唱咧咧的:

王二姐,泪滴答,

思想起张廷秀,老没还家!

你走了一天,我墙上画一道儿,

……她这是等人哪!

到晌午头儿,还真来了一位青年男子。俩人嘘寒问暖,又说又笑,又吃又喝,那份儿亲热劲儿就甭提了。男的还试探她:

“我走吧,待会儿撞上。明天来,还是后天来?”

“你快坐下吧,他得天黑后才回来呢。一连三天,去买卖家儿收税,你就放心吧!”

“那可太好了,先不忙着走。”

这位胆子也放开了,欢声笑语的,越说越高兴,吃完饭又在这儿睡了个午觉,完事儿俩人又斗了一会儿纸牌,男的输了点儿钱,这才走。满月还恋恋不舍地让他明天再来,可又不送他出来。这男的也是轻手轻脚的,低头一溜小跑出了院子,拐过胡同去,就找不见人影儿啦!

就因有这个人常来,外屋住着的老太太早就注意上了。有一次差点儿拿他当了偷鸡贼,站在院儿里,直甩咧子:

“怪事儿,养了三只鸡,现在就剩下一只了,丢的还都是下蛋的母鸡,也不知道谁家把贼招来了!”

这一说,满月出屋了:

“大妈,不就丢了两只鸡吗?我赔您!干吗犯‘三青子’啊!”

“哎,好说。那个小伙子,是上你们家串门儿的吧?”

转过天来,满月送走和子,照样儿买菜做饭。今天特意买来几尾鲜鱼,做了红烧鱼,都是蒜瓣儿肉,铲到盘子里肉都散着,直冒香气儿,真馋人。照样儿摆好杯筷,对镜梳妆,心里盼着那人早点儿来。想着想着昏昏然,飘飘然,有点儿不舒服了。不由得暗骂:“没良心的,你可该来了!”正在这儿嘟嚷呢,就听门一响,这回真来了:

“你个没良心的,怎么来的这么晚?让我好一阵傻等……”对方不言语。细一看,进来的不是她要等的人。敢情是和子!这可把满月吓坏了,和子也是有意回来的,站在那儿不说话。这个满月转得也快:

“和子,虽然你说一连三天回来得晚,可我还是做好饭菜等着你,快吃吧!”

和子冷笑了一声:

“哼,得了吧。你这是给我准备的吗?告诉你吧,我知道昨天就有人来过,摸准了我一连三天不在家,跟你约定好了还来,这还瞒得过我吗?”

满月一听,当时恼羞成怒:

“合着你这是成心琢磨我呀!这是谁给你报的信儿?”

“那你就管不着了!”

“不行,今儿咱们得把这事儿撕掳清楚了,我不含糊你!”

满月怀疑街坊把她的丑事告诉了和子,她要敲山震虎,一推门出来,站在院儿里一通嚷:

“这是谁串老婆舌头,闲得没事儿干了,挑拨我们家务不和,你好看哈哈啊!姑奶奶可不吃这一套,咱们找明白人给评评理,谁家也备不住来客,来个人就是野汉子呀?你告诉我男人干吗?他大忙的,这不是折腾人吗?让他回来捉奸哪,有人影儿吗?没有吧,今天没人来,我谢谢你操这份儿心!”

她这么一嚷,街坊邻居大人小孩儿都来看热闹。硕二爷也在人群当中,听到这儿,他走出来慢条斯理地说:

“不要吵,不要闹,说得这么难听,也不怕人家笑话。”

“哎哟,二叔来啦?这可让您见笑。”

和子连忙搭讪着,脸上的神色很难看。满月一看硕二爷来了,也不再数落了。二爷早就从邻居嘴里知道了一切。他上次劝满月那些话也是有的放矢,提醒她别做对不起丈夫的事儿。现在他假装不知道,就问了:

“和子!你媳妇儿这是为什么吵?”

“嗐!二叔,这事儿……我说着都嫌寒碜!”

“什么事儿啊?”

“二叔,这事儿我还真得找您,您给评评理吧,我不背您,可是……”

“哎,站在院子里怎么说呀……咱进屋去吧,消消停停的,谁也别嚷,一嚷人家不都听见了吗?就是有外人来,他也不敢进屋啊!”

“二叔说的对,咱们进屋慢慢说,您请。”

“不,让满月先进屋。”

“二叔,您还怕我跑了哇!”

满月心说:他这主意对我可损点儿。

当时看热闹的都散开了。硕二爷跟他们进了屋,坐在椅子上。

和子先是递茶,跟着又低声嘱咐:

“二叔,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哪!”

“你快说是怎么回事儿吧。”

“她趁我不在家,偷男人!”

“这事儿哪能随便说呀,你有什么证据?”

“反正……有人常往家里来,他弄清我什么时候当班儿,就来鬼混。我刚说‘一连三天不在家’,昨天这男的就来了,俩人一起吃吃喝喝,所以我今儿个请了半天儿假,故意回来堵他们。”

“堵上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人没来?”

“人虽然还没来,可是我一看满月那喜气洋洋的样子,炕桌上两副杯筷,我一问她,她还说是给我准备的。”

“那也合乎情理啊。”

“可我说好了出去一天,晌午不回来吃饭哪!”

“留着你晚上吃啊。”

“满月也这么说,可我压根儿就不信,她这是给那个人准备的!”

这工夫,满月搭话了:

“给谁?你血口喷人可不行!”

硕二爷借劲儿使劲儿地问:

“对啊,和子,那人来了吗?”

“您等着吧,一会儿就来,说话就到饭口了,那个人上午当班儿,他到这儿吃午饭来。”

“你胡扯,根本没这回事儿!”

“他要来了怎么说?”

“根本就没人来。”

“就是昨天来的那个人!”

“昨天也没人来。”

“你不该这样儿!”

“你不该那样儿!”

“你有外心!”

“你才有外心呢!”

又过了一会儿:

“噢,真来了!”

谁呀?就是昨天来的那位,这人跟和子也认识,在一块儿当过差。和子一抬头:

“哦,德子来啦!”

这位兴冲冲地推门一瞧,就愣了!他是个迷症,没想到事情的变化。还以为就是满月一人儿在家等他呢。等看见了和子,先是有点儿难为情,再一瞅硕二爷也在这儿,这小子心里更发憷了,哎呀,这事儿要麻烦。

当时,屋里的人都不说话。满月红着脸站着,和子气哼哼地坐在一边儿。德子一看没人理他,只好在那儿戳着。还多亏了硕二爷打破了这暴风雨前的沉默。

“三位,干吗这么愣着,说话呀!你们不是落屉的馒头——早就熟了吗?有什么过不去的,有什么碍口的,当着我的面儿,咱们别拐弯儿,照直说。”

他这么一说,仨人互相看了看,都想张嘴,可又找不着话头儿。还是硕二爷脑子快,把话头儿递给刚进屋的德子了:

“我说德子你,干吗这时候来,你知道和子在家吗?”

这话问的,和子听了挺高兴,以为二爷向着他哪。德子可吓了一跳:

“这……我知道,不,不知道……”

满月也挺担心,直用眼看二爷,她知道有这么个公正人在,和子不敢撒野,就是琢磨不透这老头子的心思。这工夫,硕二爷一看和子,和子果然说话了:

“德子,咱们哥儿们可不错,你可不能缺德啊!”

这一问,德子更没话可说了。

“说呀,德子,你到底安的什么心?”

德子还是不言语,和子也问不下去了,没有口供怎么顺藤摸瓜呀!还得说是硕二爷,一句话把帘儿挑开了:

“德子,听说你常帮和子家干活儿,对不?你也没什么太坏的心眼儿,是吧?”

这一来,德子有说的了:

“我可没少帮他们家的忙,什么盘灶、脱坯、修门窗、粉刷墙壁……哪样儿我没干?”

他说的都是实情。这一来,满月也活泛啦:

“对!德子是实打实的人,他没有坏心眼儿,总想着跟和子多亲多近!”

他是要跟和子亲近吗?和子知道这是借口,不过也没法子,这里头还关乎着自己的媳妇儿哪。便不冷不热地说:

“行了,咱们也别亲近了,要亲近上外边儿,别总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帮忙!”

“好,好,就这么着。”

德子来了个光棍儿不吃眼前亏,顺坡下驴了。满月还要矫情两句:

“别、别,人家帮咱干活儿也是好心哪!”

“好心?哼!好心早让狗吃了!”

和子一听媳妇儿这话音儿,气又上来了!硕二爷一看火候儿到了赶紧收场:

“行,就这么办,以后有事儿外边儿谈,你们谁也别着急,别生气,遇事往宽处想,这气可不是好生的。德子不是来帮忙吗?还真有点儿活儿。打刚才我就留心了。院儿里有一堆煤末子,你给和和,打成煤砖吧!”

这句话给解围了,德子马上说:

“那好办,一会儿就齐活儿。”

说着话就出门来到院儿里,他刚抄起铁锹,和子也过来了:

“这哪儿行,我来吧!”

“不用,我一个人儿行。”

“那咱俩来。”

“好,你去提水。”

这二位一个浇水,一个和泥,在院儿里打开煤砖啦。

硕二爷一看打不起来了,趁这机会赶紧劝满月。解铃还须系铃人嘛!硕二爷当时把脸一沉:

“侄媳妇儿,这事儿我了结啦。往后可得规规矩矩的,别让我下不了台,跟那个断了吧,听见没有?”

“听见了,二叔,我从心里感谢您!”

“可别‘口不应心’哪。今天答应得挺好,过后又忘了,俩人‘暗度陈仓’可不行!我告诉你,隔墙有耳,变戏法可瞒不了敲锣的。街里街坊的,到时候,我可抓你们归事。今天是私休,再犯可就得官断啦!”

满月一听是这么个理,只有点头表示认可。可她还想败中取胜:

“二叔,这事儿可都得下不为例。实话跟您说吧,就因为和子迷上了他表妹,我才胡来,我这是气的!”

“这事儿可不能比着来。人要是不要脸,就什么也不顾了,那样儿可就活着没劲了!”

“和子要再找他表妹怎么办?”

“这事儿交给我了。我跟和子他姑妈家还沾亲呢。只要你跟德子一刀两断,我也绝不让和子跟他表妹藕断丝连,你们好好过日子吧。”

煤砖也打成了。和子再留德子也留不住了,他恨不得赶紧离开这地方。硕二爷跟他一块儿出了门,还嘱咐他:

“德子,以后可别旧病复发啊,是不是?你小子记着,别再上这儿打煤砖了!”

“嘟……不来了!”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牛黄清心丸

这事儿不是了结了吗?硕二爷可不闲着,回家吃完了饭,换了身衣服就奔和子的姑妈家去了,到顺治门外,找到了旗杆底下的那座小院,一敲门,姑妈给开门了!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,眉梢眼角虽有不少皱纹,可透着那么秀气。他们是远亲,有两年没见面了,老太太挺亲热:“哎哟,这不是二哥吗?怎么把您给惊动来了,快请屋里坐。”进屋后递烟敬茶一通儿忙。硕二爷赶紧起身相让:“您别忙活,近来挺好啊!秀姑在这儿住吧?”

“啊,在东屋里刺绣哪。您有事吗?”

“咱们是长话短说,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今天特地来找您合计点儿事。”

“二哥,有什么事您尽管说,我是能帮且帮。”

“哈哈,你以为我是求财借当哪。”

“别是人情份子吧?”

“不用您花钱,我是帮你们来的。”

“那您给我们点什么?”

“什么也不给。我帮忙就得给钱哪?我是想帮你们娘儿俩处点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事不大,可关系着你们娘儿俩的尊严,姑爷的命运;可不能粗心大意。”

“哦,到底是什么事啊?”

“我问你句话,咱可有一是一,别含糊。”

“那一定,您就说吧!”

“和子常往这儿来吧?”这句话一出口,姑妈心里就明白了。噢,这别是和子家里托出来的说客吧?这位爷为人正直,爱管人间不平事,大街小巷没有不赞成人家的,他一插手管这事还得多加小心。当时满面带笑地说:“和子是常来,他是我的内侄,我们两家有来往,这您知道啊!”

“那就好说了,我也不管你们亲戚往来,咱就单说和子跟他表妹这事吧?”

“您这是什么话?我不懂。”

“明人不做暗事,你可别装糊涂!”

“您也别听风就是雨,也别多想。和子跟秀姑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嘛!长大后各自成了家,现在一个是有夫之妇,一个是有妇之夫,他俩还能有什么事?”

“可是秀姑的丈夫经商在外,秀姑常住娘家,和子又常往这儿来,这样日子长了难免有闲话,得避点儿瓜李之嫌哪,未雨绸缪,得早想防范的法子啊!”

“早想防范的办法”。这么一说,老太太从心里佩服硕二爷,一样的事有好几样儿说法,这话人家说得有德,不是张扬扩散,而是防微杜渐,引起你的注意。这一说老太太当时就站在他一边了:“好,还是二哥想得周到。”硕二爷一看光来甜的不行,还得加点辣的:“您先别高兴这事还不算完。”

“怎么哪?”

“您详情啊:秀姑她男人出门在外,把媳妇儿托给了您,这要出点闪失,岳母老泰水可就成祸水啦!”

“真那样倒是对不住人家。”

“还不单是讨不住您姑爷,这里边还欠着一份人情呢!”

“欠什么情?”

“您想,和子媳妇儿能不知道这事吗?平时她也常问长问短,和子只说到这儿来为看姑妈,可他身上有表妹送的荷包、手绢,每逢关饷的日子准往这儿跑,他们两口子常为这事抬杠。和子媳妇说了:‘姑妈不但不管还护着,和子到了那儿比在家里还方便哪!’这话不大好听吧!”

“哎呀,二哥,您快说这事该怎么办吧?”

“没别的,让秀姑跟他一刀两断,千万别藕断丝连。”

“哎呀,这事让我可怎么说呀,干脆,二哥您跟她说去吧!”

“我也不好开口啊!你得给我唱个帮腔。”

“那好办,走,咱们上东屋去找她。”

正要往外走,就听门外有人搭话,“甭去了,我自己来了!”一掀帘栊,秀姑进来了!这是一位端庄安详的少妇,穿戴挺本分,为人大方知礼。进屋后先向二爷万福,然后冲她妈一使眼色,老太太明白了,姑娘这是暗示自己要有所避讳,当时口气就变了:“秀姑,你站在门外都听见了?这事可真冤枉人!他二叔,孩子这不来了吗?您可以当面问她,和子跟她就是表兄妹,又有什么可断的呢?和子他媳妇儿要疑惑我在中间儿图了什么?那可真是莫须有,他们见之当见,避之当避,也用不着我给穿针引线,这事望风捕影可不行。”

二爷一听老太太话口又硬了,心想我这口锋儿也别软了:“秀姑啊!为人做事可要讲良心,一切要实实在在,来不得半点虚假,夫妻就是夫妻,表兄妹就是表兄妹,这可不能往一块儿掺和,要瞒心昧己,可是自酿苦酒。你有丈夫,人家有妻子,现在和子不顾家,满月常跟他吵架,你说这是为什么呢?”

良药苦口利于病,话虽然不好听,可是烫心,秀姑是个明白人,当时嘴就软了:“二叔,我可从来不知道和子闹家务,我还生怕他对媳妇儿不好,我老嘱咐他。”

“这也用不着你嘱咐,你只要真心退出来,他们家里也就太平了!”

“我怎么才算退出来呢?和子应该疼他媳妇儿啊!”

“不对,一个人的财源、工夫空儿、精神头儿都有限,只能往一边归,他心疼谁,人就有空,钱也有空,见了面还特别高兴,可回到自己家里就备不住笤帚歪,簸箕斜,鸡蛋里头挑骨头。善男信女们,可不能夺人家夫妻之爱啊!”

“嗳……”

听了这番话,秀姑不由得五内如焚,肠子肚子乱转,阵阵隐隐地心痛,可以说是愧悔交加。“二叔,我可无心作恶,您指我一条明路吧。”二爷乘势又拧上一扣:“姑娘,你插在人家夫妻之间也不体面呀!和子虽说不承认,可他媳妇看见过你送给和子的信物,把她气得够呛!提起这事就生气,昨儿个为这事两口子又吵架,把他媳妇儿生生气死了!”

“啊?”秀姑当时就觉得天旋地转,头重脚轻,手扶着桌子,用颤抖的声音说:“二叔,这是真的吗?”二爷一看把她急成这样,暗暗点头,心说这女人还算有良心,她并没有幸灾乐祸。她跟和子也是从小在一块儿有那么点儿缘分,要从现在断了,也还不晚。想到这儿倒忍不住地乐了:“秀姑,别着急,满月没死,让我给救活了!”

“哎呀,您是活神仙哪,居然能起死回生?”

“我有顺气丸哪。本来她是气堵咽喉,把药灌下去气就消了。”

“那好,谢天谢地。”娘儿俩都拿二爷当神仙,从心里感谢他。硕二爷说:“我是来给姑娘看病的,秀姑啊,你也得吃服药。”

“我可不用吃顺气丸。”

“我可不给你顺气,我给你来服断情丹怎么样?”

“这……二叔,您可别开这么大的玩笑!”

“不是玩笑,这药你还是非吃不可!”硕二爷起身从腰里掏出一服丸药来,秀姑一时摸不清是怎么回事,赶紧说:“我不吃,我用不着吃药。”

“不行,你是吃也得吃,不吃也得吃,你是非吃不可。”老太太一看也急了:“二哥,您给她吃什么药啊,可别害了她啊!”

“得了吧,我还懂得害人的罪过,我不过是帮她清醒一下。”说着话打开盒盖儿,剥去蜡皮儿,取出药丸来放在桌子上让老太太给分成小块儿,对了一杯温开水,给秀姑把药送了下去。

这是什么药啊?秀姑刚喝下去就觉得一阵肠鸣,苦、辣、凉、香、甜,余味无穷。吸口气再往下一沉,心里豁亮得就跟一条胡同似的。这是什么药?细一打听,敢情是牛黄清心丸。这服药下肚以后,秀姑冷静地想了一会儿,明白了二爷的用意,倒有一种轻快之感。硕二爷问她:“怎么样,欲断情必先清心哪!”

“二叔,这药真好,治我的病对症,可是和子也得吃一服啊?”二爷一笑:“那你就甭管了,我会给他准备。”

“喂,二叔,就用这个蜡丸给他捎点东西去吧!”秀姑往里装了点东西递了过去,挺不好意思地说:“烦二叔给和子捎去吧。秀姑虽然无才,可并非寡廉少耻之辈,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失德,我深谢您的一番美意。”

做了件好事,硕二爷心里挺痛快,赶紧回到旧帘子胡同,见了和子夫妇,说明自己找着了秀姑娘儿俩,磨了半天嘴皮子,人家也挺牵挂他们两口子,以后见之当见,避之当避,当断必断,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。临走的时候把药丸递到和子手里:“看,秀姑给你捎东西来了!”

“她还惦记着我?”

“嗯,惦记着你别上火,给你!”和子接过来一看,敢情是一服牛黄清心丸:“哎呀,我是有点头昏脑涨,该清心明目啦!”拿手一掂,还有点分量,打开蜡丸一看,和子愣了:“干吗,让我吞金?”里边有一枚金戒指,和子拿出来一看:“这是我的东西啊!上边还有我的名字呢。这可是一服良药啊,她把我送给她的戒指都退回来了,这回她对我可是九丸搭一丸——十丸(实完)啦!”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出卖东安门

咱还接着往下说。这位硕二爷住哪儿呢?这个旧帘子胡同就在北京前门跟顺治门当间儿。还有这宗室怎么讲哪?就是皇上的本家,这叫正黄旗,他呀系黄带子,从生下来就吃钱粮。前清时期,这宗室可了不起,一般人瞧着都害怕,皇上的本家嘛。永硕又比道光皇帝大一辈儿,他是皇上的二大爷,所以到哪儿都称他为硕二爷。他这个宗室不但从来不会仗势欺人,还专门济困扶危,专管街面上的不平事。上段说的那档子事,人家给调解得多好!他自己那四十两银子花得是地方。把这钱给商人不行,硕二爷看出来他说的是瞎话儿,绝对不能帮他难为那老头儿。有的同志会问:“他说丢了八十两都找回来了,他就不会难为老头儿了!”不行您哪!硕二爷能让他把钱讹去吗?再说他看出来老头儿挺贫苦,可是心眼儿那么好,这心哪值金子,我得周济他,让他过个肥年。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钱给他哪?这叫隐柳扬花,借劲儿使劲儿,周济他,还得警戒那个掌柜的,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,可硕二爷高在不是借花献佛,慷他人之慨。他要是仗着自己是宗室,这么做了,那位掌柜也没辙。可人家自己从腰里掏出四十两,这就高了,你承认丢四十,我赔你,就为挤对你说实话,别瞒心昧己。

硕二爷腰系一条黄带子,那颜色好看,上边绣着龙头凤尾,就说明了这是皇上的本家。可是今儿个出来也兴许不系黄带子,就穿平常衣裳,不暴露自己的身份。好比说吧,他家是路北的门儿,这天一出门儿,就看见门口哇跪着一个人,二爷赶紧猫腰把这人搀起来:“为何行此大礼?”

“给您磕头,小的有罪,我爸爸死啦!”

“噢,还没成殓呢!”

“是,跟您求个吊儿八百的,买领席呀把我爸爸卷出来!”

“好,你跟我走吧!”说着话就把他带到了棺材铺。一进去,大伙儿都认识:“嗬,二爷啊!您请里边喝茶。”唯独棺材铺让顾客,从来不直接说您用点儿什么?总是让里边喝茶,里边歇着。绝不能说:“您买棺材啊!”绝不能说:“您家谁死了?”所以这家棺材铺也是让二爷里边喝茶。二爷说:“不喝茶。我这儿有个朋友,他爸爸过去了,给他瞧口材。有薄皮的吗?”

“薄皮没有。”

“柳木的呢?”

“也没有。”

“再好一点的是什么?”

“黄柏。”

“我看看,就这个吧。多少钱?”

“六十两银子。”

“行。给你爸爸来这个你看怎么样?”这人一看跪下啦:“不行您哪,二爷,我爸爸没有这么大的福,这材太贵重。”

“嗐!百年大事,也就这么一次,黄柏是中路材,可以啦!”

“哎呀,二爷您想,我们就哥儿俩挣钱,这么大的材我们弄不出去,雇人又雇不起,这还不得二十四杠啊!”

“噢,还是没钱哪!这好说,再给你二十两办白事,够了吧!”

“二爷,这让我们怎么报答您哪!”

“嘻,别说了!”

净周济穷人,他那进项不够花的啊!他也讹人,可从来不讹老百姓,专讹那些为官不正,贪赃枉法的人。先说一个吧!他用钱的时候,在家里用红纸写字,让底下人拿着,搬着一个座儿上街啦!他住家在南城啊,早晨起来他奔东城,东城有个东华门啊,东华门外还有一道城,就是现如今的东安门。逢是做官的上朝都得打这儿过。“朝臣待漏五更寒”嘛,皇上天不亮就升殿,大臣上朝全是打东安门进东华门。不论在哪城住也得走这儿,等到皇上办完事,“卷帘朝散”嘛!大臣们还得打东安门出去。这硕二爷弄张报子,到下朝的时候,冲里边儿贴上啦!贴完报子,弄条大绳子把门拦上,东安门有仨门洞儿,他拴上三条绳子。走道儿得从底下钻,有这绳子拦着,车马过不去。他就搬个凳子在这儿一坐,沏壶茶一喝。

那位说:这报子上写的什么哪?“出卖东安门,有愿买者,价钱面议。”他把报子贴好,净等着为官不正的人。做官的一看车轿过不去,一打听怎么回事?硕二爷出卖东安门。差不多的官员都吓跑了!别碰这个钉子啦,绕弯儿打景山那儿转过来,出地安门吧!哎,又来了一位,谁呀?九门提督。他坐着轿在这儿一过,轿子站住啦,引马的过来请安。九门提督在轿子里问:“怎么不走啦?”

“走后门吧。”这个官儿在东安门外住,一出东安门他到家啦:“啊?为什么绕道而行?”

“东安门卖啦?”

“什么?”他是武职官,说话嗓门儿大点儿:“什么人如此大胆,敢卖国家的产业?”这一喊,硕二爷听见了:“噢,是九门提督大人哪!二爷我卖的,你要买,咱商量个价儿。”九门提督隔着轿帘一瞧是他,赶紧吩咐落轿,过来就行礼请安。这一来,硕二爷也挺和气,过来一伸手:“老贤侄,这是回家啊?请绕两步吧!”

“二爷,您这可是取笑。”

“什么叫取笑哇?我如今没有花的了,又有用项,跟人家借吧又磨不开,没法子,卖点东西吧,还不算寒碜啊,所以卖东安门。”

“哎呀!您这口气可真不小,拿东安门当东西卖?卖的这钱要花完了哪?”

“我再卖西安门,地安门,我是有哪儿卖哪儿!”啧!九门提督听着一吐舌头:“二爷,您别取笑了,不就是缺钱花吗?您要用个三千五千的,我孝敬您啦!”

“哎呀!这东安门就值三千五千的,三千加五千就是八千哪。”

“好,好,八千就八千。”

“这个价儿可差点儿,要是别人我可不卖,谁让咱们是自己爷们儿,得啦!把报子揭下来,卖给你啦。带着钱了吗?”

“我上朝来哪儿能带这么多钱?”

“那没关系,先赊账,明天给我送家里去吧!”有这几千两银子,他又能解救不少穷人。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剃辫子

硕二爷大事小事什么都管,可以说是关心民间疾苦。这天早晨出门遛弯儿回来,就看见自己门口站着一个小伙子。也就二十来岁,长相倒不寒碜,可是这小伙子穿的这身衣裳特别:紫色带绣花的裤褂儿,那年月倒是有这么穿的,可也就是穿一身紫。他不是,他不单穿紫裤褂儿,连鞋带袜子全是紫色。一条大辫子,这条大松辫儿在头里耷拉着,都过膝盖啦!挺着个脖子,七个不依,八个不饶,手里托着鼻烟壶儿,就在硕二爷门口哇,一边儿走溜儿,一边儿唱。唱什么呢?小调,尽是淫词浪语。这可不许。您想,好人哪儿有唱这个的?哪条胡同里没有大闺女小媳妇儿啊!

硕二爷一听不像话,过来一拍他:“哎,你胡唱什么呢?”这小伙子抹着鼻烟儿正往鼻子里吸,回头一瞧硕二爷呀,他把鼻烟儿抹到嘴里啦!当时把大辫子往后一甩,两手往下一耷拉,垂手站立,装得挺老实。其实这人可不老实,他是个地痞、无赖,整天蒙吃骗喝,专欺负老实人。这人姓什么哪?姓倒叫倒霉!怎么叫这名字,他要不倒霉哪儿有这事呀!

这种人也好对付,好听奉承,遇上有人阴他:“大少爷,您可了不起,您可是咱这一方的人物,我们惹不起您哪。您要是真横,把您唱的这小曲啊,上硕二爷门口唱一段,一拉腔儿呀!我就让您吃一辈子!就怕您不敢去唱。”您想,当着好多人这么一阴他,他脸上挂不住。心想:我要是不敢唱就栽跟头啦。赶明儿在这一方混不住啦。可是要在硕二爷门口唱,碰上他本人我可受不了,兴许关我十年。他可是皇上的二大爷啊!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,不能去!可是又一想,他那院子挺深,大清早的我在门口小声唱两句,末尾一拉腔儿,里边也听不见,在街面上我可就是人物字号了!

“我说,我到硕二爷门口唱小曲,临完一拉腔,吃他一辈子,这事儿谁担保?”

“我保!我保!”这不是跟着起哄吗!

“行啦!明儿个早上咱们去,我就堵着他的门口唱。”就这样,打赌的连同保人站在边儿上看着。这小伙子呀,脸冲北,抹着鼻烟儿得意扬扬地唱上了!他真没想到硕二爷起得这么早,遛完弯回来正赶上他在门口唱。就硕二爷这么一拍他的肩膀,他这么一回头,再看保人跟那打赌的全溜啦!碰上硕二爷,这事没法儿管。这小子一看就剩下自己了,您想他能不规规矩矩的吗?赶紧过来:“二爷,您起得真早哇!”

“你也够早的,上这儿来干什么?”

“没干什么?”

“没干什么?我听见你唱小调呢!”

“啊,随便唱唱,没什么。”

“你嘟嘟囔囔,哼哼唧唧,还摇摇晃晃地在我的门口胡唱些什么?说!”

“这……我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?”

“不知道像话吗?不是从你嘴里唱出来的吗?”

“啊……是啊,昨儿个我做小买卖儿,在城外听俩小孩唱,我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,跟着瞎哼哼,今儿个早晨走到这门口,又把昨儿个的事想起来啦,心里一叨念,嗓子就出音儿了,实在对不起您哪,您放了我吧!”

“你不知道这是淫词秽语吗?你不说我也听见了,往后可不许唱这个,谁家里没有妇女啊?让妇道人家听见可不相宜。”

“是,是,下次改啦!”

“那就走吧!”

“谢谢您哪。”要走,他应当转身哪,他不转身,一步一步地往后退,脸儿跟硕二爷对着:“是,谢谢您哪!”

退了几步扭脸就跑,就在他要跑没跑的当口儿,硕二爷这么一瞧:嗯,这人不是做小买卖的,他是真正的地痞。刚才没瞧见他的辫子,我来的时候他这大辫子在头里,我一拍他,他先把辫子甩后头去啦。这是怎么回事?

现在才瞧见这辫子又粗又长,还挺松,长辫子过腰眼儿,编那么三四个花儿,这还不算,底下那辫梢儿也够一尺多长,可是往上这么撅着。这叫“蝎子钩”。清朝时节,逢是土豪、地痞就留这个,就为把辫子这钩往上撅,让人瞧:“我多横,不单是人横,连辫子都横!”

留这么个辫子准是地痞,二爷把他叫住了:“回来,我有话问你。你这辫子为什么编得这么松啊?”

这小子要这么说就没事啦:“回头我到剃头棚里把它编紧点儿行不?”

这一说也就没事啦,他呀还要找个理由:“二爷,我这辫子松为图凉快。”

“哼,这怎么讲哪?”

“晌午头儿我要往北去,不是晒着脖子吗?编得松点儿就把脖子挡上啦,就为晒不着。”

“这不像话,一天到晚不能总是晌午啊?你就是往北吗?夏景天你要是把辫子编紧了,外头透风那才凉快呢。把脖子都盖上了还凉快什么劲儿?你绝对不是好人,是个地痞、无赖。”

“不,二爷,我是做小买卖的。”

“哼!你不是图凉快吗?走,我带你凉快凉快去。”这小子也不知道去哪儿凉快,反正跑是跑不了啦,他拔腿一跑,硕二爷在后头一嚷,头里得截住他,那样儿更吃亏,还是跟着。二爷带着他出了帘子胡同,奔绒线胡同,出口就是西单牌楼南大街,在街东里有一个剃头棚——现如今叫理发馆,那晚儿就是剃头棚,门口挂着半截竹帘子:“进去。”

“哎。”这小子一掀帘子进屋啦,永硕可没跟着进去,他站在外边听了听,一听啊,嘿,这小子人缘真好,屋里边掌柜的、手艺人、伙计都让他,那份儿客气劲儿就甭提了,听着特别亲热:“嗬,大少爷来啦,快请坐,喝水吧?徒弟,快倒茶。您吃饭了吗?还给您叫点烧麦怎么样?哎呀,这茶您喝着要不是味儿,再重沏……”硕二爷一听:这是个好人吧?要不人缘这么好,一定错不了!我啊也进去看看。他一掀门帘也进了屋:“众位辛苦,忙着哪?”大伙儿抬头一看,认识,这是皇上的二大爷,就在门口住。掌柜的赶紧迎了过来:“敢情是二爷来啦?您这可是贵人踏贱地,您老人家是剃头,还是刮脸哪?”

“哈哈,不剃头,也不用刮脸,是我有个朋友要图个凉快。”掌柜的听不明白:“二爷,天挺热,我们就是这么一间门脸儿,后边又有个大灶,虽然开了个天窗,可也不凉快啊!要图凉快,得上您家的花园啊!”

“嗯,固然哪,你这屋里不算凉快。我是说他这么长的辫子,要是剃剃头,重新打打辫子不就凉快了吗?”

“噢,是这么回事,那好说。您这个朋友在哪儿住?我们跟您去,还是把他老接到这儿来?”

“还用接,这不是自己来了吗?”

“在哪儿?”

“就是他。”拿眼这么一瞄,掌柜的明白了,身上直打冷战:“我的姥姥!无怪这个主儿平时老欺负我们,不但做活儿不给钱,还要吃要喝的。敢情跟硕二爷相好,哎呀,多亏过去没亏待他,要错待了,这小买卖兴许得封门,我呀,跟二爷表表功吧!”这都是掌柜的心里的话。一表功倒坏了。“二爷,我们知道这位跟您相好,不敢慢待,他常说认识很多阔人儿,跟您是把兄弟吧!”二爷一听心说:“好小子,你到处蒙事。”掌柜的还想送个人情:“二爷,他在这儿做活儿不要钱,我们还请他吃饭,我们给他叫饭吃,他也没花过钱。赶上他老手头儿窄巴,还找我们要钱,上次柜上没钱,他老把我们的铜盆夹着走啦……”这一说,那小子可坐不住了,心里直打鼓:好啊!你这是把我送下来啦!

就看二爷拿手一指他:“嘿,你倒挺不错,跟我把兄弟,认识不少阔人,干吗就为蒙吃骗喝欺负手艺人哪!来呀!你们受点儿累,给他拆辫子!”

“是。”

旧式理发棚没有大躺椅,墙上挂的是小圆镜,挨着墙边仨座儿,那边仨座儿,有这么个小凳,挨着凳有个茶几,坐在那儿剃头打辫子,可以把手放在茶几上,墙上有一溜小钉子,这干吗?挂辫穗子啊!什么是辫穗子?就是假头发。女人的假发是一绺,男人的假发是三绺编在一块儿,编出来好看。

这掌柜的过来让他坐下,先在脖子后边呀给他垫条毛巾,打开辫子这么一拆呀,好嘛,一个辫帘子,又一个辫帘子,一连拆出三个辫帘子来,最末还有一根铁丝。这铁丝儿干吗?您想,辫梢儿怎么会撅着哪?它是里头有铁丝顶着呢。敢情真头发并不多,要的就是这个样儿。

硕二爷坐在旁边看着,忽然一伸大指:“啧!你这是为图凉快呀?这辫子里头仨辫帘子,你这脖子算有劲儿,你还以为好看哪!挺大的小伙子就喜欢这个?今天我让你凉快凉快吧!来!给他洗头!”

这一说洗头,这小子心里一哆嗦:我这个辫子怕落不住,这往后见了一抹子的多不好看哪!真舍不得,可又不敢驳回。

听到这儿,掌柜的心里也明白啦:敢情这人跟二爷不是把兄弟,他啊是地痞、无赖,平常总欺负好人,搅得街面儿不安,二爷这是要治他。我啊,再给他添点儿菜吧:“二爷,他素常在这儿做活儿,一不对心思就打我们,上次打我一个嘴巴到现在牙还活动呢!他还摔东西哪!借了钱也不还,我们都以为他是哪位大官的少爷,还是哪位爷的把兄弟,不敢惹他,刚才我还认为您是替他说话呢,细一瞧不对劲儿,您一进门这小子吓得脸都变色啦,我还以为他肚子疼呢?哎呀,大少爷!素常你把我们欺负苦了,今天该你受受啦!”

伙计过来打水,掌柜的拦住了:“慢,你不中,你哪儿伺候得了大少爷,哪次他都点我给做活儿,今天哪,还是我来吧!”掌柜的走到大灶旁边儿,那儿有个汤罐,昨天晚上对的水,今儿个早起就开了,在这儿打了一盆,端回来放在盆架上,你可倒是下手给他洗啊,一摸太烫,他找了个瓢,又拿了块手巾:“来,低头,低点儿头。”这小子做梦也想不到是开水,老老实实这么一坐,掌柜的过来一掐脖子,这手拿起瓢,舀了瓢水往头上这么一浇,这小子都岔了声啦:“哎哟,好……烫,要了命啦!”

“怎么啦,大少爷?”

“你这是洗,还是煺呀?太热!”

“水热呀!别忙,慢慢就凉啦?”

“啊?等水凉了我脑袋也熟了,太热,这是开水吧?你拿手摸摸。”

“不行,你想啊,我要下得去手还拿瓢舀吗?”

“那我这脑袋受得了吗?你给对点儿凉的吧!”

“对凉的不费事,你早说呀!”哗,把热水倒桶里了。门口有卖酸梅汤的,掌柜的端着盆去弄了盆冰水,往盆架儿上一搁:“得啦,这个合适。”这小子一低头,掌柜的舀一瓢往他头上就浇,当时就打了个冷战:“哎呀!这怎么回事?刚烫完又来凉的了,太凉啦!”

“热又太热,凉又太凉,你说,这可咋儿好呢?”

“你给对合适了!”

“对得不凉不热,好,再换一盆。”换来了水,稀里哗啦一洗,拿胰子这么一搓,刚要剃,二爷这儿说话啦:“哎,你们谁手快给他剃,我还得吃饭去。”

“我来,我来,我的手快。”一听说二爷吩咐,谁不献殷勤哪!这准得有好处。刚要剃呀,二爷从腰里掏出一个制钱儿来:“给你,掌柜的。”

“谢谢您哪!”

“什么谢谢,你当这是给你哪?剃头钱回来给。我还是告诉你,连长带短的一块儿给他剃,也不能全剃了,得给他留个小辫,就照着这个制钱儿留,留大了我不答应,留小了我也不答应。剃好了我给十两银子。”掌柜的接过这制钱儿来:“中啦,中,您老放心吧!我让他大不了也小不了。”小子一听:“这可损点儿,回头留那么一点儿的小辫,走到街上成淘气儿啦!哎呀,二爷,你可别让他们给我这么剃。”

“别剃呀,非剃不可!你要捂脑袋;我可让他们拿刀子剁,你要拿手一捂,可留神把你的手指头剁下来!快给他剃。”掌柜的一看:剃吧,把制钱儿往耳朵里一塞,拿起剃头刀来,噌!噌!噌!什么叫刺口儿,哪个叫片肉,全不管啦。剃着剃着,坏啦,全剃下去啦!一瞧在耳朵后边还剩一点儿,又给编了个小辫子,弄根儿红线给系上啦。这小子低头瞧呀:“嘿,我这是歪毛儿淘气儿啊!”赌气地自己往下揪,又揪不下来。心里头恨得慌,可又不能带出来,惹不起这位二爷呀!勉勉强强,凑凑合合地说:“谢谢二爷。”

“说,你觉着凉快不凉快?”

“凉快凉炔,凉快大发啦!二爷,您就剃我这辫子,还剃别人的吗?”

“怎么讲,要挑事呀?告诉你,像你这辫子里絮仨辫帘子,还有一根儿铁丝,走在街上唱淫词说浪语,还欺负手艺人,无论谁,我看见了照样儿剃!我要不剃他的辫子,算我对不住你。”

“好,谢谢二爷,我这辫子小哇,您可别恼我说呀!”

“什么事,你尽管说。”

“在顺治门里这一方,都知道您哪,您剃谁的辫子也没关系。也甭往远处说,到东城您就不灵啦。东城灯市口那儿有个人物,开宝局专门欺负人,有钱的没钱的他都敢欺负,无论谁都怕他三分!”

“啊,有这路人,他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您到东城一打听‘小霸王’全知道,他那辫子又粗又长,里头絮三根铁丝。您要给他剃了辫子,这可是除暴安良的好事,就怕您不敢去!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不敢去。”

“我自己这么寻思。”

“哼,这事我也得寻思寻思。”硕二爷想:东城有没有这个“小霸王”还不一定。他这是拿话僵我,罚我去趟东城,大热的天儿,我中了暑,他看哈哈笑:“好啦,我这就去东城。掌柜的,把这小子交给你,你要看住他,我回来有重赏,他要走啦,有什么罪名你可得担着。”

“二爷您放心,他走不了,叫学徒的把幌子挑啦,买卖不干啦。拿绳子拴住小子的腿,绳子头儿在我手里拿着,他一跑我就扽,一扽他就趴下!”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不许上甬路

咱们接着上回往下说。上回说的是硕二爷给一个地痞流氓把辫子剃掉,因为这小子行为不端,净欺负人。这家伙表面上服了,可是心里不服,他还想败中取胜,乘机搬弄是非,说东城有个“小霸王”,辫子比他还长,专欺负买卖人,问硕二爷敢不敢治他,这不是成心斗火儿吗?永硕一向除暴安良,你把“小霸王”说得越横他越敢碰。马上让剃头铺掌柜看住那个“倒霉”,自己决心去东城访访这个“小霸王”。

回到家里换了身衣服,再出来就是老百姓的装束了。穿一身青布裤褂儿,戴一顶草帽儿,新鞋呀他特意在底儿上帮儿上抹了点黄土,袜子上也洒了点儿黄土面儿,就为了招惹坏包欺负他。谁要是一欺负他,那可就是自己跳出来了!他顺藤摸瓜,又能抓些坏蛋。那年月对乡下人看不起,只要看你是土里土气的,有些流氓、地痞就变着法子琢磨你,闹得农民都不敢进城,生怕吃亏上当挨冤枉揍,路上人都很少。

硕二爷走着走着抬头一看,到东城灯市口啦。现如今您看那是一片柏油马路,街道宽阔整洁;在道光年间可不是,直到一九一〇年,我十二岁的时候,还是土甬路哪。原来北京是“无风三尺土,下雨一街泥”啊!说到这儿,我还得把土甬路说一下。逢是上年纪的大爷、大娘们都知道,四十来岁的弟兄姐妹们就不知道了。什么叫土甬路啊?就是在当街上拿土垒起来这么个土道,约摸有一人来高儿,当间儿平着,两边儿坡着,就是高出那么一块来。要是上这甬道,下这甬道啊,在这街口儿都有马路嘴儿,这儿能上能下。在甬路上头哇,走官轿、轿车,甬路底下走大车,走载重大车啊,轧了挺深的践窝,在两边儿有便道走行人。灯市口哇是东西的街,西口外是南北的街啊,这边儿叫“八面槽”,再往北就是“王府大街”。

永硕戴着个小草帽儿,这会儿快到晌午了,在甬路底下挨着这路边儿走着,就在拐角的地方,甬路下边围着人。就听里边“哗!”

“哈!”硕二爷这么一想啊:这里头必有什么热闹!不是变戏法儿的,就是练把式的。我得上这儿访一访,有没有“小霸王”,是真是假我得看看。当时钻进人群到里边一瞧,不是变戏法的,也不是练把式的。是什么呢?敢情是一辆破旧的驴车。那年月出门儿要坐三轮儿可没有,胶皮车也谈不到。都是带篷子的轿车——骡子车、马车、驴车都有。这儿是一辆驴拉的车。嗬,这驴长了一身癞,大牛子眼,浑身那个瘦,净是骨头没肉,这驴像是缺食短料。这驴还有一样特别,一个耳朵冲上,一个耳朵耷拉着。这驴要卖呀,说现在的钱卖不了一百元,就这么一头驴,还拉车啊!嘿,真能对付。怎么哪?杂巴凑。没有车围子,围着一领炕席;没有缰绳——就是车把式揪的那个绳子,他弄两根裤腰带;套车的夹板呀——就是驴脖子上套的那个,拿一个擀面棍儿劈开了,烫一个窟窿给套上;没有套包子,弄一条棉裤凑合着;没有草笸箩,兜着个瓷盆;没有油瓶啊,挂着个夜壶。这份儿寒碜劲儿就甭提啦!

赶车的把式呢,瞧那模样儿不到七十,连鬓胡子,头发挺长,穿着小褂露着肩,这裤子挺短,裤子像裤衩儿,裤腿都破啦,拿绳子系着,光着脚丫,穿着这么两只夹布鞋,打着包头儿,钉着后掌,拿绳子拴着。瞧这个穿戴真穷得不得了!他手里拿着个支车棍儿,这边腮帮子上一个大手印儿,脊梁上头啊,一个鞭子印——手指头这么硬啊,全是紫杠子,头上也破了,直往外流血。赶车的拉着这驴啊使劲一按,一拉这缰绳,这驴要回头回不过来,跑是跑不了啦,走又走不开。这手哇拿这支车棍儿打这驴,一边儿打驴啊,一边儿嚷,一边儿哭:“驴呀!驴呀!你是头好驴啊!”啪!过来就一棍子,这驴是跑不了哇,它往起一蹦!“好,你还敢撒野!”啪!又一棍子,“你吃着我喝着我,让我挨揍哇?我没地方出这口气!我就揍你。”啪!“揍死你,送你进汤锅!”啪!“吃驴肉!”啪!他是一边儿哭,一边儿唠叨,一边儿打驴!

看热闹的也弄不清这是怎么回子事。永硕看在眼里,心中暗想:这里边儿有事,看这样儿,老头儿受欺负啦。这是个窝囊人!他啊,没处发泄去,所以才打这驴,豁着打死送汤锅,这样,驴的性命难保。再说这人哪,老头子快七十了,受人欺负以后,大热的天儿,心里憋着气,身上带着伤,回头就许得夹气伤寒!病了没钱治,准得死。家里扔下好几口子,生活没个着落。唉,这里边可是好几条性命!八成儿是“小霸王”欺负他啦?我得打听打听。二爷估计到这儿,不由得搭茬儿啦:“我说,别这么打驴呀!你打它顶什么事?到底是为什么,说出来大伙儿给拿个主意。”

这位老者一回头:“唉,你管不了哇!”啪!啪!“我就揍驴,你甭管!”

“嗐!你这是为吗许的?打死了把它送汤锅,你可拿什么拉座儿啊!”

“我不在乎,这一下我们一家子都活不了,都得上吊!”啪!

“慢!不许打,不论遇上什么事也得往开处想,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?兴许我能给你出主意。”永硕说着话,他的草帽儿可没摘,就扣在前脸儿,他怕遇见熟人,一认出他来就不好访事啦!

他这几句话,再加上谦恭和蔼,倒是把赶车的给打动啦。“嗯,这位大爷,你不知道我的苦处。”其实这老头儿比永硕年纪大,他从心里感激永硕,所以说话挺和气:“这个事儿啊,我跟你说说,管不管的没关系。怎么回事呢?我啊,在这儿搁车。这位看街的大老爷啊!他实在是……”

一提到看街的还带仨字儿“大老爷”,永硕就不爱听。清朝没有交通警,地面上也得有人管理啊!拿城外头说,分五营二十三巡。城里头哪,分左右两翼呀,左边四旗,右边四旗,这旗的头儿叫“协尉”,说满洲话叫“喳连嗒”,他底下有看街的,分地段管理。这老头儿一说“看街的大老爷”,永硕就想到可能是看街的欺负人啦。“看街的怎么样啊?”

“嗐!他出了告示,不许驴车走甬路!”这一句就把看街的送了忤逆啦!怎么呢?这看街的不能出告示不让驴车走甬路,这是步军统领说过的话,当小差事的就得听着,可也不能狐假虎威,仗势欺人。这统领住家在交民巷台基厂,他呀拜客在这儿过,走到灯市口儿,甬路不是土的吗?这车不是压了车辙印儿了吗?骡子车、马车呀,它这档儿一般儿大,压的车辙一般儿宽,驴车它档儿小,在甬路上边儿走,一个轱辘在车辙里头,一个轱辘在车辙外边儿,就这么穿着走,来回一穿哪,把甬路给压得乱七八糟。步军统领在这儿一过,说了这么句话:“瞧这甬路压的,这都是驴车走的,要不让驴车走甬路就好啦。”就这么句话,哎,让协尉听见啦!就告诉看街的:“以后别让驴车上甬路。”

这赶车的老头儿过来,就让看街的给拦住了:“回去,驴车不准上甬路。”

“啊?是今天不许,还是明天、后天都不许?”

“快回去,驴车永远不许上甬路,走!”这可坏了!把赶驴车的老头儿坑得够呛,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以为看街的出告示啦。“你看,他不让走甬路上边儿,我走下边儿。又没有座儿,把车放在这儿,我去那边儿吃干粮,喝碗老豆腐。有几个小孩子淘气,拿着根棍子捅驴的眼睛。这个驴啊,一抹头,噌!它上甬路啦。我赶紧放下豆腐碗,过去就揪车,一揪这驴车呀,看街的大老爷过来啦,手里拿着个鞭子:‘不许上甬路,你怎么还上甬路?’叭 [1] !过来就是一鞭子!你打驴也好,打车也好,我眼看着,不能言语。我过去一揪车,叭!这鞭子抽我身上啦!您看连脖子带脑袋全破了,直冒血!我一问他为什么打人?叭!过来就是一个嘴巴!跟你说,我今年六十六啦,能经得住这么大的委屈吗?我惹不起看街的大老爷,越想越别扭!这口气老横着,这驴给我惹的祸,我只好揍驴,打死它送汤锅,我们一家子没了进项,也得饿死,干脆上吊一死完了!”永硕一听:这老百姓的生活够多苦哇,你不让驴车上甬道,闭他的饭门,他们全家都活不了啦!“这太不对啦!甬路就是走车的,驴车不让走,甬路上走什么车?”

[1]:相声演员习惯用“叭”字,表示声音强。演员的习惯当然也因人而异。

“走骡子车、马车啊,独单驴车不让走!”永硕心想:这一定是骡马店在地面上花钱啦。让驴车走甬路底下,那么深的跩窝怎么走啊?不让走可以善说啊,干吗拿鞭子抽?快七十的人了,还挨你一个嘴巴,难怪老头儿难过,我得给他出出这口气。“哎呀,别生气了,打坏了这驴你吃什么?还拉座儿不拉?”赶车的老头儿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啦,“啊,拉座儿啊。不拉座儿我拉茄子!”

“哎,你这是怎么说话?”

“我是说不拉座儿得拉货啊,什么茄子、豆角儿、西瓜、山芋、黄瓜、土豆全得拉呀!”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坐驴车

硕二爷听着要乐可没乐出来,琢磨着这话怪可乐的,好在老头儿快七十了,说几句气话也没什么,我得想法儿帮他:“老大爷,你还得拉座儿,你这车我雇了,打现在起我包天儿,顶到天黑算一天,你要多少钱吧!”

“哎呀!我可碰上好人啦。这才半天,你说算一天。好吧,你给六百钱得啦。”六百钱不算多,在那年月可是除了一家人的吃喝。连驴的草料全有啦!可硕二爷还想多给:六百钱?嗯,苦人哪,又这么大的年纪,让他多挣几个,我哪儿省不出来啊!他要是一高兴,也就把挨嘴巴的那碴儿给忘啦。“噢,拉一天要六百钱?”

“怎么,多啦?六百钱不值,你就看着给吧!五百二、四百八、三百六、二百四……实在不行你就白坐。”

“那还行?”

“怎么不行?坐完了驴归你。”

“老把式,你干吗这么客气?”

“我是穷急啦,干脆,你给多少钱都行。”

“老哥哥,你拉我一天哪,我给你六吊钱。”一听说给六吊钱,老头儿直往后退:“哎哟,我的天哪!怎么给这么多,噢,你是要买我这辆车啊?我还得拉货呢,这车可不能卖!”

“嘻!您想到哪儿去了,你卖我也不买啊,我要这车也没用。”

“那干吗我要六百钱你给六吊?”

“我爱毛驴车,瞧见这驴车我愿意多给钱。”老头儿这才当真:“好啦,没想到我是遇上财神爷,快上车吧!”永硕一扶这车沿,上车啦!

这一来,老头儿不闹啦,看热闹的也就散开啦!二爷上车往里边一坐,行,车上倒挺干净。“老把式!”

“您有什么事,财神爷?”

“有帘子没有?”

“有哇,没顾得挂。”

“把帘子挂上吧!”

“哎”为什么让挂帘子呢?为访事啊,在车里能瞧见外边儿,外边儿可瞧不见车里。帘子在哪儿搁着哪?车上有褥子,应该是掀褥子好撤出帘子来。他不这样儿,老头儿是打车底下往外拿,拿出来这帘子一挂,二爷瞧着都新鲜,是草帘子。“哎,你怎么挂草帘子?”

“挂这个好处大了,可以一当三用?”

“怎么个一当三用?”

“您瞧,有座儿挂上,晚上睡觉铺着,没钱买草料我拿它喂驴。”

“这主意倒好,别让驴断了顿儿。”挂上帘子车就要走,刚一转动车轮,二爷在里边就偏着身子:“哎呀把式,快出跛窝,在跩窝里这可受不了!”

“没有跩窝啊!”

“没践窝怎么车是偏的呢?”

“您没瞧见我这车一边儿轱辘大,一边儿轱辘小。”

“这不要命吗?我就老这么歪着?”

“里头不是有块儿砖吗?”永硕一回头,车上是有块青砖。“要砖干吗用?”

“哪边儿矮呀,您把哪边儿垫上。”

“这怎么垫?”

“您垫屁股底下啊!”

硕二爷坐这车也得跟着对付,心想:咱到哪儿说哪儿,只有享不了的福,没有受不了的罪,这不也挺好吗?哎,不行!“把式,这车可碰脑袋!”

“没关系,上边有绳子。”

“用绳子干吗?”

“您把脖子套上。”

“我花钱上吊玩儿啊!”干脆,扶着点儿就碰不着啦。又走了一会儿,二爷乐啦。为什么?他得问问我去哪儿啊?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往前赶。八成儿是让看街的连打带气,给气糊涂啦!“哎,老哥哥,你心里明白吗?”

“您就放心吧,我心里一点儿都不糊涂。”

“噢,不糊涂。你知道拉我上哪儿?”

“不知道……可不是有点儿糊涂吗?我忘记问了,您上哪儿?”

“哪儿也不去,咱们打这儿上灯市口东头儿,到东四牌楼南大街……”

“啊啊,由南大街还去哪儿?”

“哪儿也不去,抹头再拉回来!”

“噢,花这么多钱就为来回折腾啊!”

硕二爷坐这车也没打算往远去,就是由八面槽奔东四牌楼,来回走遛儿。赶车的不明白啊:“合着您坐我这车就为这么溜达啊?”

“对,就这样,太阳一落你就收车,我给你六吊钱。”

“您有这个瘾哪?”

为什么要这么来回遛呢?这是一个地段儿。“协尉”是五品官,他办事的地方在灯市口当间儿,既然是在这儿出的事,硕二爷想找那个看街的。车往前走着,他往外一瞧:“嘻,白费事,不用说半天找不着,这么走一年也碰不上,因为这驴车不走甬路上边儿,看街的不到底下来啊!”硕二爷心想:我正要找看街的,还是得走甬路上边儿。“咱们上甬路,打东头儿到西头儿来回溜达,好不好?”老头儿拿着鞭子一听:“哽、哽、哽!”赌气地把鞭子往驴脊背上一搭,那地方叫三岔骨,一伸手就把车帘子给揪下来了,卷了卷,往车底下一塞,冲硕二爷点点头。“把式,你要干吗?”

“快下来!”

“干吗?”

“我不拉啦,我说的哪,要六百你给六吊,你说可怜穷人,爱坐驴车,你这是爱坐驴车吗?你这是爱看打人的,今天我刚一上甬路就挨了一鞭子,还打我一个嘴巴!我还上甬路啊?你拿穷人打哈哈啦!”二爷暗暗点头:嗯,他还不明白我的用意,我不说明了,他也不敢上甬路。“哎,老把式,你放心吧,上甬路不要紧的。”

“是啊!我死了要什么紧!”

“没关系,因为你拉着我哪,没人敢打你啦!”

“拉着你管什么?看街的照样儿打我,碰巧了可连你一块儿揍。”

“不会,我坐在你这车上,看街的要是敢打你,他可就要嘬瘪子。”

“我不信,就知道我还得挨打。”

“哎,不要说看街的不敢打你,比他大的协尉官也不敢打你,再往上说步军统领、兵部尚书,无论他是谁,敢打你一鞭子,我给你要一百吊钱,打你一个嘴巴,我管他要五十吊!要是拿六指打的,还外加十吊。有一个嘴巴算一个嘴巴,有一鞭子算一鞭子。”

“得啦,得啦,别在这儿说大话啦,我说牛肉贵哪,全是吹死的。这图什么?把我打死不就是臭块地吗?我这穷命还值一百吊?你呀,快下车吧。”一揪腿,硕二爷在车里坐不住了:“老哥哥,我就是要雇你这车上甬路,找着看街的,好好说说他,给你出口气,往后得让驴车跟骡马车一样上甬路。”

“哎呀,我知道你是好意,给我宽心丸吃,可是你说的这事怕办不到。”

“噢,你还是不信哪!这样吧,拉不拉在你,坐不坐在我,我先在车上坐一会儿,跟你打听个人?”

“打听谁?”

“顺治门里头有个旧帘子胡同,知道吗?”

“知道,我还去过呢。”

“那儿住着个永硕,行二,听说过没有?”

“听说过,那是皇上的二大爷。”

“行啦,这就好办啦!那个人怎么样?”

“听说是个大好人,人家不欺负老百姓,还专管街面上不平的事。”

“看街的敢惹他吗?”

“看街的干吗?连九门提督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的。”

“这就好说了,你见过他吗?”

“没见过,咱没那缘分。”

“想见他吗?”

“想见上哪儿见去?”

“实不相瞒,我就是永硕。”

“啊?”

“我看见你在那儿打驴,就知道一定受了窝囊气,这才雇你的车,想给你出出气,咱们一块儿去找地段官看街的。你拉不拉?”嚯!老头儿当时比吃牛黄清心丸还痛快,立刻满面赔笑,连连作揖:“二爷,久闻大名,想不到今天能遇见您,这可是我们一家人的造化。您原谅我眼拙,说话也着三不着两。您多包涵吧。”

“哎呀!没什么,我这装束也难怪你不相信。”

“哈……”俩人当时相对大笑。

笑着笑着就看见这位赶车的老头儿脸上煞白,眉毛也拧上了,眼珠子也瞪上啦。拳头攥得咯咯咔咔的,倒把硕二爷吓了一跳:“这是怎么啦!霍乱,快去买十滴水。”

“不用,不是霍乱,是刚才憋的那口气出来啦!”

“火儿上来了还得往下压压。”

“压不住啦,刚才受了欺负真没处发作!”说着把辫子往脖子上一挽,二爷赶紧解劝:“咱们找他讲理,可不能打架啊!”

“打架干吗?我拉着您上甬路。以后啊,驴车还得走甬路。”

“你敢去吗?”

“怎么不敢,甭说拉着您上甬路,就是上太和殿找皇上我也敢去。”

“找皇上干吗?快把帘子挂上吧!”

“哎,挂,挂,这就挂上,刚才就不应该摘。”

“谁让你摘来着!”

老头儿挂好帘子,鞭子也不拿了,就拿着支车棍儿,找着马道口儿:“上甬路!”啪!又一棍子,这驴还真灵,刚才因为上甬路,挨了半天揍,再让它上甬路哇,它也不去啦,直往后退,打了好几下,还不上去。这老头儿有主意,拿棍子顶驴的肚子,噌!这下儿上甬路啦,坐车的可受不了啦!脑袋正撞在车的棚顶上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“上甬路啦!”

“你可倒是言语一声啊!”

“哎。言语一声。我们上来啦!”

“上来了你还言语个什么劲儿?快走吧!”这老头儿手里攥着个支车棍儿,跨在车沿上头,这高兴劲儿就甭提了,一边儿走,一边儿嚷:“驴车又上甬路了,看街的过来吧!我拉着硕二爷呢?”

“嗐,这不是胡来吗,你一喊拉着我,他还敢过来?”

“对,我怎么把心里的话喊出来啦?我可没拉着硕二爷!”

“没拉着也不用喊。”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打一鞭子一百吊

咱们接着说这段硕二爷跑车。那时候,一个是贪官污吏欺负人,一个是土豪地痞欺负人。有势力的欺负没势力的,势力大的欺负势力小的。就拿坐车来说吧,那阵儿只要坐上马车,就比坐驴车的趾高气扬,坐驴车的又比地下走的派头儿大,地下走的哪,又比推车的会摆谱儿。推车担担凭力气吃饭,可还处处受人欺负。像硕二爷坐的这么辆破驴车,上下辙呀他不走,单走当间儿走轿子那地方,这可容易出娄子,当间儿那地方有厅儿。在清朝时期,北京城里头左右两翼,东城这块儿为镶白旗,五嘎拉为一段路。这个协尉官厅在哪儿?就在马路当间儿。怎么在马路中间儿呢?就这个规矩,街道宽嘛!当间儿拿土垫起来的土道,叫甬路。两边儿呀都凹下去,那是便道。

在甬路的当间儿靠北,那儿出这么一块舌头,这儿有三间房,头里拿竹子搭起个障子来,上头搭着天棚,里头搁几盆石榴树啊,夹竹桃啊。这老爷呀,穿着便衣,没事的时候在里边耍钱,旁边放着新沏的茶。那位说啦:“怎么地方官还耍钱?”在旧社会,这耍钱上可了不得,名堂多了。他们玩的是纸牌“斗十和(hú)”。老爷托着一手牌,这把呀眼看着他和啦,就这工夫儿打东边儿传信来啦!“大人到!”这厅有三堂,正堂叫提督,左右两翼俩总兵,这仨人儿管地面儿,时常出来巡查,他们不论走到哪个巡地,哪个地面官儿得穿官衣,戴白顶儿,瘦袖马褂儿,大开气儿袍子,挎着腰刀——这腰刀把儿朝后,带着十个兵,在厅门口这么一站班,回头大轿来了,冲大轿请个安,这是清朝那阵的旧礼儿。

那位同志说:“那时候又没有电话,他怎么就知道谁来了哪?”地面上看街的给传信哪!好比说吧!大人由打住宅里一出门儿,车班轿班一预备呀,看街的就凑过去打听:“大人上哪儿呀!”“上某处某处。”他听着就琢磨上啦,这个路怎么走,打哪儿走,经过哪儿?好比一出门往南,他这儿先喊话,往南边儿传信儿,这个厅往那个厅喊:“南边儿的——”南边儿的听见了:“干什么?”“大人来啦,上某处某处。”这儿一听,再往那面传信。那面一听知道啦,大人上哪儿就是他管这个地段。

上哪儿?东四牌楼有个史家胡同,上那儿去拜客,打史家胡同出来,又上南小街,再打东四牌楼那边转回来。这厅知道大人要来,赶紧准备,戴上帽子,穿上袍子,套上马褂儿,系上带子,挎上腰刀,蹬上靴子,带十个兵在厅口这么一站班。往东边儿这一瞧哇,大人还没来哪!协尉就把牌扔下啦,在这儿站会儿吧!打腰里把鼻烟壶掏出来,打开盖儿,往手心里一磕鼻烟儿,脚哇蹬着街石,撇嘴咧腮,指挥看街的:“去,挑两桶水,把甬路当间儿泼泼,都冒烟儿啦!哼,吃完饭就睡觉,什么事儿也不管!”往东一瞧,大人还没来,再往西一瞧:“哎呀,糟啦,这不成心吗?昨天步军统领打这儿过,一瞧甬路不平,车辙轧得乱七八糟——驴车轧的!今天走当间儿,又往东。回头大人要往西,正碰上,这个沉重我可担不起,看街的!”

“在!”

“把驴车轰开!”这看街的姓德,外号叫醉德子,今天早上打这赶车的就是他。他打完人以后就上堆子里睡觉去啦!官厅后边有间小房,那叫堆子。大人一叫呀,手下的人现叫醒了他:“快起来,上边有吩咐。”

“哎。”穿上号坎儿,上头有个“勇”字儿,脚底下的靴子是老虎大张嘴,夹着大蟒鞭,足有五尺长,这把儿就有一尺,还有一尺的鞭梢儿,连鞭梢带把儿整七尺,打人的时节得会打!不会打就把脖子缠上啦。他夹着这个蟒鞭到头里见官,先请了个安:“老爷,有什么吩咐?”协尉正闻着鼻烟儿呢:“哼,又喝醉了?”

“没有,没有。”

“大白天睡的什么懒觉?”

“头昏,头昏。”

“我问你,昨儿个正堂交代什么来着?啊!不是不许驴车走甬路吗?今儿个怎么又上来了啊?”

“今儿个早上小的打了一个啦!一个老头儿赶着驴车上甬路,我过去就是一鞭子,又给了一个嘴巴,让小的打下去啦!他不敢再上来啦!”

“哼,你自己瞧瞧。”这看街的扭头一瞧啊:“哟!老爷!你瞧这个赶车的,我今儿个早上打的就是他,怎么又上来啦!一个劲儿地往当间儿赶,看这样儿他还不服!”协尉抹着鼻烟儿:“不服!轰他去,他要是快下去没事,敢不下去,拿鞭子抽他,坐车的要是说闲话,连他一块儿抽。他要是不服,拿蟒鞭往他脖子上套,把他带到我这儿来,让你看着,我打他个二十七。”什么叫二十七啊?就是打二十七鞭,能了且了,了不了,就得送到提督衙门。

这看街的一听:“老爷,您别生气,还用您打他二十七,我一鞭子就把他抽下去啦!”醉德子拉着这蟒鞭,噌!连蹿带蹦地出去啦!到甬路当间儿高喊:“驴车,站住!”赶车的一听就哆嗦,吓的,打上是真疼啊!大三伏天儿!受不了!赶紧回头冲车里:“又来了啊!”二爷问:“什么又来啦?”

“打人的又来啦!”

“嗨!咬紧了牙冲过去,都有我哪!别忘了,打一鞭子一百吊!”这老头儿听着犯财迷了,那年月一百吊钱能买五十亩地,再有这头小驴儿,一家子甭愁过活儿。他高兴啊,精神挺足,一抽这驴,直奔看街的来啦:“嘚,哦喝!”看街的一瞧:我这儿喊着他倒来劲儿了,这还行?“走,快下去!”

“嘚,哦喝!”

“赶车的,说你哪!”

“哎!嘚!哦喝!”

“你太可恨了!”就这样一递一句,越走越近,眼看到跟前了。看街的一捋这鞭子,丁字步一站:“下去!”你再看这老头儿,不慌不忙,就这个劲儿,一勒这驴:“吁——”车站住了,拿支车棍儿往地下一拄,这手搁在支车棍儿上,那手一托腮帮子,拿眼跟看街的吊线:“哎,归齐你这是说我呢?”

“不说你说谁!”

“哈哈,你可说不了我啦。”

“怎么说不了啦?”

“我有了婆家了。”

“去,我这儿说媳妇儿哪!别贫嘴,快下去!”

“下去?哈哈,不下去!”

“下边儿走去。”

“下边儿地不平整。”

“上边地可不是给你准备的!”

“那么你给我准备了点儿什么呢?”

“嗯,我为你准备了鞭子,你要再对付我可抽你!”

“早晨见面就打,现在我还让你打!”

“这……”打不了。现在怎么不打了呢?早上他不是醉了吗?他抽的是车,赶车的要是不躲,就抽车棚子上啦!赶车的一躲,正抽在他脊梁上,这儿破啦!人家走道的看不惯,撒着嘴议论:“这是干吗?不让走驴车就打人,这不是仗势欺人吗。”看街的一听,挂火儿了:“谁仗势欺人,我就打!”过来,叭!又一嘴巴子!那阵儿啊他带着酒兴,如今哪,酒醒了,他得先说理,赶车的要是下去,他就不打了!所以说:“你要不下去我可拿鞭子抽你!”这一说拿鞭子抽,赶车的倒稳当了,他拄着支车棍儿,假装没听见:“你说什么来着?”

“你要是不下去我拿鞭子抽你!”

“噢噢,那好啊,你要打我!你也不打听打听,里九外七,皇城四门,大小当差的谁敢打我?”

“啊?谁敢打你?我就敢打你!我就敢打!”

“你打我?成啊,知道价儿吗?”

“什么?打你还有价儿啊?”

“当然有价儿了,咱先说明了拿什么打,拿鞭子打,有一下算一下,打一下一百吊钱。拿手打呀,五十吊。我还得看看你有没有六指,要是有六指外加一吊钱,咱是公平交易,货真价实。”一个是地面官,一个是赶车的,现官不如现管哪,看街的能听他这个:“嗬!好大的口气,打一鞭子一百吊钱!我看你是穷疯啦!今天我打你一百鞭子,把你打死了也就是臭块地,我看跟谁要钱!你接着吧!”这看街的往后退了三步!

攥着鞭子找目标。干吗要往后退三步哇?打人得分拿什么打?拿这蟒鞭打人得会打,不会打的把自己的脖子套上了。

他为了把胳膊抡直了,所以往后退三步。这一退呀,闪出有一尺多远来,再一找目标,往前一上步,那不正打上吗?这会儿赶车的要是抹头下甬路也就完了,他抡起鞭子抽到车棚子上,回头见了官儿也可以说:“让我抽跑啦!”其实没打着人。可是这个赶车的是恨病吃药,生怕他这鞭子打不上,那还找谁要一百吊啊!“好啊,你朝这儿打!”他闭着眼,咬着牙,就等着挨鞭子啦!“嗬!你真能斗火儿!”叭!这鞭子打上啦!当时就破了皮,见了血,他应当哭哇,没有,他倒乐啦!回头冲着车里伸出一个手指头来:“有一鞭子啦!”这是告诉硕二爷,让他给记数儿,有一鞭子算一鞭子。他挨了打还不输嘴:“好小子,打我一鞭子了,你要有胆子,再打九鞭子,给我凑一千吊,我也不用赶车了,回家种地去。”

“这……”看街的举着鞭子没有再往下抽,硕二爷在车里也直皱眉毛。

这仨人哪,有三种想法。赶车的想的是硕二爷有话,打一鞭子一百吊钱!我乐不得地让他打,这事儿百年不遇啊!看街的是这么想:这赶车的他怎么这么横?这么大岁数了,怕他经不住打,再说我的差使是把他赶下去,不是把他打死啊!坐车的呢?可另有一种想法:打一鞭子一百吊,这事儿办得到,再打多了可就不行了,这钱我找谁要去?就是我给垫钱也不能让老头儿挨打啊!我哪儿能拿穷人寻开心,花钱买乐儿呢!硕二爷这想法很对,虽然是看街的打人,可这钱不能找他要!他一个月才挣一两五钱银子,要了他的命也拿不出一百吊钱来。这钱得让地方官花,让协尉拿一百吊给这老头儿。虽然他拿这钱也得咬点儿牙,可是关着永硕的面子他也不敢不拿。这样让地面官出点儿血,让老头儿富裕一下,也算给他出了气。

所以硕二爷不等看街的再打第二鞭,就在车里说话啦:“什么人这样大胆,敢打我的车夫?”这嗓子倒是把看街的镇住了!可是你先瞧瞧车厢里是谁呀,没瞧,为什么?他也有想法:坐这破驴车的还有什么阔人!他举着鞭子来了三声哟:“哎哟,哟哟哟!你还觉着怪不错的呢!坐这破驴车还臭美,你美个什么劲儿啊?不错,抽了你的赶车的啦!我呀连你这坐车的也一块儿抽!”为什么这么横?刚才协尉有话:“坐车的要是说闲话一块儿打!”他一摇这鞭子,硕二爷从车里出来啦。就这样儿往外一探身:“噢,德子啊!怎么着,你要连我一块儿抽?”

“这……我……”立时间口就软了,连鞭子也举不起来啦!认识啊,这是亲王啊!把鞭子往旁边一扔,过来就请安:“哎哟!老爷子,您怎么跑这儿来啦?”

“你不是要打我吗?”

“那是信口开河,我不敢,您借给我个胆子,我也不敢打您哪!”

“固然你不敢抽我,可是你打我的赶车的,这不跟打我一样儿吗?”

“老爷子,我要知道是您的家人,吓死我也不敢,再说我也没打!”他一说没打,这赶车的老头儿,不愿意啦:“你再说没打,看!我这是怎么啦?你没打就不给一百吊啦?”看街的一听:得,这下儿可麻烦了!不能跟他废话,还得跟硕二爷对付:“二爷,我实在不知道这是您的车,要知道绝对不敢轰,我是为轰车才失手打了他,您别怪罪我。”

“你好大的胆子!我来问你,凭你就敢出告示,不让驴车上甬路?”

“我可没出过什么告示,连我们地面官也不敢出告示啊!不让驴车走甬路,这是堂官的口谕。”

“哪个堂官?”

“正堂啊。”

“噢,和子!”就是前边说过的买东安门的那位步军统领,九门提督。“跟爷回,统领大人一会儿在这儿过,您可以当面问他!”

“我刚才就听说‘大人来啦’,敢情是他啊!这就好办啦,我跟他说去,不应该呀!马车、骡子车都能上甬路,怎么驴车就不能呢?你是正堂,可也不能出言成法啊!”

“二爷说得对,老百姓对这事有议论,小的身上有不是。”

“你是当小差事的,这事不能怪你。”

“爷您圣明。”

“和子说不让驴车走甬路,你就打了我这赶车的,打他可有价儿,打一鞭子一百吊钱。我也用不着跟你说,和子来了我跟他讲理,赶车的!”

“二爷!”

“有胆子没有?”

“有哇,凭啥没胆子?拉着您,更有胆子啦!”

“你把车横在甬路当间儿。等着九门提督来,跟他要一百吊钱。”

“好,就这么办啦!”一揪这驴,把车横在路上啦!这看街的一想:坏了,这下儿要了命啦,连协尉也吃不了兜着走,待会儿九门提督在这儿一过,他一嚷,九门提督过来一请安……这下儿他反过来还得埋怨我们,他一不承认说不让驴车上甬路,可就把我跟我们老爷全给装在套儿里啦!我得给协尉送个信儿去。他不再说什么,夹着鞭子回来啦。回到厅里啊,在协尉的背后直哆嗦,这老爷倒是挺有派头,坐在那儿托着鼻烟壶:“去再挑两桶水去,把那儿泼湿了,大热的天儿别冒土气,拿耙子搂搂,使扫帚扫扫,清洁要紧啊!”站起来往东边一瞧啊,那大轿还没来,往西边儿一瞧哇,驴车横上啦:“哎!这驴车怎么回事?看街的上哪儿去啦!”看街的在他脊梁后头答话啦:“在这儿哪!”

“你怎么直哆嗦?”

“啊,哆嗦半天了!”

“为什么哆嗦?”

“啊,这天儿啊,太冷!”

“三伏天儿还冷啊,你发疟子了吧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还不给我轰车去!”

“啊,轰车,这不轰出娄子来了吗?要轰你去轰吧!”

“我轰还用你干吗?拿鞭子抽他!”

“一抽更坏啦!”

“怎么?”

“抽一鞭子要一百吊钱。”

“这是哪儿跟哪儿啊!抽一鞭子就一百吊,这是谁说的?”

“就是坐车的那个人。”

“噢,坐车的说闲话了,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嘛,一块儿打啊!”

“打不了,他是王子。”

“王子干吗,难道他比蜜蜂还厉害?”

“蜜蜂啊?还蝲蝲蛄呢?这下儿糟啦!”

“怕什么?他要是不下去,把他带这儿来,我打他二十七。”

“二十七,这账好算,两千七啊。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!

老爷一看纳闷儿呀,什么事把醉德子吓得这样,一边儿说一边儿哆嗦,这腿啊,简直不听他的使唤。这是为什么呢?“你别大惊小怪的,当差嘛,什么人都难免碰上。你先沉住气,告诉我车上坐着的是谁?”

“这……噢……”

“你这是怎么啦?哆嗦起来没完啦。怎么连牙都哆嗦上啦?”

“告诉您吧!人家啊,说话做事都在理,这才吓得我哆嗦。”

“噢,那值得哆嗦吗?”

“我要告诉您他是谁,连您也得哆嗦。”

“胡说,我是地面官,放着官不做我哆嗦着玩儿,哪儿领俸银去?快说!”

“我说,您可沉住了气,站稳了,听我告诉您,要说这赶车的老头儿虽然说话倔,可也算不了什么?”

“废话!谁问你赶车的了,我是问你这坐车的!”

“坐车的啊,这人有四十多岁,穿一身蓝布裤褂,布鞋上边儿净是土。”

“嘻,这就至于把你吓成这样?”

“您往下听啊,这个人家住顺治门里旧帘子胡同。”

“旧帘子胡同,这……”又一想那儿住的人家儿多啦,也不见得就是他。“快说,这个人是谁?”

“谁呀,这位爷名永硕,行二,专爱管人间不平的事。”

“这……闹了半天敢情是他呀!这硕二爷怎么……德子,快关窗户,我觉着脖子后头直冒凉气!”嘚……他也哆嗦上啦。

(张寿臣述 陈笑暇整理)

山羊喝茶 提督喝汤

今天咱们说这段《山羊喝茶》,是怎么回事儿啊?在北京宣武门里路西,有一家大茶馆儿,字号叫海丰轩。这家茶馆儿到清末光绪年间正开着哪,清早儿啊卖茶、卖点心,都卖什么点心呢?有肉馒头、烧麦、包子什么的,也卖饼,也卖面,还有炒菜。前边是茶馆儿,后边带饭馆儿。这种茶馆儿自打民国以来就很少见了。清代那阵儿不是旗人多嘛,早晨都上茶馆儿摆谱儿。进茶馆儿别看一样儿花钱,可待承不一样。怎么呢?比如,都是花两个制钱儿喝茶,得分在哪儿喝。这种茶馆儿一进门啊,左边是个柜,右边是灶,这边是二柜,二柜那儿搁着个酒坛子。过了这柜,过了这大灶啊,这儿有八张长桌,两边儿是凳子。在那儿喝茶呀使那种沙碗、瓦壶,是两个钱。过了长桌子啊,这儿有方桌,四面儿四条凳子,坐那儿喝茶呀使瓷茶壶、绿豆茶碗,也是两个钱。打这儿进去,尽后头款式啦,桌子全是油漆的,不是长凳子啦,全是独凳儿,一个桌子坐六位,在那儿喝茶呀使盖碗儿,还是花两个钱。这是怎么回事呀?他就这规矩,什么人哪上什么地方。都是卖苦力的,他吃上一斤面,进门儿就吃,图的是快,吃完还得干活儿哪!把挑子搁门口都成。坐这方桌子的是拉房纤的、各行的行口儿,找人哪,谈“公”事都在那儿。尽后头是雅座,有钱的人哪在那儿摆谱儿。茶钱虽然不多,可是饭里费了钱,能把赚儿也搭在里边儿找回来;所以呀待承这么高。

这天哪,硕二爷上海丰轩来了,他每天早晨出来遛弯儿,然后喝会子茶。每天上西四牌楼,那儿有个羊市茶馆儿,今天那家儿修理炉灶,所以到海丰轩这儿来了。

这硕二爷穿的什么呢?穿这么个蓝褡裢的大褂儿——手工布机织的,挺厚。现如今这种东西没有卖的了,把它放在水里洗洗,它能立着——光头没戴帽子,脚上穿着两只双脸儿布鞋。硕二爷往方桌旁边儿一坐,这跑堂的一看就不愿意伺候。要不怎么那时候凡是买卖家用人都不能要“三爷”呢。有人问了:什么“三爷”呀?就是姑爷、舅爷、少爷。亲近的人要做事上别处,打学徒开始,好好地干,学几年再回来,那就行了,要是在本柜上呀,不但学不出来,反倒把买卖给耽误了。怎么呢?谁也不敢支使他呀。这位同事刚一让他扫地倒水,另一位就得给拦住:“别价,那是少掌柜的呀!”姑爷也不行。那是门上娇客,让他踩着板凳擦桌子,这要是摔着,那里边的姑奶奶可就不答应了!舅爷也不成,那是内掌柜的娘家人呀。

海丰轩这个跑堂的就是掌柜的内弟——小舅子!一看他这相儿就不像个买卖人。剃得锃明瓦亮的头皮儿,梳着个小辫儿,脑袋一点儿也不疼,可太阳穴这儿一边贴一块儿小膏药,剪成这么一点儿的方块儿。还抹了一鼻子鼻烟儿,穿一件漂白的小褂儿,底下是青洋绉裤子,双脸儿缎鞋——猪皮脸儿,实衲帮儿,白布袜子,敞着袜口,系一个干靠色儿的围裙,四个犄角儿有四个云字头,当间儿还有寿字儿……您瞧这像跑堂的吗?把“带手”也就是抹布啊,叠成一条儿,往肩膀上一搭,托着个鼻烟壶儿,靠着搁茶壶茶碗的桌子这么一站,拿眼斜陵着硕二爷,来了一嗓子:

“嘿,刚来啊,乡亲!”

一进门儿叫“乡亲”,这是三青子 [2] 话,就是藐视乡下人,如果这被叫的要是一还言:“你老家是哪儿?我老家是哪儿?怎么会是乡亲哪!”哎,就得打起来了!

[2]:三青子——无赖汉。

可是硕二爷呢,没理他。

“喝茶吗?”

硕二爷心说:不喝茶我上这儿干吗呀!这句话可没说出来。

“哽。”

跑堂的拿过一个盖碗儿,一个茶碗儿,一共是三件儿,往这儿这么一搁:

“带茶叶了吗?”

“带了。”

硕二爷从腰里掏出个盒儿来,倒出点儿茶叶搁在碗里了。他呢,提着开水壶过来给硕二爷沏茶。这沏茶可也有规矩,沏盖碗儿的跟沏茶壶的可不一样。要是沏茶壶的,壶嘴儿对着茶壶口越高越好。哗!拿开水这么一砸,茶叶就沏开了!这样沏盖碗儿的可不行,盖碗儿里放上茶叶,得拿壶嘴儿对着茶碗边儿,让水往里头流,水下去了,茶叶漂着,把盖儿盖上,这叫泡茶。可他拿起开水壶,提得挺高,往里一倒,哗!水下去啦,茶叶都冲出来了弄了一桌子,再瞧碗里,就剩下三根儿了。像这样你应该赶紧道歉哪:“哎哟,对不住,把茶叶给糟践了,要不,我给您换换。”这才像买卖人应当说的话。可他呢,嘴一撇,连哼都没哼一声。硕二爷也没言语,又拿出盒儿来倒上茶叶,把盖儿盖上了。

按说,你这就赶紧躲开吧。不,他瞧着硕二爷这人好欺负,还想叫横,拿脚一蹬这桌子穿儿,跟硕二爷脸对脸儿,把鼻烟壶掏出来了。您瞧他这态度:

“我说,刚来呀?三河县的吧?住哪店儿里?瞧大奶奶来啦?”

嘿!怎么个话儿呢?旧社会三河县出老妈子嘛!他拿硕二爷当老妈儿男人 [3] 啦!这下儿硕二爷可忍不住了,脸儿也就沉下来了。

[3]:老妈儿男人——旧时,妇女在北京各“宅门儿”佣工称为“下人”、“老妈儿”。老妈儿男人是轻视人的称呼。

“我说你是干吗的?”

“跑堂的呀!”

“还是的,你不就是管沏水吗!我续水的时候叫你你再过来,这儿又没叫你,你这儿练的哪门子贫呀!”

像这样,你还不赶紧走开,可他这还没理会,提着水壶还接着说:

“噢,嫌我贫哪,这你管不着!”

硕二爷一瞅这小子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呀,也就再懒得理他。跑堂的提着水壶走到那边儿,有几个茶座儿,他过去跟人家唠叨:

“各位,告诉您哪,跑堂的(低),跑堂的(低),这话一点儿都不假,跑堂的比什么都低,什么人都得伺候呀。看见没有?俩制钱儿喝碗茶,还摆谱儿,哎,瞧这个……”他左手往硕二爷这儿一指,右手比了个王八。嘿!硕二爷假装没看见,没搭茬儿。怎么哪?不能跟这路人一般见识呀!

就这工夫,外边来了一个老头儿。看样子有七十多岁,挺精神,领着个小孩儿,也就五六岁儿,小胖小子儿,梳着一个冲天锥小辫儿,两只老虎鞋。这是爷爷带着小孙子。这小孩儿呀拉着个山羊羔儿,一边走一边磨人。

“爷爷,走不动啦,我累了,吃点心吧!吃完点心再走吧。”

老头儿一看小孩儿累了,说:

“干吗磨人哪,看,这不是到了吗!”

这爷孙俩进来,就在硕二爷对面这张桌子边儿上坐下了,把羊羔拴在桌子腿儿上啦,拿脚一拨拉,山羊钻到桌子底下了。老头儿一伸手把这小孩儿抱起来,往凳上一放。

像这个,老头儿哄着孩子往这儿一坐呀,跑堂的你赶紧拿茶壶茶碗儿就对了。这跑堂的没动窝儿,站那儿闻着鼻烟儿,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老者:

“刚来啊,老头儿?”

您听这像话吗?老就得了吧,还来个“头儿”!这老头儿没理会。

“啊,刚来。”

“喝茶啊?”

“啊!”

“喝茶,喝几个呀?”

“嘿!这是怎么说话,什么叫喝几个呀!”

应当是来一个人,给拿过一个盖碗儿,一个小茶碗,这就要两个制钱儿;来俩人哪,一个盖碗,俩碗,多要一个碗钱。人家老头儿带着小孩儿,老头儿喝茶呀,小孩儿不喝,给拿一个碗也就行了。可是他哪,拿过一个盖碗,仨茶碗。老头儿一看就问了:

“我上你们这儿来喝茶,我这个小孙子不喝,他吃点儿点心,拿一个碗儿就行了。”

这跑堂的一听,把眉毛往起一立:

“什么?一个碗!那回家喝去吧。”

“哎,你这是怎么说话?”

“要喝就仨碗儿,不喝就走。”

“啊?这我一个人能喝仨人的茶吗?这叫什么规矩?”

“这叫‘有一得一’,懂吗?你喝不喝?”

“喝呀!”

“喝不喝的我不管,坐这儿就是俩制钱儿!”

“这才俩呀?”

“还有羊哪!”

“什么?羊喝茶?”

“那是。您想这情理啊,这座儿都卖俩制钱,我们卖给你这羊也俩制钱,本来就亏着哪!要喝一个碗儿的,干脆回家喝去。”

老头儿一听这个气呀:

“我今年七十二啦,还没见过这羊喝茶哪!咱们不怄这份儿闲气!我走!”

老头儿这儿怄气要走啊,可小孩儿不懂事呀,他不乐意走,一个劲央求:

“爷爷,爷爷,咱不走,我累了。喝仨就喝仨吧。我不走,等吃完了点心,歇歇腿儿再走。”

这老头儿气归气呀,可又心疼孙子。唉!为了孙子,这口气就忍了吧。只好说:

“好好,来仨就来仨吧!”

这跑堂的更得意了:

“哎,这就对了,干吗费那么大劲呀,早这样不就结了吗!”

他拿来一份盖碗儿,仨茶碗。

“带茶叶了吗?”

“有。”

老头儿拿出茶叶来,搁在碗里,又掀开盖儿,等他给沏上,倒出三碗来,又把水对上,他走了。老头儿把这碗哪放在自己跟前一个,又把另一碗往小孩儿脸前一放,叮嘱一句:

“等凉点儿再喝啊。”

又端起另一个碗搁桌子底下了,瞅瞅那羊:

“得,这个你喝吧,打有羊那天起,喝茶的,你是头一份儿。”

这羊一见把茶碗给它放地上了,挺高兴,伸着脖子就过来了,一喝,嗬,给烫着了。你可急个什么劲儿呀!

硕二爷坐在一旁边瞧着,心说:这跑堂的可太欺负人了!嗯,这事我得管管。起身,来到那位老头儿的桌旁边儿上一坐,说:

“这位老者。”

老头儿一看,站起来了。

“您坐下,坐下。他这跑堂的有点儿欺生。方才我一进门儿哪,他也说了些三青子话,还说我进城瞧大奶奶来啦,哎,拿我当老妈儿男人了!我要是跟他一辩理,虽然是他的不对,可也显着我没有容人之量。他欺负我没关系,可欺负老人不行!羊也喝茶,合着人跟羊一样啦?您别动,我去去就回来。”

“瞎,您也犯不上生这份儿气!”

“我也不是跟他生气。这路不平得有人铲,事不平就得有人管。您别走,您要是一走,我可就找不着对证了。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儿,什么气您都忍着,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

硕二爷打老者这桌子这儿起身,奔后头了。那年月的大茶馆儿啊,不光是卖茶,它前头卖茶,后头带饭。

硕二爷刚到后头,卖饭的跑堂的赶紧过来了:

“您吃饭呀?”

““啊!”

“您吃点什么?”

“你这儿都卖什么吧?”

“哎哟,那可多了。米的面的,炒的煎的,荤的素的,酸的甜的,也不知道您得意哪口儿,这儿有张菜单,您看着点点吧。”

硕二爷把菜单拿过来,问:

“有笔吗?”

“哎,有,有。”

跑堂的把笔拿过来了。硕二爷把笔接过来。

“你先忙别的去吧,等我点得了叫你。”

不大一会儿,跑堂的又过来了。

“您这菜,点得了吗?”

硕二爷把菜单递过去,说:

“凡是我画在圈儿里头的菜,全要。”

“哎,好咧!”

跑堂的翻开菜单一看,好家伙,满满当当,合着有菜单那么大个的圈,把这广篇儿上的菜全圈里头了。

“我说这位爷,这篇儿这几十道菜,您都点哪?”

“废话,你没见我画的那个圈儿吗?”

“那您一共几位呀?”

“管得着吗?告诉你,就我一个人!吃这些菜,也就对付个半饱儿!你少这儿跟我废话,赶紧给我上菜,大爷我还是个急脾气!”

“好了,您哪!”

这跑堂的赶紧往灶上跑。要按平时呀,这跑堂的得喊,像什么:“爆三样儿,熘肉片,外加二两老白干!”可这回他没法儿喊,怎么呢?那好几十道菜呢,怎么喊呀?喊“全包圆儿了,您哪!”这么喊不像话呀。跑堂的来到后灶,说:

“大师傅,跟您商量点儿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前边来了个吃饭的。”

“来了就卖给他吧。”

“这位爷可特别。”

“怎么呢?他想吃什么?”

“他……您会炒多少样菜?”

“那菜单上写的我都会。”

这跑堂的把菜单拿出来,翻开第一篇儿:

“您瞧,他画了个大圈儿,这圈儿里的菜他都要。”

“啊?他一共多少位呀?”

“就一位。”

“就一位他要这么多?”

“人家可说了,这些菜兴许只落个半饱。”

“啊?那什么,赶紧动手炒吧。”

简断截说,灶上几位大师傅手没闲着,这跑堂的腿没闲着,炒一个端一个,总算把菜都摆上了。摆了多少?咱们现在饭馆里头用的那大圆桌子,整整摆了三桌。这硕二爷,手里拿了双筷子,这个桌前走一走,那个桌前站站,这个盘子里夹一筷子,那个碗里来一勺。跑堂的旁边一看,心说:这不是钱多烧的吗?

硕二爷问了:

“都上齐了吗?”

“上齐了。”

“不对呀,菜还少哪。”

跑堂的心说:您一个人儿吃,还少哪!

“您在那篇菜单上画的,这不都给您做了呀。”

“都做啦?”

“都做了。”

“那第二篇儿菜单你瞅了吗?”

“第二篇儿?”

跑堂的拿过菜单翻开一看,噢,这儿还画个大圈儿呢!

嗬!

硕二爷整整儿要了三桌菜。卖饭的跑堂的一边儿看着直发呆,硕二爷说:

“别这么傻站着呀,把这三桌菜给我看好喽,我去请个朋友来。”

硕二爷由打茶馆出来了。他心想:嗯!你不是让羊喝茶吗,行了,我呀,到羊肉铺牵羊去。那阵儿北京还没有屠宰场,凡是羊肉铺都有羊圈,自己宰羊、卖肉。哪个羊肉铺也得有几百只羊。打宣武门到北城根儿呀,十里长街,不用说胡同,这大街上就有十几家羊肉铺。硕二爷心想:我借它两千只羊来喝茶,一个羊要一个盖碗儿!他要没有那些碗,我封了他茶馆的门!

刚走到斜对过石驸马大街口儿上,就见路西有个羊肉铺。硕二爷过去了,一进门就道辛苦:

“各位,辛苦!辛苦!”

羊肉铺的人认识这位爱管闲事的硕二爷,忙说:

“嗬,二爷呀,您用点什么?招呼了声我们给您送过去就是了,干吗您还亲自跑一趟呀!”

“别客气,别客气!我不用什么,只是来跟你们借点东西。”

“您说,您打算借什么?”

“你们这儿有多少只羊啊?”

“有二百四十多只呢。”

“借给我用用吧。”

“行呀,您多咱用?”

“现在就用。”

掌柜的一听:

“哎哟,二爷,现在可不行。现在要,我得出城给您找去。”

“怎么呢?”

“羊不在圈里,一早儿出城放青去了。”

“那得多咱回来呀?”

“怎么着也得在关城门以前回来。”

硕二爷一想:要是让老头儿在茶馆那儿等到天黑可不像话。得,走吧。出来一琢磨:别家的羊也得放青啊,看来这羊是弄不着了。这怎么办呢?哎,猛一抬头,他看见隔着三个门有一家儿买卖——奶茶馆,挤牛奶的。得,就用这牛吧,只要是四条腿儿的就成。一掀帘子,他进去了。掌柜的一看,认识,连忙迎上来了。

“二爷啊,哈哈,您喝碗鲜奶呀。”

硕二爷一摆手,说:

“不喝奶,跟你们商量点儿事,你们一共多少人?”

“八个人。”

“几头牛啊?”

“一大一小为一对儿,我们这儿,后头一共有二十一对儿,四十二头。”

“好,我请你们吃饭。”

“太谢谢啦,劳您破费。”

“咱们这就吃去。”

“哎哟,我们还是晚上再扰吧。”

“不,现在咱们就走,连牛一块儿牵着,一块儿吃去。”

“二爷,这牛……它不吃饭呀。”

“你甭管,叫你牵着你就牵着,咱们一块儿,去海丰轩吃饭。”

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巧,正赶上这家儿掌柜的跟海丰轩有点过节儿,一听是拉着牛上那儿闹腾去,心里这个美:

“好咧,牛奶也别挤了,上门板儿,买卖今儿不做了,牵着牛,跟二爷上海丰轩吃饭去!”

伙计们一听更乐了,马上关门儿上板儿,拿着轰牛的鞭子,有拉仨的,有牵俩的,闹闹嚷嚷,就奔了海丰轩了。到了门口儿,硕二爷上前一步,一把把长帘子揪下来了,往里就闯。说:

“来,让牛进去。先进四个。”

伙计们也不问青红皂白了,赶着牛就进。前四个,俩大俩小,前一个后一个,大的进来了,小的更好办,在大的肚子底下就钻进来了。后边那位拉着俩大的,也没算计好,人家那四个进去了,他这俩进不来了。门窄呀,牛肚子大呀,这脑袋进去了,肚子卡那儿了。

“这不要命了吗,快进去!”

他使劲这么一拽,牛鼻子疼呀,往里一挤,喀嚓!门框折了!

哗!茶馆儿里头当时可就乱了!喝茶的,吃饭的都站起来了,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呀!大伙儿一乱,硕二爷怕这牛犄角碰着人哪,赶紧说:

“先别拉了!”

等伙计们都停住了,硕二爷冲大伙儿一抱拳:

“众位街坊,别乱!该吃饭的吃饭,该喝茶的喝茶。在下家住旧帘子胡同,姓硕,行二。我啊,爱管闲事。你们各位看看,那老头儿带着个小孩儿,桌子底下拴着羊羔儿,羊旁边儿搁着个茶碗。各位请想,这茶是人喝的,干吗让羊也喝呢?说明他这茶馆儿特别,羊能喝茶!既然羊能喝茶,就许我来个牛吃饭!今天连人带牛在这儿吃顿便饭。诸位,爱瞧热闹的,明儿来,明儿可多,有一万头哪!咱们在这儿大摆饭局!”

哗!这下儿里头更乱了!账房先生正写账呢,一害怕,手一哆嗦,把账全勾了!厨房大师傅一瞧牛进来下,一扔炒勺,他从后门跑了。吃饭的人也赶紧往外挤。那规矩的主儿,把跑堂的叫过来:

“算账,多少钱?”

跑堂的全吓傻了:

“算账?算……算不上来了。”

“算不上来啦?明儿再说。”

这是规矩的。那不规矩的呢?你乱我也乱,以乱裹乱,趁着乱劲儿他走了!这个一走,那个瞧出便宜来了,也走,他还不白走,把烙饼跟炸丸子拿手巾一包,揣起来走了。旁边儿这位一瞅:嘿,行,我也带点儿。连碟子都揣起来了!这个揣碟子,那个就揣碗,拿过碗就往怀里揣,你倒是分清楚吃什么呀,那位要的是一碗热汤面,上边儿一层油,三伏天儿挺热,要揣碗也得把汤倒了哇,他连汤带碗一块儿揣,刚往怀里一揣,又拿出来了:

“可烫着了我啦!”

那还不烫你呀!

饭座儿当中有人认识硕二爷,告诉茶馆儿的人:“还不赶紧给老掌柜的送个信儿!”奶茶铺掌柜的全听明白了,硕二爷要管教海丰轩跑堂的叫羊喝茶,这才借我的牛来吃饭。回头茶馆儿掌柜的来到,人家的事该怎么了怎么了。虽说我跟海丰轩有过节儿,也就别再掺和啦。“伙计们,轰牛走!这顿饭我请啦!”牛出茶馆还挺顺当,怎么?门框早就折啦!

海丰轩老掌柜的来到茶馆,一瞧,硕二爷就在桌儿旁边坐着——老者带着小孙子牵着山羊早走了——桌上一份儿盖碗儿,一个茶碗,桌子底下还搁着一个茶碗。甭问,这是刚才给羊喝茶的。老掌柜的抢行一步跪下了:

“二爷,这都是我管教不严,得罪了主顾,得罪了您。您放心回头儿我就让这小子夹铺盖卷儿滚蛋。”

那个跑堂的吓得爬着就过来了。

“二爷,二爷,您消消气儿,消消气儿,刚才是小的不对,我有眼不识泰山,您老饶了我吧!”

硕二爷说:

“别价!我也没别的意思,就是想让你们记住这档子事,以后做买卖别再欺生。既然你们知道过错又能改,好吧,起来吧,算算后头那三桌菜多少钱。”

“哎哟,二爷,您来就是赏我们脸了,哪能算钱呢。”

“别这样,要不人家还以为我是为了赖饭账,想不花钱,才把牛牵到这儿来呢。”

好吧,算吧,这一算呀,不多不少整整五十两。硕二爷一琢磨:这五十两银子……嗯,得找个人来掏。他这儿正合计着呢,就听见外面有铜锣响——鸣锣开道,过当官的。硕二爷一听,这主意来了,冲跑堂的说:

“哎,把屋子拾掇拾掇,我出去再请个朋友来。”

“啊?您还请啊?”

“别害怕,别害怕,这回没你什么事,你只要把椅子给我搬到当街去就行了。”

跑堂的一听,明白了,这是要当街挡官哪。这不比刚才还邪行吗?这位硕二爷呀,是嫌今儿事儿闹得还小呀。心里这么想着,椅子还是给搬过去了。硕二爷出了茶馆往当街一坐,等着。

这锣声也近了,当差的喝散闲人哪,过来一瞧:嗬!真有不怕死的,敢拦我们的轿子!那么说,这是谁的轿子呢?是九门提督的轿子——九门提督相当于今天的城防司令——您瞧硕二爷拦的这个人!

前边儿开道儿的气势汹汹地过来了,抡起鞭子要打,旁边儿那位给拦住了:

“别价,瞅清楚了再打,先看看这是谁,再下手。”

那位一看,咕咚!跪下了:

“二爷,是您哪?刚才我没看出来。这儿给您赔罪了。您……您在这儿凉快着哪?”

“废话,一大清早的我凉快什么呀?”

“噢,那您这是……”

“我呀,在等你们大人呢,有事找他,把他叫来。”

这当差的忙跑过来了:

“大人,这轿子咱们走不了啦。”

“怎么啦?”

“有人坐马路当间儿挡着呢。”

“什么人这么大胆,给我轰走!”

“大人,这主儿,小的不敢轰。”

“谁呀?”

“硕二爷,您说这主儿我轰得了吗?”

“啊?”

九门提督一听,硕二爷,心里咯噔一下,汗都下来了。怎么呢,因为平时这当官儿的都特别怕硕二爷,他这人太厉害呀,指不定哪句话就把你绕进去,你还得是“哑巴吃黄连”,没地儿说理去。怎么呢?他是皇上的二大爷,谁惹得起呀?可今儿碰上了,不见也得见呀。这九门提督赶紧下了轿奔前边儿来了。

“二爷,给您请安了。”

“噢,提督大人呀,你怎么这么闲在呢?遛弯儿哪?”

提督心说:谁遛弯儿哪?咱俩这是谁闲在呀。可嘴上还得说:

“我这是刚下了早朝。二爷您忙呀?”

“我不忙,这不是等着你哪嘛!”

“噢,二爷,您什么事?”

“没什么大事儿,我打算在这儿请你吃个便饭。”

提督心说:这位没事儿请我吃饭,指不定要怎么绕搭我呢。我呀,还真不能进去。想到这儿,一抱拳:

“二爷,卑职家中还有些琐事,我改日再扰吧!”

“别价!怎么着?我坐这儿等你老半天,合着不给面子!”

说着就要翻脸,可把九门提督吓坏了:

“不,不,二爷,您别生气……卑职不敢。”

心说:吃就吃吧,反正吃亏上当也就这一回了。硬着头皮进了海丰轩。硕二爷还挺客气:

“来,提督大人,你上坐。”

“王爷面前,哪有卑职的位子。”

“哎,客气什么呀,老没见了,今儿咱们哥儿俩在这儿好好儿聊聊。”

提督心说:什么时候又成哥儿俩了?他越这么说呀,我越得倒霉。心里这么想,嘴上可不能这么说。

“噢,二爷,咱们从哪儿聊起呢?”

“咱们哪,就从这三桌子菜聊起。你看我一个人点这么多菜,哪儿吃得完呀,得你帮着一块儿吃。”

提督一听:噢,敢情把我当饭桶了!忙说:

“二爷,我刚刚用过早点,实在是吃不下。”

“怎么着,又不给面子?”

提督一见又要急,赶忙把筷子拿起来,瞅了瞅,又放下了。怎么呢,实在吃不下呀。心说:今儿我也不是哪炷香没烧对。硕二爷一看,说话了:

“看样子你真是吃不下去了,也不勉强了,这么着吧,你喝口汤吧。”

九门提督一听,可有个台阶儿了,就用勺舀了勺汤喝。硕二爷一看他喝了,心说:行了。就说:

“本来呢,是想请你在这儿好好儿吃一顿,聊一聊。既然你这样儿嘛,那咱们只好改日了。”

九门提督一听乐坏了:

“啊,改日吧,改日吧。”

刚想着站起来,硕二爷喊上了:

“来呀,算账。”

跑堂的一听:算什么呀,刚才不是算过了吗。忙说:

“一共五十两银子。”

硕二爷说:

“五十两银子。我说,提督大人,这五十两银子,是你给呀,还是我给呀?”

九门提督一听:什么?谁给?啊!我说他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呢。可也没办法,已经挤在这儿了。

“啊,王爷,那当然是卑职……我给吧。”

硕二爷说:

“好,既然这样,我就不客气了。谢谢!”

“嗨,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呀!”

硕二爷一听,心说: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。九门提督这儿赶紧掏靴掖儿 [4] ,点出一张银票来递给跑堂的了。

[4]:靴掖儿——钱夹。

人家给完了钱也就得了吧,硕二爷还想问他个心服口服,就说:

“我问一句,你说实话。本来这是我请你吃饭,五十两银子饭钱让你花,你不觉着窝心吗?”

九门提督心说:我够窝心的了。可嘴上还不能说。

“卑职请王爷吃饭,是小的的荣耀。”

“好,我再问你,花五十两银子,你就喝了一口汤,你觉着贵不贵?”

九门提督差点没让这话给气哭喽,心说:喝口汤花五十两银子还不贵哪!可脸上还得赔着笑:

“王爷,这汤好哇!五十两银子,不贵!一点儿不贵!”

硕二爷一听:

“噢,既然不贵,好,再来一碗!”

啊!还来哪!

(殷文硕搜集整理)

姚家井

今天咱们说这么一档子实事,这档子事出在我们北京,在北京广安门里,地名叫姚家井;这是光绪年间的事,是一档子很出奇的事。

姚家井这村子里头住了这么两个朋友:中间儿住的这位姓刘,叫刘子清。南头儿住的这位姓李,叫李子清。这两个人哪当时都当练勇。练勇是什么哪?在光绪年间有乡团,在乡团里当兵就叫练勇;当练勇的都挣秤斤馒头,所以又叫馒头勇。这两个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,又在一个村儿里住,又在一块儿当差,感情别提多好啦。

这俩人家里都有太太。刘子清这位太太娘家姓王,李子清这位太太娘家姓刘。刘子清跟前一个小男孩儿,这小男孩儿名字叫小瑞子。李子清跟前一个小姑娘儿,小名儿叫招弟儿。

这招弟儿呀跟小瑞子他们两人是同岁,俩小孩儿长得好看,一对儿玉娃娃似的。他们俩哪老在一块儿玩,谁有什么吃的谁都惦记着给谁,打小时候儿两个人就没打过架。李子清跟刘子清这么一合计,说:咱们哥儿俩都到四十多岁才得儿子得闺女,咱们都跟前就这么一个儿,孩子又挺亲密,咱们交情又挺好,就做个亲吧。合计着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下啦。

谈定了之后,马上就放定。小孩儿是娃娃儿亲,放什么定哪?就是两个银戒指——白的,为什么不用金的哪?吉庆话儿呀,叫白头到老。戒指上头有两个柿子,一个如意,那叫什么?那叫事事如意。也是句吉庆话儿。这两家儿把小帖一过,就算是定了亲啦。

这两个小孩儿到七八岁的时候就都懂事啦,也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妻啦!有人的时候俩人就不在一块儿玩儿啦,没人的时候儿俩人还在一块儿,可是一有人过来哪,俩人脸一红,就躲开啦!一过七八岁俩人就见不着啦,怎么哪?在旧社会,姑娘最晚到七八岁呀就得缠足啦;男小孩儿一到七八岁就上学啦,小瑞子哪就上学啦!

这姚家井啊没有学房,到哪儿上学哪?上老君地。老君地在哪儿呀?牛街南头儿。老君地那儿有学房。这孩子呀由打九岁念书,顶到十五岁,很好,都念经书啦。这天老师没在家——有应酬出门儿啦,让大学长看着孩子,给小学生上课。您想,孩子管孩子哪儿成啊!大学长才十六岁,他先领头儿玩儿。这就叫:阎王不在家,小鬼儿登殿!干什么玩哪?耍钱!这大学长啊家里开宝局,他身上老带着骰子,把小孩儿聚到一块儿,来“吊猴儿”,赌真钱的。小孩儿光有点儿点心钱,没有多少现钱啊,赌账!嗬,这瑞子倒霉,掷来掷去老输!不大会儿工夫,就输了不少钱。好容易骰花儿刚变过点儿来,要往回捞啦,这位大学长说话啦:

“别来啦,别来啦,老师快回来啦,算算账,算算谁输谁赢!”

这一算哪,小瑞子输了四十一个钱,就属他输的钱多,把账全折他身上啦!大学长当时就要钱,小瑞子说:

“现在我没有这么些个钱,慢慢儿还你吧!”

这个大学长挺厉害:

“慢慢儿还可不成!我六百多钱都输没啦,净赢你的账;你要不给钱,我就找你爸爸要!”

小瑞子一听就害怕啦,怎么哪?他爸爸管得太严。说好说歹应着三天还钱。三天?三天他也没有指望啊,十天他也没有法子啊,又怕他爸爸知道,可就偷他爸爸二两银子——那阵儿使银票,偷了二两银票。小瑞子也不知道二两银子能换多少钱,就都给了人家还赌账啦。

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儿,这刘子清跟太太王氏两个人说话儿,这工夫儿小瑞子出去解手儿去啦,刘子清问:

“你拿了我二两银票去?”

“没有哇!”

“没有?我怎么短二两银子?”

“也许你花忘啦。”

“没有的话,我怎么会花忘啦!”

“要不就是丢啦!”

“丢啦?要丢全丢哇,怎么这一卷银票就短这二两哪!不用说,瑞子偷了去啦!”

“咱们把他叫过来问问。”

“别问,别问!你一问他呀他也不认账!回头越问越生气,一打他,他一嚷,街坊过来一劝,这孩子可就管不了啦!从这么大儿就偷,偷来偷去偷得胆子大了,可就成了贼啦!今天别理他,等他回来睡觉,明儿早晨堵在被窝儿,光屁溜儿打!他要不说实话,嗨嗨,我把他的腿打俩窟窿,让他在炕上躺半年!他再不说实话,我把腿给他打折了!”

单独管小孩儿,对待儿女,千万不要说横话。其实做父亲的绝不能把自己儿子的腿打折了,他是气头儿上说的这句话呀,哈哈,这句话可招了事啦!

这瑞子偷了他爸爸二两银子,他心里害怕呀,嘀咕哇,就扒在窗户外头偷听,一听:犯案啦!他爸爸明儿早晨要把他的腿打折了!这孩子没敢进屋,出大门就跑啦!

等到睡觉的工夫儿,这孩子还不回来,两口子在外头这么一嚷,把街坊都喊起来啦!

“哪儿去啦?没有啦!”嗬,这王氏可急啦:“这一定是你说横话叫他听见啦,一害怕就跑啦!不是投河就是觅井!找吧!”

整找了多半宿,没有。等到天亮,是苇塘全找遍啦,没有。哈哈,满市街贴条儿啊,找了多少日子还是没有。因为这件事,刘子清把差事也辞啦,上了趟通州,上了趟天津,各处贴条儿满市街找孩子去。找了二年半,没有一点儿音信。一回家两口子就打架。连想儿子带着急,不到三年的工夫儿,刘子清得了场病死啦!刘子清一死,王氏更着急啦,天天儿哭,没有几个月把眼睛也哭瞎啦!整整齐齐六年哪,六年之中毫无音信,连个口信也没有,老婆儿的眼也瞎啦,日子一天不如一天,有点儿产业也吃干啦!

这天哪,老婆儿正在炕上擦眼泪哪,李子清来啦。李子清一进门儿:

“嫂子!”

“哎,子清来啦!坐下坐下。”

“噢,您吃饭啦?”

“嗐,我也做不了饭哪,街坊帮着给蒸锅窝头哇就吃几天,喝点儿水就得啦!”

“跟您打听点儿事:瑞子有信儿吗?”

“哪儿有信儿哪!……大概其这孩子没啦!我也不指望啦!我应当是这么个受苦的命啊,老来贫,如今老了没人管!”

“您先别着急,咱慢慢儿打听。可有一节呀,嫂子,您得给我想一想,您想瑞子这一走六年,您侄女招弟儿到现在二十一啦,我家里养活这么大姑娘,这不像话!哪怕瑞子有个口信哪,等十年我也等,连个口信也没有,我得等到多咱哪?”

“嗐,子清啊,别耽误孩子啦,我哪,也没有使唤儿媳妇的福,这么办:您转聘吧!”

“那合适吗?”

“没什么不合适的,您转聘吧!”

李子清来了好几趟,这老婆儿呀让人家转聘。转聘是转聘啊,这李子清没把定礼——那两个小戒指退回去。李子清本来要退,老婆儿说这个:

“嗐!算一块儿能值几个钱哪,让孩子戴着吧,爱戴就戴,不爱戴把它卖了买糖吃,我不要啦!瞧着更难受!”

就这么着,俩小戒指没退,就把招弟儿另给了主儿啦!

嘻!给这主儿太糟心啦!这招弟儿出息得好看,一朵花儿似的,长相、身量儿,瞧哪儿有哪儿,二十一岁,挺规矩的一个姑娘。给了一个货郎儿——就是卖绒线儿的,这卖绒线儿的都四十多啦,大麻子,一辈子没进过澡堂子,人没到味儿先到!这都不要紧哪,还是个老缝——豁子!嗬,牙床子、门牙都往外龇龇着,这份儿难看哪!

怎么会给他啦?这件事才巧哪!这老缝啊姓王,行三,叫王三。这王三有个姐姐,在宅门儿里当女佣人。跟宅门儿这位厨子俩人不清楚。这件事让本家儿知道啦,把他们两人都散啦!散了之后,这厨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。这厨子姓什么?姓赵哇,叫赵三丰,这赵三丰啊是顺治门外头车子营的厨子头儿。您想,他有这个毛病——净跟女佣人胡闹,谁还找他哪?都不找他,他就总没有事。没有事怎么办哪?这女佣人养活他。——这女佣人家里本来有男人,生叫他们俩给气死啦!就这么着,这女佣人挣多挣少完完全全交给赵三丰,合着赵三丰这一家子吃这女佣人吃了十来年。

近来赵三丰啊一步升天——有阔事啦!什么阔事呀?有个礼亲王把赵三丰找去当大厨房,这赵三丰手艺好哇,礼亲王吃他的菜吃得对味,因此赵三丰很得宠。这些日子礼亲王又当了一份儿得意的差事,什么得意的差事呢?他当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大臣(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是外交部哇)。礼亲王啊常请外国人吃饭,外国人最爱吃中国饭,是吃过赵三丰做的菜的外国人哪都夸这厨子的手艺,赵三丰这一下子就抖起来啦!哪一天都得摆多少桌酒席,他手下的厨子就用了二三十个,嗬,这赵三丰就算一步登天、发了财啦!

赵三丰发了财之后不久,老婆也死了,就把这女佣人王氏接来啦,两个人就算正式的夫妻啦。接来之后,赵三丰一想:“这十几年全仗她养活着我,如今我得报答报答她!她有个卖绒线儿的兄弟,给他娶个媳妇吧。”

两口子一商量,把王三找来一说:

“兄弟,我打算给你说个媳妇,你愿意不愿意呀?”

这老缝啊说话这个味儿:

“行啊,姐夫,姐姐,好啊!娶媳妇可是娶媳妇,别瞧我今年四十二啦,我是初婚,我可要挑人儿,不好我可不要!”

“好好好,你挑,只要这个人是那么回事,姐夫就给你娶!说,你要谁吧?”

“叫我说啊,姚家井有个李子清,李子清他姑娘叫招弟儿,我就要她。除了招弟儿,我谁也不要!”

老缝要这招弟儿。

这王老缝啊打二十来岁就在那儿做买卖,在那边儿挺熟,他就爱这招弟儿。招弟儿十八岁的时候儿买针买线,常跟他打交道,一买线的时候儿呀,他特别给得多:

“招弟儿呀,你吃饭啦?”一边儿说着话儿呀,一边儿捯着线,“你今儿的辫子梳得挺好哇,你这辫子是你妈给你梳的啊?”一边儿说,一边儿捯线,“你……十几啦?脚裹得挺周正啊!”这招弟儿不理他。招弟儿不理他,他那儿捯线哪老捯,他这线要是捯完了,招弟儿不就走了吗?越说越没有完哪,招弟儿买两个制钱儿的线,这一团线半斤多全捯完啦!

我瞧出便宜来啦,我也那儿买线去。

“啊,张寿臣买呀,买多少钱的?”

我说:“买一吊钱的吧。”

花一吊钱哪给了我也就是三尺线,赚我的钱补招弟儿的亏空!

这招弟儿讨厌他不是?他可爱招弟儿,非她不娶。赵三丰哪,有钱有势力:

“不要紧,咱们托人,打听打听。”

这一托人哪,宛转周折,好几个朋友这么一找,就找到了一位在姚家井住的媒婆儿啦。这个媒婆儿姓左,叫左大脚,两只老大的脚,专管说媒拉纤儿。这左大脚当媒人哪,跟李子清一念叨,她不说这老缝不好,净夸这赵三丰:“他姐夫怎么怎么趁钱,怎么怎么有势力,现如今礼亲王府大厨房……”嗬,足这么一夸!

这李子清啊正赶上手里头紧:等用俩钱儿。说:

“我这姑娘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主儿,我可得使钱。”

“你使多少只管说。”

“我使一个礼。”

这一个礼是多少钱哪?那阵儿光绪年间,说银子,九十六两啊就算一个礼。这媒人哪跟赵三丰一念叨,说李子清要一个半礼,半个礼是四十八两啊,合着她自落四十八两。赵三丰满不在乎,一个半礼当时就拿出来啦,这还不算,放定的时候儿还是四大金——金镯子、金镏子、金首饰、金兜肚链儿,嗬,这么一铺张,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,花了不少的钱,这么一放定。这一放定,净是食盒呀就八抬,讲究嘛,给内弟娶媳妇嘛!又给内弟开的绒线儿铺,在广安门大街报国寺买的房子,嗬,很讲究!定日子可就要娶啦。

这招弟儿哪,不愿意嫁给这个人。没有法子啊,父母的专制,可就定规好在九月底娶啦。好比这么说吧,九月二十六娶,九月二十五哇,嘿嘿,瑞子回来啦!您说这不是巧吗!要不是这么巧怎么会有这出奇的案子哪!

瑞子这几年上哪儿去了哪?皆因他爸爸要打他,他一害怕呀,出了大门往南去就是城墙啊,上了城墙,打那边儿就下去啦。那位说:“城墙那么高,他能上得去吗?”凡是我们北京的孩子全如是,上城墙下城墙那是方便之极啦。怎么回事呀?小时候都爬城墙摘酸枣玩儿,凡是挨着城墙住的孩子,谁也不花钱买酸枣儿,都上城墙上摘去。这瑞子顺着城墙就下去啦。下去之后,从护城河广安门桥那儿过河,过了河撒腿就跑。跑到哪儿啦?跑到马家沟。在马家沟蹲了一宿,等到天亮,找那边儿住户要点儿吃的,吃完之后也不敢回家,那么怎么办哪?正赶上有打着旗儿招兵的,他就报了名啦。

报了名,到哨官那儿得问。哨官是什么?那阵儿的哨官哪就好比现如今的连长。到他那儿一点名。这哨官问:

“你多大哩?”

“我十五啦。”

“十五岁的孩子能当兵吗?”

“我——我在家里偷了我爸爸二两银子,我爸爸要打我,我就跑出来啦!”

“嗯,因为啥偷二两银子?”

“因为我在学房里头耍钱!”

“学房?噢,你还认得字儿!”

“认得不多。”

“啊,好好,你写一个条儿,把你的履历、姓名、年岁、住址都写上,我看看。”

这孩子就写了这么一个条儿,写完之后,双手递给哨官。哨官接过来一看哪,乐得闭不上嘴儿啦:

“嘿,你这个字儿写得太好,好!真他娘的有意思儿!”

“是,哨官,您看哪个字写得好?”

“啊,都不错,全是黑的!”

多新鲜哪,墨笔写的不是黑的!这哨官不认字。哨官还有不认字的?那个年月呀统领都有不认字的。从这天起这孩子就在这儿当书记,吃一个兵的饷。当书记每天没有多少事,天天儿吃完了饭就跟着练——下操,什么叫杠子啊,哪叫皮条啦,全来着。这孩子呀吃松心饭,这么一摔打,几年的工夫长成人啦。长成人啦,上司挺赏识,这么一保举他,说现如今跟着谁哪?跟着两江总督哇刘坤一,在刘坤一手底下当“戈什哈”,“戈什哈”是满族话。什么叫“戈什哈”呀?就是副官哪。刘坤一挺喜欢他,保举他四品军功,能戴三品顶儿,是刘坤一跟前的红人儿。

刘坤一坐镇南京啊,这年西太后调他进北京来议论什么事情,这刘坤一就带着他手下人来到北京啦,住在贤良寺。贤良寺在哪儿?就在东安市场后身儿煤渣胡同那一溜儿,是外任官来啦都住那儿。

这年瑞子二十一岁。从十五岁离家,到现在整整齐齐六年啦,今天回到北京,想请假去看望自己的父母。刘坤一正在书房坐着哪,瑞子进来请安:

“回事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跟帅爷您回呀,跟您请三天假。”

刘坤一一听就不乐意啦,说:

“什么事呀!什么事请三天假呀?我刚到北京,挺忙的,明天还得面圣,还得拜客。你有什么事?”

“是,我也知道您忙,皆因我呀离家六年啦,始终没回来,连个信都没有,今天到家啦,我想我的父母,父母年岁都六十多啦,我回家呀看看父母。”

“嗯,哪儿住哇?”

“我家就在姚家井。”

“姚家井在哪儿呀?”

“广安门里头。”

刘坤一说:

“这也不至于请三天假呀,即便你今天去,夜里头关城,进不来城啦,也就是明天回来呀;到家里瞧瞧,何必三天假?”

说到这儿呀,这瑞子脸一红。在老年间青年人一提完婚,脸必红。

“是,还有一件事,因为我呀自幼定下一门亲,也在我们一个村儿,跟我同岁,也二十一啦,要能够择个好日子完婚哪,就得三天工夫。”

听到这儿,刘坤一乐啦:

“好哇,这是人间大道理呀!好吧,我给你两天假,回到家定了日子,赶紧回来报告我,一切一切的我这儿给你预备。好吧,先到账房儿拿五百两银子吧。”

这孩子道完了谢,领了五百两银票。同事们都给他道喜:

“好哇,定规好了日子我们喝您的喜酒!”

“您众位这儿辛苦吧!”

说话就把自己的小包袱拾掇起来啦。包袱里头有点儿银票,这是这些年他存的。这些年这孩子可规矩呀,连烟他都不抽,人家耍钱,他在旁边儿睡觉,绝对没耍过钱,因为什么?他受过耍钱的害。这几年自己存的有二百多银子,连这五百多银子搁到一块儿,腰里还带着点零的——有四十来两,一共有七百多银子,包起来之后,把衣裳换好了,回家。

穿的什么哪?穿的是缎子面儿旗呢的这么个夹袍儿,青咔啦马褂儿,大绒的套裤,底下是皮底缎靴,腰里头系着一根蓝色的带子,挎了把绿鲨鱼皮鞘腰刀。腰刀把儿冲后,把儿上啊挂着他那顶大帽子,帽子上头是线穗子,亮蓝顶儿——三品。

要雇车一直到姚家井可不行,因为什么?那阵儿是轿车儿不往那边儿拉,那边儿拉捎不回座儿来。要到姚家井得先雇到牛街子北口儿。瑞子到了牛街子下了车,天在什么时候哪?太阳啊快落啦。他就顺着牛街一直往南,到南头儿老君地,再往西南一偏就回姚家井啦。

赶进了姚家井村口儿,太阳已经落啦,迎面来了一个老头儿,他一瞧这老头儿,认得呀,这是比他长一辈儿的老街坊。赶紧站住啦,把腰刀摘下来在手里提着,过来请安:

“您好哇,老叔!”

瑞子一请安,这老头儿瞧着他一愣:不认得!怎么哪?小孩儿变模样,老头儿不变。一瞧他大帽子蓝顶儿三品。这老头儿就还礼:

“噢噢,嗬,这位大人,您认错人啦吧,您认错人啦吧?”

“没有,我哪儿认错人啦!您不是某人某人我老叔吗?”

“啊,我是呀,您是哪位呀?贵姓啊?”

“嗬,老叔,您都不认得我啦?我叫瑞子,我出外六年啦,今儿个回来啦。”

这老头儿一听,一吐舌头:

“啊啊啊,噢,你是瑞子啊,哎呀,我这眼可太拙!我有事情,改天见吧,改天见吧!”

这老头儿没说几句话,言语支吾,抹头就走啦!

老头儿一走,这瑞子心里怎么想哪?“唉!人哪可千万要学好哇,我偷我爸爸二两银子,就这么一点事情,虽说过了六年啊,老街旧邻的见了面儿还不爱理我哪!”其实不是那么档子事。

那么这个老头儿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呀?这老头儿啊知道他们这门亲事:招弟儿呀跟他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,明儿一早王豁子就给娶走啦,招弟儿就归王豁子啦。王豁子他姐夫是赵三丰,有礼亲王的人情,惹不起。瑞子戴这么个大帽子——三品顶儿亮蓝,我们这儿顶大的官儿是守备,守备是白顶儿。这明儿早晨准是娄子,碰巧就许出人命!我跟他说话说的工夫儿大了我有嫌疑,明儿早晨这场官司我受不了!凡是老年人把官都怕在心里,故此不敢跟他说话。

这个事情啊瑞子不知道,瑞子进了村儿见了老婆儿也是这个样子。见老婆儿是婶子、大娘,过来一请安,一说话儿,这老婆儿一问明白他是谁,抹头进去,咣当,就把门关上啦!“这是怎么档子事?”瑞子莫名其妙!

不会儿来到自己家啦,一瞧住的这三间北房啊,旁边儿拿杠子支着,房头儿的草长得挺高,篱笆墙啊歪七扭八,窗户纸呀破破烂烂,瞧这样子呀心里又难过又凄惨,在外边儿就叫:

“妈!妈!”

这么说,他知道他爸爸死了吗?他不知道,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叫爸爸哪?人之常情啊!

叫了两三声,里头才搭茬儿:

“谁呀,谁这么缺德呀?干吗在这儿恶心我呀!别叫啦,这儿都死绝啦!”

说话的声音是他妈的声音,直生气。这是为什么哪?这里头有原因:瑞子回来的工夫儿,李子清刚出门儿。瑞子要是不跟那老头儿老婆儿说话呀,回到家来正碰上他丈人李子清。李子清干什么来的哪?李子清上这儿来是一份好意啊,一进门儿瞧见这老婆儿把被卧也铺好啦,坐在被卧上啊,低着头发愣,李子清一进门儿,老婆儿就问:

“谁呀?”

“嫂子,您还没睡吗?”

“哎哟,子清来啦!”

“嗯!”

“我坐一会儿就睡。”

“哈……有点儿事!”

“什么事呀?”

“明天请您喝杯喜酒,您早点儿去,送招弟儿上轿!”

嗬,老婆儿蹿啦!

“子清啊,你……你……你这是成心气我呀!”

“哟,嫂子您这是怎么啦?”

“怎么啦?我老头子也死啦,儿子到如今一点儿音信没有,一朵花儿似的媳妇儿明儿早晨让人娶了走,我……我还送她上轿?我出殡吧!我送三吧!这是哪儿的事?你……你这不是成心嘛……”说着说着老婆儿就哭啦。

“我是好意!”

“我不管你好意歹意,你给我添麻烦,你……你出去!”

李子清也不能再跟瞎老婆子说什么啦,走啦。

李子清走啦,这瞎老婆子坐在炕上就哭。正这儿哭着哪,一想:“我哭管什么呀!”擦了擦眼泪,要睡觉。就在这时候儿外头“妈,妈”地叫,这一叫,给老婆儿叫烦啦!

“啊,这是谁恶心我?别叫啦,这儿都死绝啦!”

瑞子进来啦,进屋一瞧:屋里漆黑,这份凄凉啊!又定了定神一看,他妈在那儿坐着,眼睛大概是瞎啦!屋里破破烂烂,瞧了半天没瞧见他爸爸,骨肉情长,把腰刀跟包袱往炕上一扔,过来把妈妈抱住了,往地下一跪,连哭带叫!

“妈,妈!”

这老婆儿哪:

“哎哟,你是谁呀?”

“我是瑞子呀!”

一说瑞子,这老婆儿把手指头搁嘴里就咬。干吗咬哇?一咬要是疼哪就不是做梦,不疼啊就是做梦。把手指头往嘴里一搁,牙也不对口儿啦,还得歪着嘴找俩对口儿牙。你倒是慢着点儿咬哇,“咔嚓”一下子,嗬,真疼!老婆儿也顾不得手指疼啦,把孩子一抱:

“哎呀,孩子,你哪儿去啦?到今儿你才回来!”一边儿哭,一边儿摸这孩子,嗬,一摸身量也长成啦!再一摸身上的衣裳挺滑溜:“孩子,你哪儿去啦?”

“我呀……”如此这般这般,瑞子把经过呀这么一说。

“哎呀,你怎么不往家里写信哪?”

“我不敢来信哪,皆因为当兵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儿去,我往家一写信,我爸爸准得找我去。我要在那儿还好,要不在那儿,开到别处儿去啦,我爸爸到那儿就扑空啦,故此呀没往家来信……我爸爸哪,上哪儿去啦?”

“你别问啦!你爸爸呀皆因你走啦,我们俩净打架,他上趟天津卫也没找着你,连想你带着急,他死啦!我的眼睛也瞎啦!”

瑞子哪,父子情长,一听爸爸死啦,急得自己直跺脚,放声痛哭,妈妈倒劝他:

“得啦,得啦,你回来啦就算行啦,你爸爸呀也到年岁啦,父母不能跟你一辈子,总算我没白瞎眼睛,我把你盼回来啦!好啦,好啦,哎,你吃饭了吗?我给你做饭去。”

“您别做饭啦,我饿了回头上街买点儿什么得啦。”说着话儿就把包袱打开啦:“给您哪,这是七百四十两银子。”把银票就递过来啦。

老婆儿接过来就闻。闻什么哪?那阵儿银票跟如今不一样,那阵儿银票印的都有油味儿。老婆儿这么一闻哪:

“哎哟,嗬!这是多少哇,孩子?”

“这是七百四十两。”

“哎呀,我跟你爸爸过了这么半辈子啦,我也没有见过这么些钱!好,我给你收起来,哎,过些日子拿这笔钱,我给你说个媳妇儿!”

这瑞子一听这句话啊,不对劲儿,“怎么……不是有媳妇儿吗?怎么还说媳妇儿?”不好问,到这时候儿又不能不问。

“妈,干吗还说媳妇儿啊?不是……小时候儿定的我李叔他们那儿的姑娘——招弟儿吗?”

“哎哟!嗐!我走嘴啦,你就别问啦,你就别问啦!——你吃什么不吃呀?”

“我不吃呀,您干吗不叫我问哪?”

“嗐,别问啦!”

“您得说呀,到底是怎么回事呀?您说说,我明白明白,是招弟儿死了怎么的?”

“死了也……嗐,孩子你别问啦,这个事情啊可不怨人家啊,这怨我:你出去六年连个口信都没有,人家那么大姑娘,二十一啦,搁着不像话呀,我让他们转聘,明儿个就娶啦!你要是爱瞧哇,明儿早晨起来瞧瞧轿子得啦!”

嗬,瑞子这么一听啊,万丈高楼失脚啊!一想:“嗐!小时候不学好,就捅这么大娄子!就为耍钱、偷了爸爸二两银子这么点儿事,害得我爸爸也死啦,妈妈眼睛也瞎啦,媳妇也归了人家啦!嗬!……这事情我得打听打听,打听招弟儿嫁这个人是干吗的,比如这个人跟我年岁相仿,人品比我强,这样儿我心平气和;要是年岁比我大,相貌不如我,又没有好事由儿,招弟儿以后受了罪,她得骂我一辈子!我得打听打听是嫁给谁。”

“这不要紧,妈,您只管放心,招弟儿嫁了人,我再娶算什么!”

“哎,这话我爱听。”

“哎,这话我爱听。”

“那么她嫁给谁啦?您知道不知道?”

“嗐,我怎么不知道哇!嫁的这个人你也认得,他在这儿做了多少年的买卖啦!”

瑞子一听:

“做了多少年的买卖……我也认得,一定比我年岁大呀,是谁哪?”

“就是卖绒线儿的,那个摇铃儿的王豁子!”

“王豁子?……”

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。因为男小孩儿呀对于卖绒线儿的不接近,女小孩都认得。

“哎呀,王豁子!人没到味儿先到!我们小时候儿他就三十来岁啦,如今得过四十!”

“可不是他嘛!”

瑞子这么一听啊,心里头一盆火似的:这不是糟啦!招弟儿得骂我一辈子!怎么嫁这么一个人?说什么我得到她家,把我心里话:为什么不往家写信,怎么个意思,对她说说。让招弟儿明白明白,别让她骂我!心里想:我怎么去哪?不去不行,非去不可!

“妈您睡觉吧。”

“我说话就睡,这不是擦油灯哪吗?这灯净是油泥,多少年就不点它啦,你去倒点儿油,搓根棉花捻儿,好照亮儿,你也睡吧!”

“您先睡,我出去一趟。”

“你上哪儿去呀?你出去上哪儿去?可不许找寻人家李子清去!”

“我上人家那儿干吗去呀!”

“那么你出去上哪儿呀?”

“我到街坊四邻家里,给人家道道谢呀!”

“有什么谢可道的?”

“您瞧,我爸爸死啦,人家帮忙没帮忙?”

“帮忙啦!”

“您眼睛瞎啦,挑挑儿水都得街坊给您挑,我不得给人家道道谢吗?婶子大娘人家照顾您,我回来啦不给人家道道谢,那对吗?”

“对不对的也得明儿去呀!”

“明儿去也行,其实我就是永远不去,人家也不能说什么,可得分怎么回事:我要是要了饭回来啦,我哪儿也不去,人家也不能挑我;如今大小我是个官儿呀,我要不给人家道道谢去,回头人家撇嘴,说我一做了官儿就瞧不起老街坊,这个骂名咱担得起吗?我得给人家道道谢,跟人家说几句人情话。”

“哎,这也对,快点儿去,别耽误着,我这儿给你铺炕,赶紧回来睡觉。”

“是啦,是啦。”

这老婆儿一边说着话,一边儿摸着就把腰刀拿过来啦,怕他拿着凶器。

这孩子打家里出来一看,街坊们都开着门探头儿往外瞧着。怎么?他这一回来,在街上见了几家老街坊,一个传一个,全村儿都知道啦,都探头儿往外瞧着。等见他一出来,乒当咣啷,全都把门关上啦!

瑞子到了南头儿,来到李子清的门口儿。李子清住了这么一座小三合房儿,棋盘心儿,北房三间,一东一西,这么个起脊的小门楼儿。家里头明儿聘姑娘,可连棚也没搭,就在墙垛子上贴了两个喜字儿。

瑞子到这儿一想:“我叫门不叫门哪?叫门我跟他说什么呀?不叫门我干吗来啦?”刚要上台阶儿,这工夫儿门开啦,打里面出来个老头儿。谁呀?李子清。那位说:“他怎么这么巧,出来啦?”我还没说招弟儿家里这档子事哪!

这门子亲事招弟儿根本不愿意,说死说活不嫁王豁子,天天儿哭哭啼啼,眼睛都哭肿了,脸也不洗,头也不梳!她妈呀就催:

“洗脸吧,洗脸吧。”

“我洗脸干吗呀!”

“梳梳头。”

“我不梳头!梳头干吗呀?!”

“你把那戒指戴上。”

“我戴它干吗呀!”

“你总得戴呀,那是定礼呀,到时候儿怎么不戴呀!”

“哎,戴!”

戴可是戴呀,她把刘家那俩小戒指戴上啦!圈口儿小,拿剪子撑啊,她给戴上啦!

老婆儿一瞧:

“嗐,这俩戴它干吗呀!戴黄的呀!”

“我不戴,这俩就是我的装裹!”

嗬,她说刘家这俩小戒指是她的装裹!

老头儿跟老婆儿到一块儿一嘀咕,老婆儿可就骂老头儿:“你瞧你办这缺德事,我就这么一个女儿,我四十挂零才生这么一个姑娘,咱们俩六十多啦,就这么一点儿指望;她要是因为这门子亲事心里一窝囊,这孩子要是死了,我可跟你拼命!”

老头子也没法子:

“已经到这时候儿啦,我有什么主意呀!哎,晚上她要投河觅井这可要命!看着她吧——咱们俩倒换班儿看着,反正到娶的时候儿别出事,就完啦!”

谁看着哪?这刘氏娘家有个侄女,十三岁,小姑娘叫玲儿,把这玲儿找来跟她表姐呀一块儿做伴儿,告诉玲儿:

“我们两口子睡觉的时候儿你可别睡,等我们睡醒了,你再睡觉,倒换班儿看你表姐,多咱上轿,就完啦!”

天天儿这么看着。今天李子清这么一想:“今儿晚上是要紧的关头哇,明儿早晨轿子一来,一上轿就完啦。得弄点儿酒喝提提神。”找了把酒壶,上小酒铺儿打酒去。才推开门儿一瞧,门口儿站了个小伙子,这老头儿就不愿意。因为什么?在老年间,家里有大姑娘,门口儿站着小伙子,他不愿意。

“你找谁?”

瑞子往前一抢步:

“您好,岳父!”

这个人一请安叫岳父,老头儿他不爱所。

“嗨,你怎么胡认亲戚呀,你是谁呀?”

“您不认得我啦?岳父,我不是瑞子吗!”

这儿一说瑞子呀,这老头儿就觉得脑袋一阵发晕!

“啊!瑞子?哎哟!”到跟前一瞧,可不是瑞子嘛!“哎呀!你哪儿去啦?”拉着瑞子的手。

这瑞子说话声音特别大,他为的是好让院儿里听见,说:

“您要问哪,我呀皆因小时候儿没有出息,偷我爸爸二两银子,我爸爸要打我,我跑啦,当了兵,这几年哪差事不错,跟两江总督刘大帅呀当戈什哈,我们大帅呀保举我四品军功,三品顶戴,这回跟着大帅呀到北京来,住在贤良寺……”老头儿这么一听:

“啊,啊,啊,你这……”

“我这不是回来啦吗?就为的是完婚回来的,先知会您一声儿,这两天我要完婚!”

嗬!老头儿一听啊,脸也白啦,腿也颤啦,这下子可要了命啦!一个姑娘给了俩主儿,两边儿都有势力,这位是三品,那边是礼亲王府的红人儿,这不是要命嘛!老头儿一肚子话,没地方儿跟他说去。那位说:“怎么会没地方儿说?上茶馆儿说去。”茶馆儿说不成,天什么时候儿啦?定更来天,茶馆儿早就关门啦!再说这儿是姚家井乡下,没有茶馆儿。那么就在门口儿说吧,不行,这几家儿街坊全把门打开,露着一道缝儿,有把脑袋伸出半拉的,有把耳朵搁在外头听的。这李子清也知道:把姑娘给了王豁子,这边的街坊都反对,大伙儿都不愿意理我,我在这儿跟他一说,旁边儿要出来几位街坊一多嘴,一加盐儿,就许出人命!……别处?……苇塘?苇塘怎么说去!菜园子?菜园子怎么说!这不是要命吗!

李子清就怕瑞子进院子,还是非往院里让不可。

“嗐,这是哪儿的事!你进来,你进来。”

这瑞子正想进去哪:“好好!”进来啦。

进了大门,拐过影壁,这老婆儿可就打上房屋里出来啦。因为什么?听外头说话声音挺大。老婆儿可就问:“谁呀?”

他往前一抢步:

“岳母,您好啊!我是瑞子,我回来啦!”

“哎哟,瑞子,你怎去回来得这么巧哪!今儿个你回来啦,明儿晨你媳妇儿就让人娶走啦!屋里坐。”这就往屋里让。

急得李子清要咽气:

“你往哪儿让啊?往哪儿让啊?”

往北屋一让,跟他闺女就见着啦,他不让往北屋让。

“来来来,东屋里,东屋来!”往东屋让。

这间东屋原先没有人住,如今糊了糊,炕上铺上领席,把被卧摆上,屋里搁一张桌子,俩凳子,就为明天来了亲友好有地方儿坐。

“来来来,屋里来,屋里来!”一拉风门儿,把瑞子让这屋来啦,“坐下,坐下。”

瑞子坐下啦,老头儿也坐下啦,把酒壶往桌儿上一放。这老婆儿也进来啦,老婆儿进来拉着这扇风门儿,小脚儿哇,跷着一条腿,这条腿往这儿一别,一瞧这瑞子,越瞧越爱,越瞧越爱,右手指着老头子:

“哎呀,老缺德呀,你瞧你办的这叫什么事!这位姑爷多好哇!这么好的姑爷不给,你给那王豁子!你这才叫扔了金条收炉条哪!”

“老帮子,你就别抱怨我啦!这就够我受的啦!你别搭茬儿呀,让我跟瑞子——我们爷儿俩说几句话。瑞子,这个事情啊,我这一肚子苦处我跟你念叨念叨。可不是我不愿意把姑娘给你,我愿意给你,小时候定这门亲事的时候也是我先说的,我愿意!谁让你走了六年,一点儿音信没有哪!你爸爸也死啦,你妈也瞎啦!我哪,跟你妈合计了好几回,你妈愿意让我找主儿,我才给你妹妹另找的主儿。阴错阳差,你今儿回来啦,明儿人家娶!如今哪就看你积德不积德,你要是积德哪,你往开里想,明儿个呀让人娶,别让我为难,你哪算救我这条命!你妹妹让人娶了之后,你怎么办哪?往后哇挑着样儿说,你想说谁家的姑娘我给你说去,我这儿还有五亩园子,四亩苇塘地,我全把它卖了,这座三合房儿也卖了,卖了之后哇,这笔钱完完全全都帮着你成家!这个哪,是你的一份德行!你要是不做德行哪,你是非要招弟儿不可哪,也就是让我急死!两条道儿由你挑,做德行不做德行在你!”

要说李子清说的这番话是有理的话,人家有理,转聘是他妈的主张。瑞子到了这个时候儿,低着头是一句话也没有啦,怎么哪?跟人家说不出理去呀。他来的那份儿意思呀,也就是想把自己的肺腑之言说说,让招弟儿知道知道。

就在这个时候儿发生变故啦!发生什么变故啦?外头有人。谁哪?这里这么一嚷一说,玲儿这孩子来啦!把窗户纸捅一个窟窿,往屋里这么一看,一看她这个姐夫,嗬,长得漂亮,穿的衣裳也整齐,缎子袍子、咔啦马褂儿。就埋怨他姑父:哼,老缺德,这么好的姐夫他不给,给那么一个王豁子!她看了一会儿,可就上北屋去啦。

这招弟儿听说有人来啦,也不清楚怎么回事,正在屋里抹眼泪儿呢!

“姐姐,你别哭啦,这个姐夫来啦!这个姐夫可漂亮啊,可比那豁子姐夫强!走,我带你瞧瞧去!”

招弟儿跟玲儿出来啦。来到这儿,这玲儿一指窗户上的窟窿,意思说:你不用捅啦,我这儿捅了一个啦。这招弟儿从窟窿里一瞧自己的丈夫,打小时候就漂亮,到这时候儿出息得更好看啦;一听他爸爸说的话,她反对,她在外头咬牙:活该,活该!气死你,气死你也不多!嫁豁子?我是不嫁他!反正我是绝对不上轿,即便上轿我也死在轿子里!今儿他回来正合适!

再一瞧哇,这瑞子一低头,看这个意思呀瑞子要点头,招弟儿可就急啦,到这时候儿可就憋不住啦,一拉风门,使劲大啦,把门拽开啦,把她妈扔一跟头!——她妈正在这儿跷着一条腿,拉着门站着哪,咣当一下子,门也掉下来啦,老婆儿也摔倒啦:

“哎哟!”

招弟儿不管她妈,一步就跨进来啦,沉着脸,屋里人就一愣!她就说:“小瑞子!到这时候儿废话甭说,有用的话再说,你干什么来的咱们说什么。我就问你一句话:你要我不要?”

瑞子站起来说:

“我为什么不要?”

“要哇?要哇咱们俩走!”

到这份儿上,这瑞子:

“好,咱们走!”

“我走不动!”

“我背着你!”

这招弟儿说话就上炕,一上炕,这瑞子一转身儿可就把招弟儿背起来啦,招弟儿一跪腿儿,瑞子拢着她磕膝盖。

李子清这么一看,一阵冷笑:

“嘿嘿,好好好,哎呀,儿大不由爷呀,不用说女的啦!走?走可不行!瑞子,我告诉你,如今我也没有主张啦!一个姑娘绝不能给俩主儿,到这时候儿没有别的,咱们官断民服:就这一个姑娘,官说给谁就给谁。咱们手拉手儿打官司去!”

这瑞子一听:“打官司?不能去呀!”他知道一经官司他准输,可到这时候儿绝不能让啊!这儿背着:

“岳父,今天无论怎么我得把人背走。刚才您说的那话,也甭管对是不对,谁说转聘也甭管啦,反正我是要人!别人的话不听!您是老的,方才您说把这几间房、几亩地卖了,帮我娶媳妇儿,这份儿意思我领情啦!我把人接走了哇,我包赔那边儿的损失!人算我接走啦!养儿得济,养女也得济,养活你们老两口子,养老送终全是我的事,我那儿还有一个妈,我把你们老两口子跟亲生父母一样看待。人不让我接走,咱们爷儿俩就不是翁婿啦,可就是对头啦!我可不客气啦!”

“哈!”李子清一乐:“好小子啊,你跟我对头!你不客气!不客气怎么样哪?我就是不让走!你敢把我怎么样?!”

招弟儿在后头:

“你是娶媳妇来啦还是打架来啦?快走不完啦嘛!”

这瑞子哪:

“好!老爷子您躲开,我们走!”

“我不能躲开!”老头儿过去堵着门儿:“我不能躲开,你非把我弄死,我才能躲开哪!活着不能躲开!”

这瑞子急啦,这手拢住了招弟儿磕膝盖,腾出这只手来一扒拉他岳父。老头儿六十多啦,身上没劲儿啊,他二十多岁,天天儿净练,老头子一歪就倒到桌子上啦,呱嚓!桌子躺下啦,凳子也趴下啦,连酒壶带茶碗稀里哗啦满碎!

“哎哟!”

哎哟了一声,咚!老头儿就摔到那儿啦!

就在这么个工夫儿,瑞子背着招弟儿一步就蹦出去啦。

这老婆儿哪,摔了个跟头起来之后,在院子里听着,不管!这小丫头也在院儿里瞧热闹儿!

瑞子把人背走啦,这老头子:

“哎哟,这不要命吗!老婆子,你追去,你追去呀!”

这老婆儿就追出来啦。按说老婆儿说什么也追不过年轻的啊,可就仗着这样儿啊,瑞子身上背着一个人哪,跑得就慢多啦!老婆儿在后头追:

“招弟儿,招弟儿!站住!我跟你们说句话!”

街坊哪,关门闭户,谁也不往这里掺和。

“招弟儿!瑞子!你们站住!我跟你们说句话!”

这会儿可就追出来不近啦。招弟儿一拍瑞子的肩膀儿:

“放下放下,看她说什么。”

瑞子把招弟儿放下啦。老婆子走到跟前儿直喘:

“哎呀,招弟儿,你放心啊,我跟你爸爸不是一个心气儿。你爸爸站不起来,他让我追;要不我不追,我追呀有我的事情:我愿意你们俩人走,可我不放心,我问问你们俩人上哪儿?”

“上哪儿?到我们家去呀!这您只管放心,您先回去。刚才我不对我岳父那样儿就出不来!往后我再给他跪着赔不是。您回去把我岳父扶起来,看看伤着哪儿了没有?”

“我问你们上哪儿?”

“上哪儿?回我们家去,我们有家呀,这不快到了吗!”

“哎哟,傻孩子,我追你们来呀就为这个!你们家去可不成,你那儿有一位瞎妈,什么事也办不了!这媒人左大脚哇可就在北头住,这儿一闹她就知道啦,回头就给那头儿送信,那头儿赵三丰可有势力,他准带人抢亲来!到你们家里一抢,这不就麻烦了吗!”

瑞子一声冷笑:

“岳母,您只管放心,他们来了更好啦,哈哈,我弄死一个够本儿,弄死俩赚一个!”

“嗬!傻孩子!你是回家完婚来啦,是跟他们拼命来啦?弄死人你得抵偿啊!即便你跟他们拼命,到那时候儿他们来的人多,都有家伙,你跟他们一打,谁顾招弟儿啊!七手八脚把她弄走啦,你不是白落一场空吗!”

“嗯,不回家,我们哪儿去呀?”

“招弟儿,上你老舅那儿去吧!她那儿房子多,先在那儿躲避几天,别出来。打听好了怎么回事,我给你们通个消息。这场官司反正得打。先上你老舅那儿躲躲再说!”

招弟儿搭茬儿啦:

“好吧,您瞧我爸爸去吧,我们上老舅那儿去啦,您放心吧。走走走!”

“哎,上你老舅那儿去我就放心啦!”这老婆儿回去啦!

那位说:“她老舅是谁呀?”她这位老舅哇不是男的!那位说:“叫舅舅怎么会不是男的哪?老舅是女的,这怎么论的啊?”她老舅哇是个尼姑儿。当姑子的向例是这个毛病,你要说她是女的她不爱听,其实她是女的!比如说这位姑娘出了家啦,她哥哥兄弟要有了孩子,应当叫她姑姑哇,啊,她恼了,得管她叫叔叔,叫大爷,她爱听;姐姐妹妹有了孩子应当管她叫姨呀,叫姨她恼了,得管她叫舅舅,她算男的!

这刘氏呀有个老妹妹,这老妹妹出家啦,法号叫广顺——广姑子。在哪儿住哪?在南下洼子官菜园,官菜园上街有个白衣庵,广顺是白衣庵的住持。

瑞子问:

“老舅在哪儿呀?”

招弟儿一瞧她妈走远啦,轻声儿说:

“咱们不用听她的,听她的准砸!我老舅是姑子,叫广顺,住在官菜园白衣庵;她让咱们上那庙里忍着去,回头那头儿来人一逼问她,她就许给说出来;她一说,那头儿抬轿子一抢亲,吃亏的还是咱们。咱们哪,家也不去,老舅那儿也不去!”

“那咱们到哪儿呀?”

“另找地方儿!”

“对,咱们住店去!”

那位说:“他们不会进城吗?”进城可进不去,这是在城外头,在光绪年间夜里关城,这时候儿进不去城。怎么办哪?城外头西河沿那儿有栈房。

瑞子背起招弟儿就走。瞧见头里有人啦,放下慢慢儿走;没有人,就背着走。打那儿奔牛街,出牛街就是土地庙,再往那边儿走是菜市口,到菜市口有车,雇车到西河沿,西河沿那儿有旅馆啊,这一夜,他们就住旅馆里啦!

等到天亮了,进城到煤渣胡同,煤渣胡同有公寓,住公寓,让公寓掌柜的找一个老太太来给开了脸儿,这就算正式的夫妻啦。什么叫开脸儿?老年间姑娘出门子得开脸子——用线绞脸,一开脸儿,一梳头,这就是媳妇啦!

瑞子这头儿咱们先搁下,回头再说。咱们说这老婆儿。这老婆儿回来啦,老头子就问:

“你追上了没有?他们上哪儿去啦?”

老婆儿说:“我追?我追不上!他那大脚丫子我哪儿追得上。早跑没影儿啦!这全是你办的好事,你瞧这可怎么办!”

老头子说:“你就别埋怨我啦,这不是要命嘛!我有什么主意!赶紧给媒人送信吧!”

老婆儿出来上北头儿,到北头儿找左大脚,这左大脚已经睡觉啦!叫门:

“左嫂子!左嫂子!”

“哎哟,谁呀?”

“啊,我!”

“噢,李嫂,我明儿给您道喜!”

“嗐,甭喜啦,喜不了啦!人已经没啦,不能喜啦!”

“怎么回事?”

“你开门,我跟你说!”

左大脚把门开开啦:

“怎么回事呀?”

进门儿来怎么长怎么短这么一说。

“你跟我去瞧瞧吧!”

左大脚一想啊:“真糟,这不是要命吗?”

“哎,去吧!”

到这儿一瞧哇,桌子也倒啦,摔了好些个家伙,老头儿的腿也磕伤啦!老头儿说:

“你瞧,这怎么办?赶紧给人家送信儿吧!人家有什么损失咱们赔吧。不然明儿轿子一来,娶不走人,这不更糟吗!”

“哎,哎,赶紧去,让我们孩子给鞴个驴。”

左大脚回家叫儿子给鞴了个小驴儿,左大脚骑着,他儿子牵着,打这儿一直往北,奔广安门大街,到报国寺那儿就是王豁子家。

王豁子那儿,头里是绒线儿铺,后头挺大的院子。王豁子四十二岁,要成家啦,初婚儿,嗬!他美的了不得呀!把他姐夫穿剩下的那些衣裳,他拾掇起来穿,穿了这么一身儿宁绸摹本缎的大袍儿,猛这么一瞧哇是新衣裳,留神一瞧哇,就跟装裹差不了多少!戴个硬壳帽头儿,大红帽疙瘩……就是豁子没法儿办!来了不少把兄弟,人一有钱就有朋友,什么猫三、狗四、猪五、羊六、牛七、马八,这些人都是把兄弟,在院子里这么一耍钱:推牌九的推牌九,摇摊的摇摊!

头天晚上坐夜,大门口儿一亮轿子,三只轿子——一红两绿,二十四只金执事,嗬!门口儿有吹鼓手,吹吹打打呀!搭这棚讲究:起脊,过街牌楼,大鼓锣架,门口儿搭一大牌楼似的,上头写仨大字:“当大事”。写完一瞧不对,又拆了——那是死了人!

院儿里头,他姐姐穿几件好衣裳,在那儿张罗女眷,赵三丰也跟着忙活,厨子都是他们自己人,大伙儿吃完了喝完了,这么一耍钱!

这王豁子乐得嘴也闭不上啦——原本就闭不上,豁子嘛!东摇西晃满市街这么一瞧耍钱的!

就这工夫儿,门口吹鼓手这么一响,那儿有人嚷嚷:

“太太们到啦!”

院子里人往外这么一接,一瞧:是媒人。这驴不能进来呀,她儿子拉着这个驴。女人得招待呀,他这姐姐穿着新衣裳过来这么一拜:

“哟,左大嫂子,您请进来,哈,您大喜啦,大喜啦!”

“哎哟,姑奶奶,喜不了啦!”

“您请坐请坐,明儿要去接您哪!”

“甭接,我这不是来啦!”

“嗯!”

“我这外号儿叫左大脚,这档子事又左啦!”

“什么事呀?这有什么左的?大喜的日子!坐下,您坐下!”

往这儿一让,王豁子他姐姐在旁边儿陪着。

“姑奶奶,我对不住您哪!”

“怎么啦?”

左大脚由头至尾这么一说:

“他们这姑娘啊原先定下一个,六年哪没有音信,想不到今儿回来啦,把人抢走啦,把李子清的腿也打伤啦,屋里家伙也都摔啦!这事情啊我赶紧给您送信儿,明儿别发轿啦,发轿娶不着人那不丢人吗!这件事情啊……您有什么损失您说出来,划道儿当河走,让他们包赔!”

这王豁子在旁边儿这么一听啊,气得下嘴唇也要裂开,差点儿背过气去:“媳妇儿没啦,这事怎么办?”王豁子姐姐一甩手——没有主意。

这赵三丰啊在旁边儿站着。赵三丰穿着摹本缎子夹裤夹袄,绛绒的套裤,绛绒大坎肩儿,这儿带着跟头褡裢,里头是烟壶儿,小辫儿盘着,托着鼻烟盘儿,闻着鼻烟儿:

“家里的,家里的!”

“啊,干吗?”

“给我引见引见。”

这赵三丰给他小舅子说媒的时候儿,把这件事完全交给他女人啦,他没跟左大脚见过面儿,到这时候儿得给引见引见。

“哎,我给你引见。左嫂子!这是我们那口子——赵三丰!”

“哎哟,姑老爷!”一行礼。

“左大嫂,请坐请坐,别着急,别着急。把酒摆上,摆上!”

“都睡了一觉啦,不吃饭,不吃!”

“不吃饭也摆上。上酒。多炒几个菜!门口儿拉驴那个小孩儿是谁?”

“那是我们孩子。”

“好,好,少爷。哎,把驴接过来,拉后头院儿给喂上。少爷!来来来,一块儿吃饭,哈哈哈……坐下坐下,我们两口子陪着!”

这就摆上啦!跟着就上了不少菜。

“斟上酒。”

“我喝不下去!”

“没有什么,您只管吃,只管喝,没有关系,别着急,哈哈哈……小事一段,什么叫包赔损失呀,提不到。我们花了这一个半礼呀,是李子清手紧等钱用,我们也不跟他要啦!跟李子清我们可是没见过面儿,世界上有没见面儿的朋友,没有没见面儿的冤家,是朋友绝不是冤家,损失不用包赔啦,那谈不到!这棚啊是朋友送的;轿子是朋友送的;厨、茶两行全是我们自己人——除了我们师兄弟儿就是我徒弟,谁也不要工钱,不但不要工钱,还都送份子;招待亲友哪,耍钱抽的这个头儿钱都使不清;我们办这棚事,哈哈哈……不但没有损失,还赚了钱啦!一点儿损失也没有,也不用李子清包赔。就是有这么一点儿小损失:我们的面子不好看,面子的损失他怎么包赔啊?我们是明媒正娶,有三媒六证,龙风大帖,这时候儿没人啦,我们不好看!那么这点儿损失怎么办哪?世界上的事都明摆在这儿啦,你瞧瞧手心,瞧瞧手背,搁谁身上谁能咽得下这口气?别人咽得下去,我们就咽得下去!您千万别提他是什么四品军功三品顶戴啦,什么刘坤一啦,这个别提,刘坤一我也知道——南洋大臣;他要提刘坤一,我要提礼亲王,那不就大了嘛!刘坤一给他支使着吗?礼亲王听我的话吗?绝不能的!——老缝!”

王豁子在旁边儿:

“是!姐夫。”

“这事你是主角儿,我们是帮腔的,帮腔的上不去台,这就看你呀愿意爬着走不愿意爬着走啦!你愿意当王八,这没办法!我们两口子站起来一走,我们没有王八的亲戚!你要不愿当王八,你说,待会儿我有主意!”

“姐夫,我不愿意当王八呀!”

“不当王八!好,罢了!这是我的兄弟!内弟——至亲嘛。好啦,你不用管啦,有我这口气,你当不了王八!哈哈哈……这个……你们娘儿俩可得受点委屈!”把茶房叫过来,“给她们上酒,上菜。回头哇您随便添菜,您说添哪个菜,添一个,上四个。可有一样儿,对不住你们娘儿俩,不能走!可是呀,你们娘儿俩好意歹意我们不知道,哪怕回来再给您跪着哪!先不能走。——众位老哥们儿,先别耍钱,有捧我姓赵的没有?”

嗬!到这儿出份子的,除去猫三、狗四、猪五、羊六、牛七、马八,那是老缝的把兄弟,剩下的全是冲赵三丰来的,大伙儿站起来,那位说:“三哥!”这位说:“三叔!我们就冲您来的!”

“好,好!是捧我的啊,到这时候儿出了人命有我姓赵的顶着!帮个忙,咱们把人接来!拿家伙!”

赵三丰一说拿家伙,大伙儿稀里呼噜都站起来啦!拿家伙?他这儿是娶媳妇儿,也不是预备打架的,哪儿有家伙呀?家伙铺倒霉啦:大伙儿把桌子弄翻啦,把腿儿拽下来啦!什么凳子腿儿呀,桌子牚儿呀,一人儿这么一条!

赵三丰打厨房抄了把劈刀,锃光瓦亮,往腰里一夹:

“老哥们儿,走哇!抬轿子——不用三台,一台就得;八人抬的她不配,四个人;执事也不要;可是钱花啦,钱花啦不能那么办!因为什么?她不要脸!要好好端端娶来,给她一个好看;这个我们抢来啦,就四个人的轿子!要是用绿轿子接她去,我们不好看;用红的,四个人,一个鼓,一个号,别的不要!”

仗着夜里有顶班儿的,叫来了四个人,抬这顶红轿子。

“鼓号跟着,别吹,也别响,把人接到轿子上啦,大伙儿再吹打;吹一下儿,打两下儿就得!人不上轿,别吹打!走,走!老缝带路!”

王豁子拿着根棍儿,头里带着路,——他这边儿熟哇!赵三丰押着轿子;大伙儿都拿着桌子腿儿、板凳腿儿。

“到啦,到啦!姐夫,就这个门儿,就这个门儿!”

“就这门儿?好啦好啦,包围!”

这所房子四不靠,大伙儿几十口子,呼啦就把院子包围啦!

“叫门!”

“岳父!岳父!”

叫了几声里头没人开门。

“踹!”

过来,嘡嘡两脚,就踹开啦,门插关儿也折啦,人,呼噜就进来啦!

老头子拄着棍儿:

“哎,怎么回事呀?怎么回事,黑更半夜的?”

“怎么回事呀?老东西!他就是李子清,打他!”

这一说打,过来,啪一个嘴巴,老头子一趔趄,斜着身儿吧唧躺地下啦!

“捆上,捆上!哎,这老婆子也不是好东西,捆上!”

老两口子都让他们给捆上啦!吓得小姑娘玲儿直往被窝儿里钻!

“把姑娘藏起来啦!翻!”

各屋都找遍了,没有!连炕带茅房都拆啦,没有!

“没有!藏到别处儿啦,没在这院儿里!”

“问他,问他!”

“岳父,岳父!你把姑娘藏哪儿啦?岳父,你说吧!你说上哪儿啦?”

“不是给你们送信儿去啦?你们娶媳妇也没有这么娶的呀!你把我捆上怎么回事?打官司!”

“你跟他说不行,我问问他!”赵三丰过来,攥着这把刀,“嗨!李子清,你今儿是找死呀!你要说实话,咱们是亲戚,姓赵的手下留情,你要是不说实话,我宰了你!——把姑娘藏哪儿啦?”

这老头儿还真不含糊:

“哎,你就叫赵三丰啊?我耳朵里见过你这个人,可是眼睛没见过!你今儿个这儿来啦,我不佩服你!”

“什么?姑娘哪儿去啦?”

“让人抢走啦!我就一个姑娘,你要说好的,咱们打官司,有什么损失我们赔!今儿个你拿着刀来啦,小子,你要不给老太爷来个痛痛快快的,我可骂你!你只管剁!来吧!”

赵三丰怎么样?他拿刀也不敢往下剁,杀人得抵偿!

“你不用撒赖,回头再问你。问老婆子,你说,你把姑娘藏哪儿啦?剁她!剁她!剁她!”

这老婆儿呀吓得没魂儿啦!

“哎哟,不是我的事情,我不管!”

“不管?剁啊!先拉她耳朵,先拉她耳朵!”一揪耳朵,明晃晃的刀往这儿一比划,老婆儿就闭眼,他用刀背儿在老婆儿耳朵上蹭:“说不说?说不说?”

这老婆儿:

“哎哟!大爷,大爷饶了我!没在家,上她老舅那儿去啦!”

“啊?老舅是谁?老舅是谁?快说,快说!”

“她老舅哇,就是官菜园南头儿白衣庵那住持呀——广顺。”

“广顺怎么是老舅?”

“她是我妹妹,我妹妹出家啦……出家就算男的……我们孩子管她叫舅舅……在她那儿……她那儿房子多……”

“哦,官菜园?老缝,有这么个庙吗?”

“有,有!白衣庵,不错,那儿当家的叫广顺,我认得!”

“好啦,知道你姑娘在那儿就成啦!来,二位,你们二位帮忙,把他们两人扶起来搁炕上;我们走了之后,你们俩把门关上,我们接人去;接人回来还打这儿走。你们要听鼓号一响,那是把人接来啦;鼓号没响,那是人没来。鼓号一响啊,把他们俩人的绳子解开,咱们一块儿喝喜酒去,明天再给他们道歉!走啦,走啦!”

大伙儿呼噜都走啦!

这俩人把老头儿老婆儿搁到屋里啦。把门对上,拿根棍子顶着。

大伙儿一直奔白衣庵,到啦。这老缝认得呀:

“就这儿,就这儿!”

“好好!叫门,叫门!”

山门厚,踹是踹不开,赵三丰用刀背子拍门,梆!梆!梆!

“开门,开门!好,出家的姑子,庙里藏人!”

坏啦!怎么回事呀?这广顺哪有一个姘头,是个和尚,这和尚啊是菜市口财神庙儿的和尚,叫德源——德源和尚,跟这姑子相好,今天晚上正在这儿睡觉哪,俩人正在西配殿里甜甜蜜蜜,一听外头叫门:

“……好,出家的姑子,庙里藏人!”

广顺一听:

“哎呀,这可糟啦!有人上这儿捉奸来啦!这可要命!咱们两人全是出家人,你是和尚,我是姑子!”掀开窗户帘儿往外一看:“了不得啦,进来啦!”

怎么进来的?外头踹门踹不开,上着栓哪,他们人多呀,赵三丰那儿指挥着,挨着墙根儿蹲下俩人,肩膀儿上站上一个人去:

“起!”

这儿一起,跨墙头儿,一骗腿儿,就进来啦!进来一个人把山门开开,这群人呼地就进来啦!

这广顺:

“这可要命!这怎么办!”

广顺慌手忙脚起来穿衣裳,一着急,她把和尚袍穿身上啦!这和尚也赶紧穿衣裳。

“没工夫穿啦,全进来啦,你别动!”

广顺就把和尚连被卧带褥子这么一卷,卷起来之后,弄根带子一系,顺着炕往下一出溜,就戳在屋门口儿啦!

“这儿先待会儿,千万别动!”

“嗯!”

这工夫儿人都进山门里来啦,进来一瞧,别处都没亮儿,就西屋里有亮儿:

“就这屋里,就这屋里!”

到西屋这儿,一脚就把槅扇踹开啦,呼噜就进来啦!

这姑子穿着和尚袍起来啦:

“众位施主,众位施主,有什么事?”

“什么事?”赵三丰攥着刀,过来就一巴掌:“说!姑子庙里为什么藏人!”

啪!又一个嘴巴。

“哎呀,施主,我是出家人,我庙里绝不能藏人!”

“不能藏人?翻!”

大伙儿一翻,这和尚塞在铺盖卷儿里,在门后头戳着,吓得直哆嗦。门一开,这扇门正挨着铺盖卷儿,和尚一哆嗦,这扇门也打颤,门钉铞儿呱啦呱啦直响!

“哎,哎!哈哈,没藏人,没藏人这铺盖卷儿里头是什么?”

“没有什么,哎呀,施主,这是怎么……”

“打开!”

有人就过来要解这个带儿。这王老缝啊他不让打,因为什么哪?他知道里头是招弟儿,这屋里都是男人,要打开了大伙儿一逗招弟儿,招弟儿受不了,这王老缝他挡着:

“这个不能打开,打开了不合适,连铺盖一块儿弄走得啦!”

“弄走?这份儿被卧褥子哪?”

“回头再给她送来!”

“对,弄走!”

把轿子抬到屋门口儿,大伙儿七手八脚,连被卧卷儿,腾!就扔轿子里啦!

“响家伙!”

鼓号一响,这姑子一听:“这是哪儿的事情啊?”

“走,走!”

赵三丰手里攥着刀,有拿桌子腿儿的,有拿板凳腿儿的,一窝蜂似的,呼——出来啦!打这儿奔姚家井,一边儿走一边儿敲这面鼓,夜静,声音挺大,咕咚!咕咚!

花轿从李子清门口儿过,在这儿看着老头儿老婆儿的这俩人一听:

“行啦,解开解开!”一边儿解,一边儿乐,“亲家爹,亲家娘,对不住啊,哈哈,明天给您道喜呀,明天请您喝喜酒,给您赔不是!”

这俩人也就出去啦!

花轿来到报国寺大街,在王豁子家里待着的吹鼓手们一听:“嗬,赶紧得迎接呀!”连吹带打带举执事,往前这么一迎接。嗬!棚里头的人都出来啦!

“啊,道喜道喜!”

到门口儿啦,到门口儿轿子落平,抽杆搭顶,往里搭轿心子,搭轿心子是四个轿夫抬着:

“慢着,别碰着,别碰着!”

一进大门哪,得有一个火盆,这火盆干什么的哪?嗬,这里头有讲究:这火盆里头搁点儿炭,一听轿子快来啦,这儿就扇这炭,扇得旺旺的,把火盆端到大门道里,轿子打这上面一过?过的时候儿茶房还得来个手彩儿:茶房手里拿一碗白干儿酒,等轿子过来了,正打两个轿夫当中间儿把这碗酒泼过去,酒得正泼到炭盆里,炭盆里的火一见酒,火苗子往上一冒,有二三尺高,正扑这轿底儿。这叫什么哪?这叫:往后哇,日子过得火火炽炽,旺旺腾腾!

到二门哪有一个马鞍子,上头搁一个苹果,轿子打上头一过,这叫平平安安。

到了洞房啦,进洞房啊,新人不露天,轿门儿得正对屋门儿,上头弄块红毯子遮着,王豁子哪就上洞房里头来啦。入洞房啊得射三支箭,这是怎么个讲究哪?这叫:“桃花女破周公。”

洞房里人是不少,可全是女的,除去王老缝,没有男的,这为什么哪,闹洞房嘛!老缝的亲戚,什么姐姐呀,姑姑哇,姨儿呀,嫂子呀,妹妹呀,每人拿一个碗,拿一个碟儿,里头盛着胭脂粉,把胭脂粉搁在里头,倒点儿凉水,拿手这么一和弄,这儿一掀轿帘儿呀,拿手指头往新人脸上这么一乱抹,抹得寒碜着哪!一道红的,一道白的……这叫什么哪?这叫添胭脂粉。为的是一会儿新媳妇儿洗完脸显着更漂亮。

这老缝拿着一张弓、三支箭,冲轿子里头射了这么三下儿。

“老缝!躲开,躲开!我们添胭脂粉啦!”

嗬,这些女的全过来啦,每人拿一个碟、一个碗儿,使手往轿子里这么一抹!

轿帘儿打开啦,女人们不能正脸儿对着轿子里头——怕里头有“煞气”,往里抹得扭脸儿;一扭脸儿往里这么一抹,找这尺寸:新人腮帮子上脑门子上这么一抹。女人们一抹:“哟,不像脸哪!”再往里一瞧:铺盖卷儿!

“哟!豁子,你怎么娶了个铺盖卷儿呀?”

“大姐,老妹妹!人在铺盖卷儿里哪!大伙儿帮忙,把她先弄到炕上吧!”

女人们过来,七手八脚就把这铺盖卷儿搭到炕上啦。

“哎哟,还没穿鞋!不是小脚儿吗?怎么两只大脚?”

解开呀再这么一瞧:好,是这么一个大和尚!这下子,可把大伙儿吓着啦!

“哟!老缝,你怎么娶一个和尚来?”

碟子碗儿也撒手啦,往外这么一跑,门框也折啦,窗户也掉啦,大伙儿这么一乱哪!

老缝也吓得动不了窝儿啦:

“哎,大师父,你上这儿干什么来啦?!”

这么一乱哪,赵三丰问:“怎么回事?怎么回事?嚷什么?”众位姐姐们,这怎么啦?”

“哟,您哪,娶了一个大和尚来!”

赵三丰一听这个,急啦!进门儿一瞧这和尚:

“嗬!你上姑子庙干什么去啦!这不是要命吗!”

啪!就是一个嘴巴,嘡!就是一脚。抢亲没抢来,抢来了一个和尚,这脸没地方儿挂呀!

这和尚倒了霉啦!您想情理:把他弄在轿子里头一闷,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,鼓号一吹一打,和尚提心吊胆,更糊涂啦!到这时候儿女人们瞧见他一跑,紧跟着让赵三丰一个嘴巴一脚,哈哈!西方正路,这和尚算是“西方接引”哪!

“哟!”

这可就不好办啦!因为什么?人命关天!

虽说已经三更多天啦,这媒人还在这儿哪!

“左大嫂,对不住啊,咱们一块儿观音寺儿吧!”

观音寺儿怎么句话?北京土语,就是咱们一块儿打官司吧!

先报街面儿。他们这地方儿属菜市巡管,一报菜市巡,菜市巡来人一瞧,拿筐就把和尚扣上啦。这是怎么讲哪?这叫“死尸不离寸地”,得把菜市巡的师爷找来写这尸格。尸格是什么哪?这和尚怎么死的,怎么躺的,屋里头有什么东西,一切一切都得写明了,明天好验尸。

赵三丰哪,究竟有个面子,这和尚是他踹死的,可是他不到案,让这老缝到案;他哪,在外边儿活动。

这老缝到衙门里头,就把一切一切的经过,打怎么定亲说起,直到怎么送信,怎么到姑子庙接人,把这件事说完了写完了口供。又问媒人左大脚,左大脚说的话跟老缝说的完全相符。

天亮啦,传人。传人传谁哪?可多啦,头一个得传姑子庙的广顺,第二个得传李子清夫妻。广顺和李子清夫妻都到啦,供词都一样。

传刘瑞子,到他们家传去啦,一传,他没在家,就一个瞎妈妈在屋里待着哪,等儿子等一宿投回来,坐在那儿一宿也没睡把瞎老婆子传来啦!把刘瑞子的大帽子、腰刀也带来啦!

一问刘王氏的口供,刘王氏就把儿子怎么定的亲,怎么偷他爸爸二两银子走的,直到回来的事都说啦。口供都对,可就是没有刘瑞子到案。刘瑞子是两江总督刘坤一的戈什哈,甭问,抢完人天亮进城啦!得传刘瑞子。

明知道刘瑞子在贤良寺,到贤良寺就把他传来,可就是不敢去。因为什么?这里头有个大官儿——两江总督,刘瑞子是他手下的。不敢去!

南城司的司官儿为难啦。这位官姓什么呀?姓齐,年纪不大,才三十来岁,刚到任,是个五品的御史。这位齐御史带着底下人,拿着手本,坐车,到了城里贤良寺,递手本,拜见两江总督刘坤一。

刘坤一接着名片,不知道什么事,——他是南城御史,拜望不着啊。——下了一个“请”字儿:

“请!”

御史可就进来啦。小官见大官,规矩大啦!这儿一说“请”,进来啦,进二门,弯着腰,鞠躬而入;等到了书房,从人这么一掀帘子,刘坤一在迎面坐着,御史瞧见刘坤一赶紧请安行礼,刘坤一站起来,往前迈了迈步,一弯腰,用手往前一伸,这是赏面子不小:

“哎呀,贵官,免礼免礼。”

在前清的时候儿官见官,进门儿呀倒茶:“看茶”这一说“看茶”呀,这位得谢茶,这茶来了之后,喝一口放下,再谈话。进门儿给碗茶喝,这就是很大的面子啦!进门儿要没倒茶,说公事,这茶可别露面儿,再说“倒茶”,这就不能坐啦,这叫:下逐客令——端茶送客,别管事情办完没办完,站起来就得说:“晚生跟您告假!”

刘坤一让这位齐御史坐下,没倒茶。这御史坐这个座儿才难受哪:得斜着身儿、拿屁股蛋儿找这个椅子角儿,手扶着磕膝盖儿,还得低着头,眼睛往上翻着,瞧刘坤一的嘴唇儿,他一说话就得站起来。

刘坤一可就问:

“贵官,今日光临,有何见教?”

御史赶紧站起来:

“是,大帅来到北京,晚生早就应当拜遏,皆因公事过忙,抱歉得很,今天有一件为难的案子,请大帅您过目。”就把底案拿出来啦,那个意思想让刘坤一瞧瞧。

刘坤一怎么样?大官儿,没工夫瞧这个!把底案接过来,往茶几儿上一放:

“我也不必看,究竟什么事,请您明白见教。”

“是。”就把这个案子由头至尾说了一遍:“……这内中啊,有大帅一个戈什哈——刘瑞子,他是主犯,卑职不敢冒昧捕人,故此请示大帅!”

“噢——”又点了点头,“嗯,嗯,这是瑞子的事情,好,叫!”这一说叫,就把瑞子叫进来啦!瑞子进来,见刘坤一行完礼,在旁边儿一站。

刘坤一就问:

“有这么一档子事吗?……”由头至尾问了一遍。

这瑞子倒也不瞒着,知道出了事啦:

“是,接人这倒是有!”——可不敢说抢——“……皆因是从小儿定下的夫妻,这事求帅爷您恩典!上姑子庙抢亲这档子事,我是完全不知。”

“下去。”

这儿一说下去,刘瑞子请完了安,下去啦。

刘坤一说:

“贵司,这个事情啊是事实,事实可是事实,贵司打算由我这儿把瑞子带走,这事可不成!既然这里头出了一条人命,人命关天哪,我可也不能护他,贵司请回,回头哇,我必把这个人给你送到你的衙门去就是啦!”

“是,多谢大帅!”齐御史站起来要走。

“贵司请留步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这个案子虽说是由瑞子那儿起的祸根,可也正如贵司所说的,一个姑娘给了两个主儿,那一方啊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丑男子,年纪又大;常言说得好哇:‘能拆十座庙,不破一门婚’,刘端子跟招弟儿他们俩既是先定的婚,两个人又心投意合,如今已经成了事实啦,要再把他们拆散了,未免于道德上有差呀!啊,我也不说别的话啦!倒茶!”

一说倒茶,齐御史赶紧行礼:

“晚生跟您请假。”退出来了。退出来之后,回衙门。

顶到过午,刘坤一就派人把刘瑞子夫妻送到齐御史那儿啦。

人送到啦,这个案子也就更难办啦!怎么哪?这御史官儿小——五品,要按刘坤一这个主意办哪,不行,出了事啦!出了什么事啦?这赵三丰没到案,回到礼亲王府见了管家,羊羔儿吃奶——咕咚一跪,磕头掉眼泪。

管家一问:

“老赵,什么事?”

“这您得帮忙,我有个内弟……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,把这个事情这么一说:“……这件事无论如何您得关照!您要不关照哇,我没有脸活着!”

“行,我给你办!”

见王爷一句话就得。这王爷是爱者欲其生,恶者欲其死,赵三丰是他手下的红人儿,就叫管家给齐御史写个条儿:说什么也得把招弟儿断给王豁子。这个案子麻烦啦!

这边儿是礼亲王,这边儿是两江总督刘大帅,御史才五品,撞着谁,他也不敢。为难哪!只可打本人儿嘴里问。问这案子可不是一天的事,因为这里头有条人命哪!

这和尚,虽然说死得有点委屈,可是也得怪他不守清规。

这祸头哪,本来是赵三丰,可不能找赵三丰抵偿,因为什么哪?他有人情;这条人命王豁子完完全全给应承下来啦!应承是应承啦,可罪名也不能搁他身上,得给他择清了。——那么就先将这和尚埋啦!

这姑子哪,交给僧录司——专管和尚、姑子的衙门——治理她的罪,也就完啦!

齐御史过堂,先问李子清,李子清说:

“我就这么一个姑娘,不错,以先许的是刘瑞子,皆因他走了六年毫无音信,问他母亲,他母亲主张让给另找主儿。”

“定礼退了没退?”

“我退定礼去她不要。”

“这就不好办。你把定礼退回去就好办了,你没退,人家指着定礼,这就是凭据;退婚的时候儿一草一木都得给人家退回去。这是疏忽。”

问瞎老太太,瞎老太太说:

“不错,是我的主张让人家退的婚,我儿子回来闹这个事我不知道!”

“嗯!”

问刘瑞子,对瑞子说:

“我已经跟她成亲啦,我得要,我们夫妻不能分离!”

一问王豁子,王豁子说:

“说什么招弟儿也得归我!”

“她已经跟人家成亲啦!”

“大人恩典。她成过亲啦我也要,说什么我也要!”

两头儿都要这个人,这个事情不好办!

大堂前边儿站的人很多,内中有刘坤一派来的人在这儿旁听,也有王府的管家在这儿旁听;赵三丰在旁边儿看着!这还不算,当地的绅士们在大堂头里都站满啦!急得这位齐御史满头大汗,把大帽子摘下来往桌儿上一放,光着头站在这儿:

“这个事情啊,叫本司实在为难哪!问谁哪谁也是要,问刘瑞子刘瑞子要,他们已成了亲啦;王三哪也是非要不行!定礼哪全在这儿摆着哪,刘家的是两个银镏子,王家的是四大金,一女不能受两家聘啊!让我问这案子,我实在是才疏学浅,我问不了!众位绅士,众位父老,看这案子应当如何办理?哪位有学问能问这案子,哪位请升到这儿帮助学生我问,如果能把这案子办妥了,我情愿辞官不做,退位让贤!哪一位能帮忙?请说话!哪一位父老,哪一位绅士能帮助学生我把这事办理完善?请说话!”

问了十来声也没入搭茬儿,谁也不蹚这浑水!

那位说:“这是干吗呀?”嗬,这御史高哇!可别瞧他年纪轻,他先把口舌压住啦!因为什么哪?这个地方绅士多,要是问案,哪句话出了规则,别人就搭茬儿呀!一搭茬儿就来个不好看!北京绅士多,绅士之外还加了这么种人更不好办,什么?宗室。宗室是什么哪?皇上的本家。腰里系着黄带子,有出奇的案子,他瞧热闹儿去,官儿问案子,他一搭茬儿就不好办:“你这案子问得不对,躲开躲开!”要是问:“你怎么搭茬儿?”

“你做的是我们家的官儿啊,我怎么不搭茬儿?”

今天在这儿瞧热闹儿的,宗室不少,这案子不好问,因此先得把大伙儿的口舌压住了:“你们哪一位能问哪?哪一位帮忙?”问了十几声,没人搭茬儿,这位齐司官说:

“众位:你们是全不管哪,这是瞧我的笑话儿!没有别的,我可就要问案啦!今天在我问案子的时候儿,要是问偏了,要说出了法律之外的话来,众位可要原谅!哪位要听我说的不对,哪位就上这儿问这案来!”

谁搭茬儿谁上来问这案子!大伙儿谁也不搭茬儿啦。

“今天,这帽子我不戴啦!为什么哪?因为我说话有离开法律的地方儿!——这么一个姑娘,你要,你也要,这怎么办哪这么办:招弟儿啊!祸可是由你身上所起,现在哪,有两个法子:头一个法子是你不死的办法:打今天起,半月为期,这半个月呀你住在这边,下半个月让王三把你接走,在王三家里再住十五天,到初一那天哪刘端子再给接回来,一个月呀,一边儿过半个月,这是头一个法子;第二个法子是你死!你死也不白死,我给你抵偿!不但我这官儿不做啦,我连命也不要啦!你死之后我怎么断哪?把你由头至脚劈两半儿,归他们两家发送,全要好棺木、好装裹,还得人祖穴,按嫡妻待承,哪一头儿发送你呀,都得花两千两银子,一共是花四千两,因为什么?这里头还有本官一条命哪!这是第二个法子。我就是这俩办法,没有别的办法。你愿意活,愿意死,你自己挑!”

这不像话!大伙儿听着都咧嘴呀,可是谁也不搭茬儿,谁一搭茬儿,谁得替问这个案子!

这招弟儿呀,为人挺烈性,也不哭啦,站起来一挺身儿:

“大人,我愿意走第二条道儿,我愿意死!”

“噢,你愿意死!好吧,你死了我给你抵偿!预备!”

这儿一说预备呀,跟班儿的就打屏风后头拿出这么一个小茶碗儿来——这茶碗里头通红——递给御史。御史把它接过来往桌子上一放:

“这是仙鹤顶上红,你把它喝了吧,喝了就死!”

这招弟儿走过来接过茶碗,咚!一口就喝啦!喝完了不大会儿工夫,伸腿咧嘴,大堂上一躺,气绝身亡——招弟儿死啦!

招弟儿一死,嗬,李子清这位太太前仰后合,抱着尸体放声痛哭!

御史当时一沉脸:

“不要哭!她死之后,本官替她抵偿!退!”

衙役把老婆子给拉一边儿去啦,紧跟着当差的过来用席子把死尸一盖,弄大筐一扣,就等劈两半儿啦!

御史说:

“人已经死啦。王三!”

这豁子过来:

“是!”

“招弟儿已经死啦,我把她劈开呀一人分一半儿,好好发送她,用什么棺木,用什么装裹,你当场说,这儿给你写,到时候儿可得照办,最少得花两千两银子,还要入祖坟,入正穴。”

这王豁子一点儿主意没有,回头应他姐夫——赵三丰。赵三丰站在那儿呀冲他摇头,那个意思呀:活着要,死了还要个什么劲儿!

王豁子摇头:

“她死了我就不要啦!”

“噢,她活着要,死了就不要?”

“死了我要她干什么呀?我不要啦!”

“啊,既然不要啦,这个定礼哪可得退回去。”

叫李子清把定礼连婚书都退回去啦。

“具结!”

“是!”

这儿把结具啦,捺了手印儿,这头儿算完啦!

“你没有什么反悔吗?”

“没有反悔。”

“嗯,退!”

退一边儿啦。

“刘瑞子!”

刘瑞子往堂边儿上一站,他不跪着,因为什么?他也是官儿。

“这招弟儿已经死啦,原本你分一半儿,王三哪不忍得把她劈开两半儿,这你算便宜了,你要发送就发送她整的啦!你用什么棺木,用什么装裹,你说,这儿给你写。你要是不要哪,官家发送她,发送完了,我再给她抵偿!要不要哪?”

刘瑞子往前一上步,请了个安:

“跟您回,我们俩是自幼儿定的亲,我走了六年哪,她等了我六年,这一次我回来完婚哪,她一点儿也没变心,不用说我们两个人已经成了婚啦,就是没成婚,她死了,我也愿意发送她!”接着又说用什么棺木,用什么装裹,入正穴。

“噢——好!都写上。”又叫王三:“王三!他发送入他们家的正穴,你有什么说的没有?”

“没有,没有。他发送他的吧,与我一点儿关系没有,我不管啦。”

“好!再具个结。”

又具张结。

“归他发送啊。你也没有什么说的,一切就算完啦。——揭筐!”

这儿一说揭筐啊,当差的当时就把筐揭开啦,紧跟着把席也揭开啦!御史吩咐:

“弄凉水喷!”

拿凉水一喷,这招弟儿活啦!

直到如今,这药叫什么名字我叫不上来,可准有这种药。

招弟儿这么一活呀,瞧热闹儿的人一愣,真有想叫好儿又不敢叫的!

招弟儿活了之后,当堂让两个人重新拜堂,拜堂之后就在御史衙门后院儿入洞房!

这赵三丰啊,到这时候儿冲豁子一努嘴说:“这可不成!死了他发送成,又活了不成!”赵三丰一嘀咕,王豁子又跪下啦:

“大人您恩典。死啦他发送,入他们家坟地我不反对,成亲这不行!”

这御史就乐啦,说:

“成亲不行,要不成亲,怎么入他们家坟地哪?啊?他发送一定是他发送啦,等她再死二回之后,他一定发送她呀,这与你没有关系啦,你已经具结啦,具结的时候儿你不要,到这时候儿你又要,你这是成心打搅哇!我罚你二百两银子,让招弟儿拿这二百两银子买花儿戴吧!”

(张寿臣述 何迟整理 张奇墀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