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原书分段较少,网页阅读困难,适当相对原书增加分段)
**来源信息**
《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》 [第一本] 主编 刘英男 副主编 贾德臣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
今天咱们说这么一档子实事,这档子事出在我们北京,在北京广安门里,地名叫姚家井;这是光绪年间的事,是一档子很出奇的事。
姚家井这村子里头住了这么两个朋友:中间儿住的这位姓刘,叫刘子清。南头儿住的这位姓李,叫李子清。这两个人哪当时都当练勇。练勇是什么哪?在光绪年间有乡团,在乡团里当兵就叫练勇;当练勇的都挣秤斤馒头,所以又叫馒头勇。这两个人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,又在一个村儿里住,又在一块儿当差,感情别提多好啦。
这俩人家里都有太太。刘子清这位太太娘家姓王,李子清这位太太娘家姓刘。刘子清跟前一个小男孩儿,这小男孩儿名字叫小瑞子。李子清跟前一个小姑娘儿,小名儿叫招弟儿。
这招弟儿呀跟小瑞子他们两人是同岁,俩小孩儿长得好看,一对儿玉娃娃似的。他们俩哪老在一块儿玩,谁有什么吃的谁都惦记着给谁,打小时候儿两个人就没打过架。李子清跟刘子清这么一合计,说:咱们哥儿俩都到四十多岁才得儿子得闺女,咱们都跟前就这么一个儿,孩子又挺亲密,咱们交情又挺好,就做个亲吧。合计着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下啦。
谈定了之后,马上就放定。小孩儿是娃娃儿亲,放什么定哪?就是两个银戒指——白的,为什么不用金的哪?吉庆话儿呀,叫白头到老。戒指上头有两个柿子,一个如意,那叫什么?那叫事事如意。也是句吉庆话儿。这两家儿把小帖一过,就算是定了亲啦。
这两个小孩儿到七八岁的时候就都懂事啦,也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妻啦!有人的时候俩人就不在一块儿玩儿啦,没人的时候儿俩人还在一块儿,可是一有人过来哪,俩人脸一红,就躲开啦!一过七八岁俩人就见不着啦,怎么哪?在旧社会,姑娘最晚到七八岁呀就得缠足啦;男小孩儿一到七八岁就上学啦,小瑞子哪就上学啦!
这姚家井啊没有学房,到哪儿上学哪?上老君地。老君地在哪儿呀?牛街南头儿。老君地那儿有学房。这孩子呀由打九岁念书,顶到十五岁,很好,都念经书啦。这天老师没在家——有应酬出门儿啦,让大学长看着孩子,给小学生上课。您想,孩子管孩子哪儿成啊!大学长才十六岁,他先领头儿玩儿。这就叫:阎王不在家,小鬼儿登殿!干什么玩哪?耍钱!这大学长啊家里开宝局,他身上老带着骰子,把小孩儿聚到一块儿,来“吊猴儿”,赌真钱的。小孩儿光有点儿点心钱,没有多少现钱啊,赌账!嗬,这瑞子倒霉,掷来掷去老输!不大会儿工夫,就输了不少钱。好容易骰花儿刚变过点儿来,要往回捞啦,这位大学长说话啦:
“别来啦,别来啦,老师快回来啦,算算账,算算谁输谁赢!”
这一算哪,小瑞子输了四十一个钱,就属他输的钱多,把账全折他身上啦!大学长当时就要钱,小瑞子说:
“现在我没有这么些个钱,慢慢儿还你吧!”
这个大学长挺厉害:
“慢慢儿还可不成!我六百多钱都输没啦,净赢你的账;你要不给钱,我就找你爸爸要!”
小瑞子一听就害怕啦,怎么哪?他爸爸管得太严。说好说歹应着三天还钱。三天?三天他也没有指望啊,十天他也没有法子啊,又怕他爸爸知道,可就偷他爸爸二两银子——那阵儿使银票,偷了二两银票。小瑞子也不知道二两银子能换多少钱,就都给了人家还赌账啦。
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儿,这刘子清跟太太王氏两个人说话儿,这工夫儿小瑞子出去解手儿去啦,刘子清问:
“你拿了我二两银票去?”
“没有哇!”
“没有?我怎么短二两银子?”
“也许你花忘啦。”
“没有的话,我怎么会花忘啦!”
“要不就是丢啦!”
“丢啦?要丢全丢哇,怎么这一卷银票就短这二两哪!不用说,瑞子偷了去啦!”
“咱们把他叫过来问问。”
“别问,别问!你一问他呀他也不认账!回头越问越生气,一打他,他一嚷,街坊过来一劝,这孩子可就管不了啦!从这么大儿就偷,偷来偷去偷得胆子大了,可就成了贼啦!今天别理他,等他回来睡觉,明儿早晨堵在被窝儿,光屁溜儿打!他要不说实话,嗨嗨,我把他的腿打俩窟窿,让他在炕上躺半年!他再不说实话,我把腿给他打折了!”
单独管小孩儿,对待儿女,千万不要说横话。其实做父亲的绝不能把自己儿子的腿打折了,他是气头儿上说的这句话呀,哈哈,这句话可招了事啦!
这瑞子偷了他爸爸二两银子,他心里害怕呀,嘀咕哇,就扒在窗户外头偷听,一听:犯案啦!他爸爸明儿早晨要把他的腿打折了!这孩子没敢进屋,出大门就跑啦!
等到睡觉的工夫儿,这孩子还不回来,两口子在外头这么一嚷,把街坊都喊起来啦!
“哪儿去啦?没有啦!”嗬,这王氏可急啦:“这一定是你说横话叫他听见啦,一害怕就跑啦!不是投河就是觅井!找吧!”
整找了多半宿,没有。等到天亮,是苇塘全找遍啦,没有。哈哈,满市街贴条儿啊,找了多少日子还是没有。因为这件事,刘子清把差事也辞啦,上了趟通州,上了趟天津,各处贴条儿满市街找孩子去。找了二年半,没有一点儿音信。一回家两口子就打架。连想儿子带着急,不到三年的工夫儿,刘子清得了场病死啦!刘子清一死,王氏更着急啦,天天儿哭,没有几个月把眼睛也哭瞎啦!整整齐齐六年哪,六年之中毫无音信,连个口信也没有,老婆儿的眼也瞎啦,日子一天不如一天,有点儿产业也吃干啦!
这天哪,老婆儿正在炕上擦眼泪哪,李子清来啦。李子清一进门儿:
“嫂子!”
“哎,子清来啦!坐下坐下。”
“噢,您吃饭啦?”
“嗐,我也做不了饭哪,街坊帮着给蒸锅窝头哇就吃几天,喝点儿水就得啦!”
“跟您打听点儿事:瑞子有信儿吗?”
“哪儿有信儿哪!……大概其这孩子没啦!我也不指望啦!我应当是这么个受苦的命啊,老来贫,如今老了没人管!”
“您先别着急,咱慢慢儿打听。可有一节呀,嫂子,您得给我想一想,您想瑞子这一走六年,您侄女招弟儿到现在二十一啦,我家里养活这么大姑娘,这不像话!哪怕瑞子有个口信哪,等十年我也等,连个口信也没有,我得等到多咱哪?”
“嗐,子清啊,别耽误孩子啦,我哪,也没有使唤儿媳妇的福,这么办:您转聘吧!”
“那合适吗?”
“没什么不合适的,您转聘吧!”
李子清来了好几趟,这老婆儿呀让人家转聘。转聘是转聘啊,这李子清没把定礼——那两个小戒指退回去。李子清本来要退,老婆儿说这个:
“嗐!算一块儿能值几个钱哪,让孩子戴着吧,爱戴就戴,不爱戴把它卖了买糖吃,我不要啦!瞧着更难受!”
就这么着,俩小戒指没退,就把招弟儿另给了主儿啦!
嘻!给这主儿太糟心啦!这招弟儿出息得好看,一朵花儿似的,长相、身量儿,瞧哪儿有哪儿,二十一岁,挺规矩的一个姑娘。给了一个货郎儿——就是卖绒线儿的,这卖绒线儿的都四十多啦,大麻子,一辈子没进过澡堂子,人没到味儿先到!这都不要紧哪,还是个老缝——豁子!嗬,牙床子、门牙都往外龇龇着,这份儿难看哪!
怎么会给他啦?这件事才巧哪!这老缝啊姓王,行三,叫王三。这王三有个姐姐,在宅门儿里当女佣人。跟宅门儿这位厨子俩人不清楚。这件事让本家儿知道啦,把他们两人都散啦!散了之后,这厨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。这厨子姓什么?姓赵哇,叫赵三丰,这赵三丰啊是顺治门外头车子营的厨子头儿。您想,他有这个毛病——净跟女佣人胡闹,谁还找他哪?都不找他,他就总没有事。没有事怎么办哪?这女佣人养活他。——这女佣人家里本来有男人,生叫他们俩给气死啦!就这么着,这女佣人挣多挣少完完全全交给赵三丰,合着赵三丰这一家子吃这女佣人吃了十来年。
近来赵三丰啊一步升天——有阔事啦!什么阔事呀?有个礼亲王把赵三丰找去当大厨房,这赵三丰手艺好哇,礼亲王吃他的菜吃得对味,因此赵三丰很得宠。这些日子礼亲王又当了一份儿得意的差事,什么得意的差事呢?他当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大臣(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是外交部哇)。礼亲王啊常请外国人吃饭,外国人最爱吃中国饭,是吃过赵三丰做的菜的外国人哪都夸这厨子的手艺,赵三丰这一下子就抖起来啦!哪一天都得摆多少桌酒席,他手下的厨子就用了二三十个,嗬,这赵三丰就算一步登天、发了财啦!
赵三丰发了财之后不久,老婆也死了,就把这女佣人王氏接来啦,两个人就算正式的夫妻啦。接来之后,赵三丰一想:“这十几年全仗她养活着我,如今我得报答报答她!她有个卖绒线儿的兄弟,给他娶个媳妇吧。”
两口子一商量,把王三找来一说:
“兄弟,我打算给你说个媳妇,你愿意不愿意呀?”
这老缝啊说话这个味儿:
“行啊,姐夫,姐姐,好啊!娶媳妇可是娶媳妇,别瞧我今年四十二啦,我是初婚,我可要挑人儿,不好我可不要!”
“好好好,你挑,只要这个人是那么回事,姐夫就给你娶!说,你要谁吧?”
“叫我说啊,姚家井有个李子清,李子清他姑娘叫招弟儿,我就要她。除了招弟儿,我谁也不要!”
老缝要这招弟儿。
这王老缝啊打二十来岁就在那儿做买卖,在那边儿挺熟,他就爱这招弟儿。招弟儿十八岁的时候儿买针买线,常跟他打交道,一买线的时候儿呀,他特别给得多:
“招弟儿呀,你吃饭啦?”一边儿说着话儿呀,一边儿捯着线,“你今儿的辫子梳得挺好哇,你这辫子是你妈给你梳的啊?”一边儿说,一边儿捯线,“你……十几啦?脚裹得挺周正啊!”这招弟儿不理他。招弟儿不理他,他那儿捯线哪老捯,他这线要是捯完了,招弟儿不就走了吗?越说越没有完哪,招弟儿买两个制钱儿的线,这一团线半斤多全捯完啦!
我瞧出便宜来啦,我也那儿买线去。
“啊,张寿臣买呀,买多少钱的?”
我说:“买一吊钱的吧。”
花一吊钱哪给了我也就是三尺线,赚我的钱补招弟儿的亏空!
这招弟儿讨厌他不是?他可爱招弟儿,非她不娶。赵三丰哪,有钱有势力:
“不要紧,咱们托人,打听打听。”
这一托人哪,宛转周折,好几个朋友这么一找,就找到了一位在姚家井住的媒婆儿啦。这个媒婆儿姓左,叫左大脚,两只老大的脚,专管说媒拉纤儿。这左大脚当媒人哪,跟李子清一念叨,她不说这老缝不好,净夸这赵三丰:“他姐夫怎么怎么趁钱,怎么怎么有势力,现如今礼亲王府大厨房……”嗬,足这么一夸!
这李子清啊正赶上手里头紧:等用俩钱儿。说:
“我这姑娘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主儿,我可得使钱。”
“你使多少只管说。”
“我使一个礼。”
这一个礼是多少钱哪?那阵儿光绪年间,说银子,九十六两啊就算一个礼。这媒人哪跟赵三丰一念叨,说李子清要一个半礼,半个礼是四十八两啊,合着她自落四十八两。赵三丰满不在乎,一个半礼当时就拿出来啦,这还不算,放定的时候儿还是四大金——金镯子、金镏子、金首饰、金兜肚链儿,嗬,这么一铺张,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,花了不少的钱,这么一放定。这一放定,净是食盒呀就八抬,讲究嘛,给内弟娶媳妇嘛!又给内弟开的绒线儿铺,在广安门大街报国寺买的房子,嗬,很讲究!定日子可就要娶啦。
这招弟儿哪,不愿意嫁给这个人。没有法子啊,父母的专制,可就定规好在九月底娶啦。好比这么说吧,九月二十六娶,九月二十五哇,嘿嘿,瑞子回来啦!您说这不是巧吗!要不是这么巧怎么会有这出奇的案子哪!
瑞子这几年上哪儿去了哪?皆因他爸爸要打他,他一害怕呀,出了大门往南去就是城墙啊,上了城墙,打那边儿就下去啦。那位说:“城墙那么高,他能上得去吗?”凡是我们北京的孩子全如是,上城墙下城墙那是方便之极啦。怎么回事呀?小时候都爬城墙摘酸枣玩儿,凡是挨着城墙住的孩子,谁也不花钱买酸枣儿,都上城墙上摘去。这瑞子顺着城墙就下去啦。下去之后,从护城河广安门桥那儿过河,过了河撒腿就跑。跑到哪儿啦?跑到马家沟。在马家沟蹲了一宿,等到天亮,找那边儿住户要点儿吃的,吃完之后也不敢回家,那么怎么办哪?正赶上有打着旗儿招兵的,他就报了名啦。
报了名,到哨官那儿得问。哨官是什么?那阵儿的哨官哪就好比现如今的连长。到他那儿一点名。这哨官问:
“你多大哩?”
“我十五啦。”
“十五岁的孩子能当兵吗?”
“我——我在家里偷了我爸爸二两银子,我爸爸要打我,我就跑出来啦!”
“嗯,因为啥偷二两银子?”
“因为我在学房里头耍钱!”
“学房?噢,你还认得字儿!”
“认得不多。”
“啊,好好,你写一个条儿,把你的履历、姓名、年岁、住址都写上,我看看。”
这孩子就写了这么一个条儿,写完之后,双手递给哨官。哨官接过来一看哪,乐得闭不上嘴儿啦:
“嘿,你这个字儿写得太好,好!真他娘的有意思儿!”
“是,哨官,您看哪个字写得好?”
“啊,都不错,全是黑的!”
多新鲜哪,墨笔写的不是黑的!这哨官不认字。哨官还有不认字的?那个年月呀统领都有不认字的。从这天起这孩子就在这儿当书记,吃一个兵的饷。当书记每天没有多少事,天天儿吃完了饭就跟着练——下操,什么叫杠子啊,哪叫皮条啦,全来着。这孩子呀吃松心饭,这么一摔打,几年的工夫长成人啦。长成人啦,上司挺赏识,这么一保举他,说现如今跟着谁哪?跟着两江总督哇刘坤一,在刘坤一手底下当“戈什哈”,“戈什哈”是满族话。什么叫“戈什哈”呀?就是副官哪。刘坤一挺喜欢他,保举他四品军功,能戴三品顶儿,是刘坤一跟前的红人儿。
刘坤一坐镇南京啊,这年西太后调他进北京来议论什么事情,这刘坤一就带着他手下人来到北京啦,住在贤良寺。贤良寺在哪儿?就在东安市场后身儿煤渣胡同那一溜儿,是外任官来啦都住那儿。
这年瑞子二十一岁。从十五岁离家,到现在整整齐齐六年啦,今天回到北京,想请假去看望自己的父母。刘坤一正在书房坐着哪,瑞子进来请安:
“回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跟帅爷您回呀,跟您请三天假。”
刘坤一一听就不乐意啦,说:
“什么事呀!什么事请三天假呀?我刚到北京,挺忙的,明天还得面圣,还得拜客。你有什么事?”
“是,我也知道您忙,皆因我呀离家六年啦,始终没回来,连个信都没有,今天到家啦,我想我的父母,父母年岁都六十多啦,我回家呀看看父母。”
“嗯,哪儿住哇?”
“我家就在姚家井。”
“姚家井在哪儿呀?”
“广安门里头。”
刘坤一说:
“这也不至于请三天假呀,即便你今天去,夜里头关城,进不来城啦,也就是明天回来呀;到家里瞧瞧,何必三天假?”
说到这儿呀,这瑞子脸一红。在老年间青年人一提完婚,脸必红。
“是,还有一件事,因为我呀自幼定下一门亲,也在我们一个村儿,跟我同岁,也二十一啦,要能够择个好日子完婚哪,就得三天工夫。”
听到这儿,刘坤一乐啦:
“好哇,这是人间大道理呀!好吧,我给你两天假,回到家定了日子,赶紧回来报告我,一切一切的我这儿给你预备。好吧,先到账房儿拿五百两银子吧。”
这孩子道完了谢,领了五百两银票。同事们都给他道喜:
“好哇,定规好了日子我们喝您的喜酒!”
“您众位这儿辛苦吧!”
说话就把自己的小包袱拾掇起来啦。包袱里头有点儿银票,这是这些年他存的。这些年这孩子可规矩呀,连烟他都不抽,人家耍钱,他在旁边儿睡觉,绝对没耍过钱,因为什么?他受过耍钱的害。这几年自己存的有二百多银子,连这五百多银子搁到一块儿,腰里还带着点零的——有四十来两,一共有七百多银子,包起来之后,把衣裳换好了,回家。
穿的什么哪?穿的是缎子面儿旗呢的这么个夹袍儿,青咔啦马褂儿,大绒的套裤,底下是皮底缎靴,腰里头系着一根蓝色的带子,挎了把绿鲨鱼皮鞘腰刀。腰刀把儿冲后,把儿上啊挂着他那顶大帽子,帽子上头是线穗子,亮蓝顶儿——三品。
要雇车一直到姚家井可不行,因为什么?那阵儿是轿车儿不往那边儿拉,那边儿拉捎不回座儿来。要到姚家井得先雇到牛街子北口儿。瑞子到了牛街子下了车,天在什么时候哪?太阳啊快落啦。他就顺着牛街一直往南,到南头儿老君地,再往西南一偏就回姚家井啦。
赶进了姚家井村口儿,太阳已经落啦,迎面来了一个老头儿,他一瞧这老头儿,认得呀,这是比他长一辈儿的老街坊。赶紧站住啦,把腰刀摘下来在手里提着,过来请安:
“您好哇,老叔!”
瑞子一请安,这老头儿瞧着他一愣:不认得!怎么哪?小孩儿变模样,老头儿不变。一瞧他大帽子蓝顶儿三品。这老头儿就还礼:
“噢噢,嗬,这位大人,您认错人啦吧,您认错人啦吧?”
“没有,我哪儿认错人啦!您不是某人某人我老叔吗?”
“啊,我是呀,您是哪位呀?贵姓啊?”
“嗬,老叔,您都不认得我啦?我叫瑞子,我出外六年啦,今儿个回来啦。”
这老头儿一听,一吐舌头:
“啊啊啊,噢,你是瑞子啊,哎呀,我这眼可太拙!我有事情,改天见吧,改天见吧!”
这老头儿没说几句话,言语支吾,抹头就走啦!
老头儿一走,这瑞子心里怎么想哪?“唉!人哪可千万要学好哇,我偷我爸爸二两银子,就这么一点事情,虽说过了六年啊,老街旧邻的见了面儿还不爱理我哪!”其实不是那么档子事。
那么这个老头儿因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呀?这老头儿啊知道他们这门亲事:招弟儿呀跟他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,明儿一早王豁子就给娶走啦,招弟儿就归王豁子啦。王豁子他姐夫是赵三丰,有礼亲王的人情,惹不起。瑞子戴这么个大帽子——三品顶儿亮蓝,我们这儿顶大的官儿是守备,守备是白顶儿。这明儿早晨准是娄子,碰巧就许出人命!我跟他说话说的工夫儿大了我有嫌疑,明儿早晨这场官司我受不了!凡是老年人把官都怕在心里,故此不敢跟他说话。
这个事情啊瑞子不知道,瑞子进了村儿见了老婆儿也是这个样子。见老婆儿是婶子、大娘,过来一请安,一说话儿,这老婆儿一问明白他是谁,抹头进去,咣当,就把门关上啦!“这是怎么档子事?”瑞子莫名其妙!
不会儿来到自己家啦,一瞧住的这三间北房啊,旁边儿拿杠子支着,房头儿的草长得挺高,篱笆墙啊歪七扭八,窗户纸呀破破烂烂,瞧这样子呀心里又难过又凄惨,在外边儿就叫:
“妈!妈!”
这么说,他知道他爸爸死了吗?他不知道,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叫爸爸哪?人之常情啊!
叫了两三声,里头才搭茬儿:
“谁呀,谁这么缺德呀?干吗在这儿恶心我呀!别叫啦,这儿都死绝啦!”
说话的声音是他妈的声音,直生气。这是为什么哪?这里头有原因:瑞子回来的工夫儿,李子清刚出门儿。瑞子要是不跟那老头儿老婆儿说话呀,回到家来正碰上他丈人李子清。李子清干什么来的哪?李子清上这儿来是一份好意啊,一进门儿瞧见这老婆儿把被卧也铺好啦,坐在被卧上啊,低着头发愣,李子清一进门儿,老婆儿就问:
“谁呀?”
“嫂子,您还没睡吗?”
“哎哟,子清来啦!”
“嗯!”
“我坐一会儿就睡。”
“哈……有点儿事!”
“什么事呀?”
“明天请您喝杯喜酒,您早点儿去,送招弟儿上轿!”
嗬,老婆儿蹿啦!
“子清啊,你……你……你这是成心气我呀!”
“哟,嫂子您这是怎么啦?”
“怎么啦?我老头子也死啦,儿子到如今一点儿音信没有,一朵花儿似的媳妇儿明儿早晨让人娶了走,我……我还送她上轿?我出殡吧!我送三吧!这是哪儿的事?你……你这不是成心嘛……”说着说着老婆儿就哭啦。
“我是好意!”
“我不管你好意歹意,你给我添麻烦,你……你出去!”
李子清也不能再跟瞎老婆子说什么啦,走啦。
李子清走啦,这瞎老婆子坐在炕上就哭。正这儿哭着哪,一想:“我哭管什么呀!”擦了擦眼泪,要睡觉。就在这时候儿外头“妈,妈”地叫,这一叫,给老婆儿叫烦啦!
“啊,这是谁恶心我?别叫啦,这儿都死绝啦!”
瑞子进来啦,进屋一瞧:屋里漆黑,这份凄凉啊!又定了定神一看,他妈在那儿坐着,眼睛大概是瞎啦!屋里破破烂烂,瞧了半天没瞧见他爸爸,骨肉情长,把腰刀跟包袱往炕上一扔,过来把妈妈抱住了,往地下一跪,连哭带叫!
“妈,妈!”
这老婆儿哪:
“哎哟,你是谁呀?”
“我是瑞子呀!”
一说瑞子,这老婆儿把手指头搁嘴里就咬。干吗咬哇?一咬要是疼哪就不是做梦,不疼啊就是做梦。把手指头往嘴里一搁,牙也不对口儿啦,还得歪着嘴找俩对口儿牙。你倒是慢着点儿咬哇,“咔嚓”一下子,嗬,真疼!老婆儿也顾不得手指疼啦,把孩子一抱:
“哎呀,孩子,你哪儿去啦?到今儿你才回来!”一边儿哭,一边儿摸这孩子,嗬,一摸身量也长成啦!再一摸身上的衣裳挺滑溜:“孩子,你哪儿去啦?”
“我呀……”如此这般这般,瑞子把经过呀这么一说。
“哎呀,你怎么不往家里写信哪?”
“我不敢来信哪,皆因为当兵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儿去,我往家一写信,我爸爸准得找我去。我要在那儿还好,要不在那儿,开到别处儿去啦,我爸爸到那儿就扑空啦,故此呀没往家来信……我爸爸哪,上哪儿去啦?”
“你别问啦!你爸爸呀皆因你走啦,我们俩净打架,他上趟天津卫也没找着你,连想你带着急,他死啦!我的眼睛也瞎啦!”
瑞子哪,父子情长,一听爸爸死啦,急得自己直跺脚,放声痛哭,妈妈倒劝他:
“得啦,得啦,你回来啦就算行啦,你爸爸呀也到年岁啦,父母不能跟你一辈子,总算我没白瞎眼睛,我把你盼回来啦!好啦,好啦,哎,你吃饭了吗?我给你做饭去。”
“您别做饭啦,我饿了回头上街买点儿什么得啦。”说着话儿就把包袱打开啦:“给您哪,这是七百四十两银子。”把银票就递过来啦。
老婆儿接过来就闻。闻什么哪?那阵儿银票跟如今不一样,那阵儿银票印的都有油味儿。老婆儿这么一闻哪:
“哎哟,嗬!这是多少哇,孩子?”
“这是七百四十两。”
“哎呀,我跟你爸爸过了这么半辈子啦,我也没有见过这么些钱!好,我给你收起来,哎,过些日子拿这笔钱,我给你说个媳妇儿!”
这瑞子一听这句话啊,不对劲儿,“怎么……不是有媳妇儿吗?怎么还说媳妇儿?”不好问,到这时候儿又不能不问。
“妈,干吗还说媳妇儿啊?不是……小时候儿定的我李叔他们那儿的姑娘——招弟儿吗?”
“哎哟!嗐!我走嘴啦,你就别问啦,你就别问啦!——你吃什么不吃呀?”
“我不吃呀,您干吗不叫我问哪?”
“嗐,别问啦!”
“您得说呀,到底是怎么回事呀?您说说,我明白明白,是招弟儿死了怎么的?”
“死了也……嗐,孩子你别问啦,这个事情啊可不怨人家啊,这怨我:你出去六年连个口信都没有,人家那么大姑娘,二十一啦,搁着不像话呀,我让他们转聘,明儿个就娶啦!你要是爱瞧哇,明儿早晨起来瞧瞧轿子得啦!”
嗬,瑞子这么一听啊,万丈高楼失脚啊!一想:“嗐!小时候不学好,就捅这么大娄子!就为耍钱、偷了爸爸二两银子这么点儿事,害得我爸爸也死啦,妈妈眼睛也瞎啦,媳妇也归了人家啦!嗬!……这事情我得打听打听,打听招弟儿嫁这个人是干吗的,比如这个人跟我年岁相仿,人品比我强,这样儿我心平气和;要是年岁比我大,相貌不如我,又没有好事由儿,招弟儿以后受了罪,她得骂我一辈子!我得打听打听是嫁给谁。”
“这不要紧,妈,您只管放心,招弟儿嫁了人,我再娶算什么!”
“哎,这话我爱听。”
“哎,这话我爱听。”
“那么她嫁给谁啦?您知道不知道?”
“嗐,我怎么不知道哇!嫁的这个人你也认得,他在这儿做了多少年的买卖啦!”
瑞子一听:
“做了多少年的买卖……我也认得,一定比我年岁大呀,是谁哪?”
“就是卖绒线儿的,那个摇铃儿的王豁子!”
“王豁子?……”
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。因为男小孩儿呀对于卖绒线儿的不接近,女小孩都认得。
“哎呀,王豁子!人没到味儿先到!我们小时候儿他就三十来岁啦,如今得过四十!”
“可不是他嘛!”
瑞子这么一听啊,心里头一盆火似的:这不是糟啦!招弟儿得骂我一辈子!怎么嫁这么一个人?说什么我得到她家,把我心里话:为什么不往家写信,怎么个意思,对她说说。让招弟儿明白明白,别让她骂我!心里想:我怎么去哪?不去不行,非去不可!
“妈您睡觉吧。”
“我说话就睡,这不是擦油灯哪吗?这灯净是油泥,多少年就不点它啦,你去倒点儿油,搓根棉花捻儿,好照亮儿,你也睡吧!”
“您先睡,我出去一趟。”
“你上哪儿去呀?你出去上哪儿去?可不许找寻人家李子清去!”
“我上人家那儿干吗去呀!”
“那么你出去上哪儿呀?”
“我到街坊四邻家里,给人家道道谢呀!”
“有什么谢可道的?”
“您瞧,我爸爸死啦,人家帮忙没帮忙?”
“帮忙啦!”
“您眼睛瞎啦,挑挑儿水都得街坊给您挑,我不得给人家道道谢吗?婶子大娘人家照顾您,我回来啦不给人家道道谢,那对吗?”
“对不对的也得明儿去呀!”
“明儿去也行,其实我就是永远不去,人家也不能说什么,可得分怎么回事:我要是要了饭回来啦,我哪儿也不去,人家也不能挑我;如今大小我是个官儿呀,我要不给人家道道谢去,回头人家撇嘴,说我一做了官儿就瞧不起老街坊,这个骂名咱担得起吗?我得给人家道道谢,跟人家说几句人情话。”
“哎,这也对,快点儿去,别耽误着,我这儿给你铺炕,赶紧回来睡觉。”
“是啦,是啦。”
这老婆儿一边说着话,一边儿摸着就把腰刀拿过来啦,怕他拿着凶器。
这孩子打家里出来一看,街坊们都开着门探头儿往外瞧着。怎么?他这一回来,在街上见了几家老街坊,一个传一个,全村儿都知道啦,都探头儿往外瞧着。等见他一出来,乒当咣啷,全都把门关上啦!
瑞子到了南头儿,来到李子清的门口儿。李子清住了这么一座小三合房儿,棋盘心儿,北房三间,一东一西,这么个起脊的小门楼儿。家里头明儿聘姑娘,可连棚也没搭,就在墙垛子上贴了两个喜字儿。
瑞子到这儿一想:“我叫门不叫门哪?叫门我跟他说什么呀?不叫门我干吗来啦?”刚要上台阶儿,这工夫儿门开啦,打里面出来个老头儿。谁呀?李子清。那位说:“他怎么这么巧,出来啦?”我还没说招弟儿家里这档子事哪!
这门子亲事招弟儿根本不愿意,说死说活不嫁王豁子,天天儿哭哭啼啼,眼睛都哭肿了,脸也不洗,头也不梳!她妈呀就催:
“洗脸吧,洗脸吧。”
“我洗脸干吗呀!”
“梳梳头。”
“我不梳头!梳头干吗呀?!”
“你把那戒指戴上。”
“我戴它干吗呀!”
“你总得戴呀,那是定礼呀,到时候儿怎么不戴呀!”
“哎,戴!”
戴可是戴呀,她把刘家那俩小戒指戴上啦!圈口儿小,拿剪子撑啊,她给戴上啦!
老婆儿一瞧:
“嗐,这俩戴它干吗呀!戴黄的呀!”
“我不戴,这俩就是我的装裹!”
嗬,她说刘家这俩小戒指是她的装裹!
老头儿跟老婆儿到一块儿一嘀咕,老婆儿可就骂老头儿:“你瞧你办这缺德事,我就这么一个女儿,我四十挂零才生这么一个姑娘,咱们俩六十多啦,就这么一点儿指望;她要是因为这门子亲事心里一窝囊,这孩子要是死了,我可跟你拼命!”
老头子也没法子:
“已经到这时候儿啦,我有什么主意呀!哎,晚上她要投河觅井这可要命!看着她吧——咱们俩倒换班儿看着,反正到娶的时候儿别出事,就完啦!”
谁看着哪?这刘氏娘家有个侄女,十三岁,小姑娘叫玲儿,把这玲儿找来跟她表姐呀一块儿做伴儿,告诉玲儿:
“我们两口子睡觉的时候儿你可别睡,等我们睡醒了,你再睡觉,倒换班儿看你表姐,多咱上轿,就完啦!”
天天儿这么看着。今天李子清这么一想:“今儿晚上是要紧的关头哇,明儿早晨轿子一来,一上轿就完啦。得弄点儿酒喝提提神。”找了把酒壶,上小酒铺儿打酒去。才推开门儿一瞧,门口儿站了个小伙子,这老头儿就不愿意。因为什么?在老年间,家里有大姑娘,门口儿站着小伙子,他不愿意。
“你找谁?”
瑞子往前一抢步:
“您好,岳父!”
这个人一请安叫岳父,老头儿他不爱所。
“嗨,你怎么胡认亲戚呀,你是谁呀?”
“您不认得我啦?岳父,我不是瑞子吗!”
这儿一说瑞子呀,这老头儿就觉得脑袋一阵发晕!
“啊!瑞子?哎哟!”到跟前一瞧,可不是瑞子嘛!“哎呀!你哪儿去啦?”拉着瑞子的手。
这瑞子说话声音特别大,他为的是好让院儿里听见,说:
“您要问哪,我呀皆因小时候儿没有出息,偷我爸爸二两银子,我爸爸要打我,我跑啦,当了兵,这几年哪差事不错,跟两江总督刘大帅呀当戈什哈,我们大帅呀保举我四品军功,三品顶戴,这回跟着大帅呀到北京来,住在贤良寺……”老头儿这么一听:
“啊,啊,啊,你这……”
“我这不是回来啦吗?就为的是完婚回来的,先知会您一声儿,这两天我要完婚!”
嗬!老头儿一听啊,脸也白啦,腿也颤啦,这下子可要了命啦!一个姑娘给了俩主儿,两边儿都有势力,这位是三品,那边是礼亲王府的红人儿,这不是要命嘛!老头儿一肚子话,没地方儿跟他说去。那位说:“怎么会没地方儿说?上茶馆儿说去。”茶馆儿说不成,天什么时候儿啦?定更来天,茶馆儿早就关门啦!再说这儿是姚家井乡下,没有茶馆儿。那么就在门口儿说吧,不行,这几家儿街坊全把门打开,露着一道缝儿,有把脑袋伸出半拉的,有把耳朵搁在外头听的。这李子清也知道:把姑娘给了王豁子,这边的街坊都反对,大伙儿都不愿意理我,我在这儿跟他一说,旁边儿要出来几位街坊一多嘴,一加盐儿,就许出人命!……别处?……苇塘?苇塘怎么说去!菜园子?菜园子怎么说!这不是要命吗!
李子清就怕瑞子进院子,还是非往院里让不可。
“嗐,这是哪儿的事!你进来,你进来。”
这瑞子正想进去哪:“好好!”进来啦。
进了大门,拐过影壁,这老婆儿可就打上房屋里出来啦。因为什么?听外头说话声音挺大。老婆儿可就问:“谁呀?”
他往前一抢步:
“岳母,您好啊!我是瑞子,我回来啦!”
“哎哟,瑞子,你怎去回来得这么巧哪!今儿个你回来啦,明儿晨你媳妇儿就让人娶走啦!屋里坐。”这就往屋里让。
急得李子清要咽气:
“你往哪儿让啊?往哪儿让啊?”
往北屋一让,跟他闺女就见着啦,他不让往北屋让。
“来来来,东屋里,东屋来!”往东屋让。
这间东屋原先没有人住,如今糊了糊,炕上铺上领席,把被卧摆上,屋里搁一张桌子,俩凳子,就为明天来了亲友好有地方儿坐。
“来来来,屋里来,屋里来!”一拉风门儿,把瑞子让这屋来啦,“坐下,坐下。”
瑞子坐下啦,老头儿也坐下啦,把酒壶往桌儿上一放。这老婆儿也进来啦,老婆儿进来拉着这扇风门儿,小脚儿哇,跷着一条腿,这条腿往这儿一别,一瞧这瑞子,越瞧越爱,越瞧越爱,右手指着老头子:
“哎呀,老缺德呀,你瞧你办的这叫什么事!这位姑爷多好哇!这么好的姑爷不给,你给那王豁子!你这才叫扔了金条收炉条哪!”
“老帮子,你就别抱怨我啦!这就够我受的啦!你别搭茬儿呀,让我跟瑞子——我们爷儿俩说几句话。瑞子,这个事情啊,我这一肚子苦处我跟你念叨念叨。可不是我不愿意把姑娘给你,我愿意给你,小时候定这门亲事的时候也是我先说的,我愿意!谁让你走了六年,一点儿音信没有哪!你爸爸也死啦,你妈也瞎啦!我哪,跟你妈合计了好几回,你妈愿意让我找主儿,我才给你妹妹另找的主儿。阴错阳差,你今儿回来啦,明儿人家娶!如今哪就看你积德不积德,你要是积德哪,你往开里想,明儿个呀让人娶,别让我为难,你哪算救我这条命!你妹妹让人娶了之后,你怎么办哪?往后哇挑着样儿说,你想说谁家的姑娘我给你说去,我这儿还有五亩园子,四亩苇塘地,我全把它卖了,这座三合房儿也卖了,卖了之后哇,这笔钱完完全全都帮着你成家!这个哪,是你的一份德行!你要是不做德行哪,你是非要招弟儿不可哪,也就是让我急死!两条道儿由你挑,做德行不做德行在你!”
要说李子清说的这番话是有理的话,人家有理,转聘是他妈的主张。瑞子到了这个时候儿,低着头是一句话也没有啦,怎么哪?跟人家说不出理去呀。他来的那份儿意思呀,也就是想把自己的肺腑之言说说,让招弟儿知道知道。
就在这个时候儿发生变故啦!发生什么变故啦?外头有人。谁哪?这里这么一嚷一说,玲儿这孩子来啦!把窗户纸捅一个窟窿,往屋里这么一看,一看她这个姐夫,嗬,长得漂亮,穿的衣裳也整齐,缎子袍子、咔啦马褂儿。就埋怨他姑父:哼,老缺德,这么好的姐夫他不给,给那么一个王豁子!她看了一会儿,可就上北屋去啦。
这招弟儿听说有人来啦,也不清楚怎么回事,正在屋里抹眼泪儿呢!
“姐姐,你别哭啦,这个姐夫来啦!这个姐夫可漂亮啊,可比那豁子姐夫强!走,我带你瞧瞧去!”
招弟儿跟玲儿出来啦。来到这儿,这玲儿一指窗户上的窟窿,意思说:你不用捅啦,我这儿捅了一个啦。这招弟儿从窟窿里一瞧自己的丈夫,打小时候就漂亮,到这时候儿出息得更好看啦;一听他爸爸说的话,她反对,她在外头咬牙:活该,活该!气死你,气死你也不多!嫁豁子?我是不嫁他!反正我是绝对不上轿,即便上轿我也死在轿子里!今儿他回来正合适!
再一瞧哇,这瑞子一低头,看这个意思呀瑞子要点头,招弟儿可就急啦,到这时候儿可就憋不住啦,一拉风门,使劲大啦,把门拽开啦,把她妈扔一跟头!——她妈正在这儿跷着一条腿,拉着门站着哪,咣当一下子,门也掉下来啦,老婆儿也摔倒啦:
“哎哟!”
招弟儿不管她妈,一步就跨进来啦,沉着脸,屋里人就一愣!她就说:“小瑞子!到这时候儿废话甭说,有用的话再说,你干什么来的咱们说什么。我就问你一句话:你要我不要?”
瑞子站起来说:
“我为什么不要?”
“要哇?要哇咱们俩走!”
到这份儿上,这瑞子:
“好,咱们走!”
“我走不动!”
“我背着你!”
这招弟儿说话就上炕,一上炕,这瑞子一转身儿可就把招弟儿背起来啦,招弟儿一跪腿儿,瑞子拢着她磕膝盖。
李子清这么一看,一阵冷笑:
“嘿嘿,好好好,哎呀,儿大不由爷呀,不用说女的啦!走?走可不行!瑞子,我告诉你,如今我也没有主张啦!一个姑娘绝不能给俩主儿,到这时候儿没有别的,咱们官断民服:就这一个姑娘,官说给谁就给谁。咱们手拉手儿打官司去!”
这瑞子一听:“打官司?不能去呀!”他知道一经官司他准输,可到这时候儿绝不能让啊!这儿背着:
“岳父,今天无论怎么我得把人背走。刚才您说的那话,也甭管对是不对,谁说转聘也甭管啦,反正我是要人!别人的话不听!您是老的,方才您说把这几间房、几亩地卖了,帮我娶媳妇儿,这份儿意思我领情啦!我把人接走了哇,我包赔那边儿的损失!人算我接走啦!养儿得济,养女也得济,养活你们老两口子,养老送终全是我的事,我那儿还有一个妈,我把你们老两口子跟亲生父母一样看待。人不让我接走,咱们爷儿俩就不是翁婿啦,可就是对头啦!我可不客气啦!”
“哈!”李子清一乐:“好小子啊,你跟我对头!你不客气!不客气怎么样哪?我就是不让走!你敢把我怎么样?!”
招弟儿在后头:
“你是娶媳妇来啦还是打架来啦?快走不完啦嘛!”
这瑞子哪:
“好!老爷子您躲开,我们走!”
“我不能躲开!”老头儿过去堵着门儿:“我不能躲开,你非把我弄死,我才能躲开哪!活着不能躲开!”
这瑞子急啦,这手拢住了招弟儿磕膝盖,腾出这只手来一扒拉他岳父。老头儿六十多啦,身上没劲儿啊,他二十多岁,天天儿净练,老头子一歪就倒到桌子上啦,呱嚓!桌子躺下啦,凳子也趴下啦,连酒壶带茶碗稀里哗啦满碎!
“哎哟!”
哎哟了一声,咚!老头儿就摔到那儿啦!
就在这么个工夫儿,瑞子背着招弟儿一步就蹦出去啦。
这老婆儿哪,摔了个跟头起来之后,在院子里听着,不管!这小丫头也在院儿里瞧热闹儿!
瑞子把人背走啦,这老头子:
“哎哟,这不要命吗!老婆子,你追去,你追去呀!”
这老婆儿就追出来啦。按说老婆儿说什么也追不过年轻的啊,可就仗着这样儿啊,瑞子身上背着一个人哪,跑得就慢多啦!老婆儿在后头追:
“招弟儿,招弟儿!站住!我跟你们说句话!”
街坊哪,关门闭户,谁也不往这里掺和。
“招弟儿!瑞子!你们站住!我跟你们说句话!”
这会儿可就追出来不近啦。招弟儿一拍瑞子的肩膀儿:
“放下放下,看她说什么。”
瑞子把招弟儿放下啦。老婆子走到跟前儿直喘:
“哎呀,招弟儿,你放心啊,我跟你爸爸不是一个心气儿。你爸爸站不起来,他让我追;要不我不追,我追呀有我的事情:我愿意你们俩人走,可我不放心,我问问你们俩人上哪儿?”
“上哪儿?到我们家去呀!这您只管放心,您先回去。刚才我不对我岳父那样儿就出不来!往后我再给他跪着赔不是。您回去把我岳父扶起来,看看伤着哪儿了没有?”
“我问你们上哪儿?”
“上哪儿?回我们家去,我们有家呀,这不快到了吗!”
“哎哟,傻孩子,我追你们来呀就为这个!你们家去可不成,你那儿有一位瞎妈,什么事也办不了!这媒人左大脚哇可就在北头住,这儿一闹她就知道啦,回头就给那头儿送信,那头儿赵三丰可有势力,他准带人抢亲来!到你们家里一抢,这不就麻烦了吗!”
瑞子一声冷笑:
“岳母,您只管放心,他们来了更好啦,哈哈,我弄死一个够本儿,弄死俩赚一个!”
“嗬!傻孩子!你是回家完婚来啦,是跟他们拼命来啦?弄死人你得抵偿啊!即便你跟他们拼命,到那时候儿他们来的人多,都有家伙,你跟他们一打,谁顾招弟儿啊!七手八脚把她弄走啦,你不是白落一场空吗!”
“嗯,不回家,我们哪儿去呀?”
“招弟儿,上你老舅那儿去吧!她那儿房子多,先在那儿躲避几天,别出来。打听好了怎么回事,我给你们通个消息。这场官司反正得打。先上你老舅那儿躲躲再说!”
招弟儿搭茬儿啦:
“好吧,您瞧我爸爸去吧,我们上老舅那儿去啦,您放心吧。走走走!”
“哎,上你老舅那儿去我就放心啦!”这老婆儿回去啦!
那位说:“她老舅是谁呀?”她这位老舅哇不是男的!那位说:“叫舅舅怎么会不是男的哪?老舅是女的,这怎么论的啊?”她老舅哇是个尼姑儿。当姑子的向例是这个毛病,你要说她是女的她不爱听,其实她是女的!比如说这位姑娘出了家啦,她哥哥兄弟要有了孩子,应当叫她姑姑哇,啊,她恼了,得管她叫叔叔,叫大爷,她爱听;姐姐妹妹有了孩子应当管她叫姨呀,叫姨她恼了,得管她叫舅舅,她算男的!
这刘氏呀有个老妹妹,这老妹妹出家啦,法号叫广顺——广姑子。在哪儿住哪?在南下洼子官菜园,官菜园上街有个白衣庵,广顺是白衣庵的住持。
瑞子问:
“老舅在哪儿呀?”
招弟儿一瞧她妈走远啦,轻声儿说:
“咱们不用听她的,听她的准砸!我老舅是姑子,叫广顺,住在官菜园白衣庵;她让咱们上那庙里忍着去,回头那头儿来人一逼问她,她就许给说出来;她一说,那头儿抬轿子一抢亲,吃亏的还是咱们。咱们哪,家也不去,老舅那儿也不去!”
“那咱们到哪儿呀?”
“另找地方儿!”
“对,咱们住店去!”
那位说:“他们不会进城吗?”进城可进不去,这是在城外头,在光绪年间夜里关城,这时候儿进不去城。怎么办哪?城外头西河沿那儿有栈房。
瑞子背起招弟儿就走。瞧见头里有人啦,放下慢慢儿走;没有人,就背着走。打那儿奔牛街,出牛街就是土地庙,再往那边儿走是菜市口,到菜市口有车,雇车到西河沿,西河沿那儿有旅馆啊,这一夜,他们就住旅馆里啦!
等到天亮了,进城到煤渣胡同,煤渣胡同有公寓,住公寓,让公寓掌柜的找一个老太太来给开了脸儿,这就算正式的夫妻啦。什么叫开脸儿?老年间姑娘出门子得开脸子——用线绞脸,一开脸儿,一梳头,这就是媳妇啦!
瑞子这头儿咱们先搁下,回头再说。咱们说这老婆儿。这老婆儿回来啦,老头子就问:
“你追上了没有?他们上哪儿去啦?”
老婆儿说:“我追?我追不上!他那大脚丫子我哪儿追得上。早跑没影儿啦!这全是你办的好事,你瞧这可怎么办!”
老头子说:“你就别埋怨我啦,这不是要命嘛!我有什么主意!赶紧给媒人送信吧!”
老婆儿出来上北头儿,到北头儿找左大脚,这左大脚已经睡觉啦!叫门:
“左嫂子!左嫂子!”
“哎哟,谁呀?”
“啊,我!”
“噢,李嫂,我明儿给您道喜!”
“嗐,甭喜啦,喜不了啦!人已经没啦,不能喜啦!”
“怎么回事?”
“你开门,我跟你说!”
左大脚把门开开啦:
“怎么回事呀?”
进门儿来怎么长怎么短这么一说。
“你跟我去瞧瞧吧!”
左大脚一想啊:“真糟,这不是要命吗?”
“哎,去吧!”
到这儿一瞧哇,桌子也倒啦,摔了好些个家伙,老头儿的腿也磕伤啦!老头儿说:
“你瞧,这怎么办?赶紧给人家送信儿吧!人家有什么损失咱们赔吧。不然明儿轿子一来,娶不走人,这不更糟吗!”
“哎,哎,赶紧去,让我们孩子给鞴个驴。”
左大脚回家叫儿子给鞴了个小驴儿,左大脚骑着,他儿子牵着,打这儿一直往北,奔广安门大街,到报国寺那儿就是王豁子家。
王豁子那儿,头里是绒线儿铺,后头挺大的院子。王豁子四十二岁,要成家啦,初婚儿,嗬!他美的了不得呀!把他姐夫穿剩下的那些衣裳,他拾掇起来穿,穿了这么一身儿宁绸摹本缎的大袍儿,猛这么一瞧哇是新衣裳,留神一瞧哇,就跟装裹差不了多少!戴个硬壳帽头儿,大红帽疙瘩……就是豁子没法儿办!来了不少把兄弟,人一有钱就有朋友,什么猫三、狗四、猪五、羊六、牛七、马八,这些人都是把兄弟,在院子里这么一耍钱:推牌九的推牌九,摇摊的摇摊!
头天晚上坐夜,大门口儿一亮轿子,三只轿子——一红两绿,二十四只金执事,嗬!门口儿有吹鼓手,吹吹打打呀!搭这棚讲究:起脊,过街牌楼,大鼓锣架,门口儿搭一大牌楼似的,上头写仨大字:“当大事”。写完一瞧不对,又拆了——那是死了人!
院儿里头,他姐姐穿几件好衣裳,在那儿张罗女眷,赵三丰也跟着忙活,厨子都是他们自己人,大伙儿吃完了喝完了,这么一耍钱!
这王豁子乐得嘴也闭不上啦——原本就闭不上,豁子嘛!东摇西晃满市街这么一瞧耍钱的!
就这工夫儿,门口吹鼓手这么一响,那儿有人嚷嚷:
“太太们到啦!”
院子里人往外这么一接,一瞧:是媒人。这驴不能进来呀,她儿子拉着这个驴。女人得招待呀,他这姐姐穿着新衣裳过来这么一拜:
“哟,左大嫂子,您请进来,哈,您大喜啦,大喜啦!”
“哎哟,姑奶奶,喜不了啦!”
“您请坐请坐,明儿要去接您哪!”
“甭接,我这不是来啦!”
“嗯!”
“我这外号儿叫左大脚,这档子事又左啦!”
“什么事呀?这有什么左的?大喜的日子!坐下,您坐下!”
往这儿一让,王豁子他姐姐在旁边儿陪着。
“姑奶奶,我对不住您哪!”
“怎么啦?”
左大脚由头至尾这么一说:
“他们这姑娘啊原先定下一个,六年哪没有音信,想不到今儿回来啦,把人抢走啦,把李子清的腿也打伤啦,屋里家伙也都摔啦!这事情啊我赶紧给您送信儿,明儿别发轿啦,发轿娶不着人那不丢人吗!这件事情啊……您有什么损失您说出来,划道儿当河走,让他们包赔!”
这王豁子在旁边儿这么一听啊,气得下嘴唇也要裂开,差点儿背过气去:“媳妇儿没啦,这事怎么办?”王豁子姐姐一甩手——没有主意。
这赵三丰啊在旁边儿站着。赵三丰穿着摹本缎子夹裤夹袄,绛绒的套裤,绛绒大坎肩儿,这儿带着跟头褡裢,里头是烟壶儿,小辫儿盘着,托着鼻烟盘儿,闻着鼻烟儿:
“家里的,家里的!”
“啊,干吗?”
“给我引见引见。”
这赵三丰给他小舅子说媒的时候儿,把这件事完全交给他女人啦,他没跟左大脚见过面儿,到这时候儿得给引见引见。
“哎,我给你引见。左嫂子!这是我们那口子——赵三丰!”
“哎哟,姑老爷!”一行礼。
“左大嫂,请坐请坐,别着急,别着急。把酒摆上,摆上!”
“都睡了一觉啦,不吃饭,不吃!”
“不吃饭也摆上。上酒。多炒几个菜!门口儿拉驴那个小孩儿是谁?”
“那是我们孩子。”
“好,好,少爷。哎,把驴接过来,拉后头院儿给喂上。少爷!来来来,一块儿吃饭,哈哈哈……坐下坐下,我们两口子陪着!”
这就摆上啦!跟着就上了不少菜。
“斟上酒。”
“我喝不下去!”
“没有什么,您只管吃,只管喝,没有关系,别着急,哈哈哈……小事一段,什么叫包赔损失呀,提不到。我们花了这一个半礼呀,是李子清手紧等钱用,我们也不跟他要啦!跟李子清我们可是没见过面儿,世界上有没见面儿的朋友,没有没见面儿的冤家,是朋友绝不是冤家,损失不用包赔啦,那谈不到!这棚啊是朋友送的;轿子是朋友送的;厨、茶两行全是我们自己人——除了我们师兄弟儿就是我徒弟,谁也不要工钱,不但不要工钱,还都送份子;招待亲友哪,耍钱抽的这个头儿钱都使不清;我们办这棚事,哈哈哈……不但没有损失,还赚了钱啦!一点儿损失也没有,也不用李子清包赔。就是有这么一点儿小损失:我们的面子不好看,面子的损失他怎么包赔啊?我们是明媒正娶,有三媒六证,龙风大帖,这时候儿没人啦,我们不好看!那么这点儿损失怎么办哪?世界上的事都明摆在这儿啦,你瞧瞧手心,瞧瞧手背,搁谁身上谁能咽得下这口气?别人咽得下去,我们就咽得下去!您千万别提他是什么四品军功三品顶戴啦,什么刘坤一啦,这个别提,刘坤一我也知道——南洋大臣;他要提刘坤一,我要提礼亲王,那不就大了嘛!刘坤一给他支使着吗?礼亲王听我的话吗?绝不能的!——老缝!”
王豁子在旁边儿:
“是!姐夫。”
“这事你是主角儿,我们是帮腔的,帮腔的上不去台,这就看你呀愿意爬着走不愿意爬着走啦!你愿意当王八,这没办法!我们两口子站起来一走,我们没有王八的亲戚!你要不愿当王八,你说,待会儿我有主意!”
“姐夫,我不愿意当王八呀!”
“不当王八!好,罢了!这是我的兄弟!内弟——至亲嘛。好啦,你不用管啦,有我这口气,你当不了王八!哈哈哈……这个……你们娘儿俩可得受点委屈!”把茶房叫过来,“给她们上酒,上菜。回头哇您随便添菜,您说添哪个菜,添一个,上四个。可有一样儿,对不住你们娘儿俩,不能走!可是呀,你们娘儿俩好意歹意我们不知道,哪怕回来再给您跪着哪!先不能走。——众位老哥们儿,先别耍钱,有捧我姓赵的没有?”
嗬!到这儿出份子的,除去猫三、狗四、猪五、羊六、牛七、马八,那是老缝的把兄弟,剩下的全是冲赵三丰来的,大伙儿站起来,那位说:“三哥!”这位说:“三叔!我们就冲您来的!”
“好,好!是捧我的啊,到这时候儿出了人命有我姓赵的顶着!帮个忙,咱们把人接来!拿家伙!”
赵三丰一说拿家伙,大伙儿稀里呼噜都站起来啦!拿家伙?他这儿是娶媳妇儿,也不是预备打架的,哪儿有家伙呀?家伙铺倒霉啦:大伙儿把桌子弄翻啦,把腿儿拽下来啦!什么凳子腿儿呀,桌子牚儿呀,一人儿这么一条!
赵三丰打厨房抄了把劈刀,锃光瓦亮,往腰里一夹:
“老哥们儿,走哇!抬轿子——不用三台,一台就得;八人抬的她不配,四个人;执事也不要;可是钱花啦,钱花啦不能那么办!因为什么?她不要脸!要好好端端娶来,给她一个好看;这个我们抢来啦,就四个人的轿子!要是用绿轿子接她去,我们不好看;用红的,四个人,一个鼓,一个号,别的不要!”
仗着夜里有顶班儿的,叫来了四个人,抬这顶红轿子。
“鼓号跟着,别吹,也别响,把人接到轿子上啦,大伙儿再吹打;吹一下儿,打两下儿就得!人不上轿,别吹打!走,走!老缝带路!”
王豁子拿着根棍儿,头里带着路,——他这边儿熟哇!赵三丰押着轿子;大伙儿都拿着桌子腿儿、板凳腿儿。
“到啦,到啦!姐夫,就这个门儿,就这个门儿!”
“就这门儿?好啦好啦,包围!”
这所房子四不靠,大伙儿几十口子,呼啦就把院子包围啦!
“叫门!”
“岳父!岳父!”
叫了几声里头没人开门。
“踹!”
过来,嘡嘡两脚,就踹开啦,门插关儿也折啦,人,呼噜就进来啦!
老头子拄着棍儿:
“哎,怎么回事呀?怎么回事,黑更半夜的?”
“怎么回事呀?老东西!他就是李子清,打他!”
这一说打,过来,啪一个嘴巴,老头子一趔趄,斜着身儿吧唧躺地下啦!
“捆上,捆上!哎,这老婆子也不是好东西,捆上!”
老两口子都让他们给捆上啦!吓得小姑娘玲儿直往被窝儿里钻!
“把姑娘藏起来啦!翻!”
各屋都找遍了,没有!连炕带茅房都拆啦,没有!
“没有!藏到别处儿啦,没在这院儿里!”
“问他,问他!”
“岳父,岳父!你把姑娘藏哪儿啦?岳父,你说吧!你说上哪儿啦?”
“不是给你们送信儿去啦?你们娶媳妇也没有这么娶的呀!你把我捆上怎么回事?打官司!”
“你跟他说不行,我问问他!”赵三丰过来,攥着这把刀,“嗨!李子清,你今儿是找死呀!你要说实话,咱们是亲戚,姓赵的手下留情,你要是不说实话,我宰了你!——把姑娘藏哪儿啦?”
这老头儿还真不含糊:
“哎,你就叫赵三丰啊?我耳朵里见过你这个人,可是眼睛没见过!你今儿个这儿来啦,我不佩服你!”
“什么?姑娘哪儿去啦?”
“让人抢走啦!我就一个姑娘,你要说好的,咱们打官司,有什么损失我们赔!今儿个你拿着刀来啦,小子,你要不给老太爷来个痛痛快快的,我可骂你!你只管剁!来吧!”
赵三丰怎么样?他拿刀也不敢往下剁,杀人得抵偿!
“你不用撒赖,回头再问你。问老婆子,你说,你把姑娘藏哪儿啦?剁她!剁她!剁她!”
这老婆儿呀吓得没魂儿啦!
“哎哟,不是我的事情,我不管!”
“不管?剁啊!先拉她耳朵,先拉她耳朵!”一揪耳朵,明晃晃的刀往这儿一比划,老婆儿就闭眼,他用刀背儿在老婆儿耳朵上蹭:“说不说?说不说?”
这老婆儿:
“哎哟!大爷,大爷饶了我!没在家,上她老舅那儿去啦!”
“啊?老舅是谁?老舅是谁?快说,快说!”
“她老舅哇,就是官菜园南头儿白衣庵那住持呀——广顺。”
“广顺怎么是老舅?”
“她是我妹妹,我妹妹出家啦……出家就算男的……我们孩子管她叫舅舅……在她那儿……她那儿房子多……”
“哦,官菜园?老缝,有这么个庙吗?”
“有,有!白衣庵,不错,那儿当家的叫广顺,我认得!”
“好啦,知道你姑娘在那儿就成啦!来,二位,你们二位帮忙,把他们两人扶起来搁炕上;我们走了之后,你们俩把门关上,我们接人去;接人回来还打这儿走。你们要听鼓号一响,那是把人接来啦;鼓号没响,那是人没来。鼓号一响啊,把他们俩人的绳子解开,咱们一块儿喝喜酒去,明天再给他们道歉!走啦,走啦!”
大伙儿呼噜都走啦!
这俩人把老头儿老婆儿搁到屋里啦。把门对上,拿根棍子顶着。
大伙儿一直奔白衣庵,到啦。这老缝认得呀:
“就这儿,就这儿!”
“好好!叫门,叫门!”
山门厚,踹是踹不开,赵三丰用刀背子拍门,梆!梆!梆!
“开门,开门!好,出家的姑子,庙里藏人!”
坏啦!怎么回事呀?这广顺哪有一个姘头,是个和尚,这和尚啊是菜市口财神庙儿的和尚,叫德源——德源和尚,跟这姑子相好,今天晚上正在这儿睡觉哪,俩人正在西配殿里甜甜蜜蜜,一听外头叫门:
“……好,出家的姑子,庙里藏人!”
广顺一听:
“哎呀,这可糟啦!有人上这儿捉奸来啦!这可要命!咱们两人全是出家人,你是和尚,我是姑子!”掀开窗户帘儿往外一看:“了不得啦,进来啦!”
怎么进来的?外头踹门踹不开,上着栓哪,他们人多呀,赵三丰那儿指挥着,挨着墙根儿蹲下俩人,肩膀儿上站上一个人去:
“起!”
这儿一起,跨墙头儿,一骗腿儿,就进来啦!进来一个人把山门开开,这群人呼地就进来啦!
这广顺:
“这可要命!这怎么办!”
广顺慌手忙脚起来穿衣裳,一着急,她把和尚袍穿身上啦!这和尚也赶紧穿衣裳。
“没工夫穿啦,全进来啦,你别动!”
广顺就把和尚连被卧带褥子这么一卷,卷起来之后,弄根带子一系,顺着炕往下一出溜,就戳在屋门口儿啦!
“这儿先待会儿,千万别动!”
“嗯!”
这工夫儿人都进山门里来啦,进来一瞧,别处都没亮儿,就西屋里有亮儿:
“就这屋里,就这屋里!”
到西屋这儿,一脚就把槅扇踹开啦,呼噜就进来啦!
这姑子穿着和尚袍起来啦:
“众位施主,众位施主,有什么事?”
“什么事?”赵三丰攥着刀,过来就一巴掌:“说!姑子庙里为什么藏人!”
啪!又一个嘴巴。
“哎呀,施主,我是出家人,我庙里绝不能藏人!”
“不能藏人?翻!”
大伙儿一翻,这和尚塞在铺盖卷儿里,在门后头戳着,吓得直哆嗦。门一开,这扇门正挨着铺盖卷儿,和尚一哆嗦,这扇门也打颤,门钉铞儿呱啦呱啦直响!
“哎,哎!哈哈,没藏人,没藏人这铺盖卷儿里头是什么?”
“没有什么,哎呀,施主,这是怎么……”
“打开!”
有人就过来要解这个带儿。这王老缝啊他不让打,因为什么哪?他知道里头是招弟儿,这屋里都是男人,要打开了大伙儿一逗招弟儿,招弟儿受不了,这王老缝他挡着:
“这个不能打开,打开了不合适,连铺盖一块儿弄走得啦!”
“弄走?这份儿被卧褥子哪?”
“回头再给她送来!”
“对,弄走!”
把轿子抬到屋门口儿,大伙儿七手八脚,连被卧卷儿,腾!就扔轿子里啦!
“响家伙!”
鼓号一响,这姑子一听:“这是哪儿的事情啊?”
“走,走!”
赵三丰手里攥着刀,有拿桌子腿儿的,有拿板凳腿儿的,一窝蜂似的,呼——出来啦!打这儿奔姚家井,一边儿走一边儿敲这面鼓,夜静,声音挺大,咕咚!咕咚!
花轿从李子清门口儿过,在这儿看着老头儿老婆儿的这俩人一听:
“行啦,解开解开!”一边儿解,一边儿乐,“亲家爹,亲家娘,对不住啊,哈哈,明天给您道喜呀,明天请您喝喜酒,给您赔不是!”
这俩人也就出去啦!
花轿来到报国寺大街,在王豁子家里待着的吹鼓手们一听:“嗬,赶紧得迎接呀!”连吹带打带举执事,往前这么一迎接。嗬!棚里头的人都出来啦!
“啊,道喜道喜!”
到门口儿啦,到门口儿轿子落平,抽杆搭顶,往里搭轿心子,搭轿心子是四个轿夫抬着:
“慢着,别碰着,别碰着!”
一进大门哪,得有一个火盆,这火盆干什么的哪?嗬,这里头有讲究:这火盆里头搁点儿炭,一听轿子快来啦,这儿就扇这炭,扇得旺旺的,把火盆端到大门道里,轿子打这上面一过?过的时候儿茶房还得来个手彩儿:茶房手里拿一碗白干儿酒,等轿子过来了,正打两个轿夫当中间儿把这碗酒泼过去,酒得正泼到炭盆里,炭盆里的火一见酒,火苗子往上一冒,有二三尺高,正扑这轿底儿。这叫什么哪?这叫:往后哇,日子过得火火炽炽,旺旺腾腾!
到二门哪有一个马鞍子,上头搁一个苹果,轿子打上头一过,这叫平平安安。
到了洞房啦,进洞房啊,新人不露天,轿门儿得正对屋门儿,上头弄块红毯子遮着,王豁子哪就上洞房里头来啦。入洞房啊得射三支箭,这是怎么个讲究哪?这叫:“桃花女破周公。”
洞房里人是不少,可全是女的,除去王老缝,没有男的,这为什么哪,闹洞房嘛!老缝的亲戚,什么姐姐呀,姑姑哇,姨儿呀,嫂子呀,妹妹呀,每人拿一个碗,拿一个碟儿,里头盛着胭脂粉,把胭脂粉搁在里头,倒点儿凉水,拿手这么一和弄,这儿一掀轿帘儿呀,拿手指头往新人脸上这么一乱抹,抹得寒碜着哪!一道红的,一道白的……这叫什么哪?这叫添胭脂粉。为的是一会儿新媳妇儿洗完脸显着更漂亮。
这老缝拿着一张弓、三支箭,冲轿子里头射了这么三下儿。
“老缝!躲开,躲开!我们添胭脂粉啦!”
嗬,这些女的全过来啦,每人拿一个碟、一个碗儿,使手往轿子里这么一抹!
轿帘儿打开啦,女人们不能正脸儿对着轿子里头——怕里头有“煞气”,往里抹得扭脸儿;一扭脸儿往里这么一抹,找这尺寸:新人腮帮子上脑门子上这么一抹。女人们一抹:“哟,不像脸哪!”再往里一瞧:铺盖卷儿!
“哟!豁子,你怎么娶了个铺盖卷儿呀?”
“大姐,老妹妹!人在铺盖卷儿里哪!大伙儿帮忙,把她先弄到炕上吧!”
女人们过来,七手八脚就把这铺盖卷儿搭到炕上啦。
“哎哟,还没穿鞋!不是小脚儿吗?怎么两只大脚?”
解开呀再这么一瞧:好,是这么一个大和尚!这下子,可把大伙儿吓着啦!
“哟!老缝,你怎么娶一个和尚来?”
碟子碗儿也撒手啦,往外这么一跑,门框也折啦,窗户也掉啦,大伙儿这么一乱哪!
老缝也吓得动不了窝儿啦:
“哎,大师父,你上这儿干什么来啦?!”
这么一乱哪,赵三丰问:“怎么回事?怎么回事?嚷什么?”众位姐姐们,这怎么啦?”
“哟,您哪,娶了一个大和尚来!”
赵三丰一听这个,急啦!进门儿一瞧这和尚:
“嗬!你上姑子庙干什么去啦!这不是要命吗!”
啪!就是一个嘴巴,嘡!就是一脚。抢亲没抢来,抢来了一个和尚,这脸没地方儿挂呀!
这和尚倒了霉啦!您想情理:把他弄在轿子里头一闷,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,鼓号一吹一打,和尚提心吊胆,更糊涂啦!到这时候儿女人们瞧见他一跑,紧跟着让赵三丰一个嘴巴一脚,哈哈!西方正路,这和尚算是“西方接引”哪!
“哟!”
这可就不好办啦!因为什么?人命关天!
虽说已经三更多天啦,这媒人还在这儿哪!
“左大嫂,对不住啊,咱们一块儿观音寺儿吧!”
观音寺儿怎么句话?北京土语,就是咱们一块儿打官司吧!
先报街面儿。他们这地方儿属菜市巡管,一报菜市巡,菜市巡来人一瞧,拿筐就把和尚扣上啦。这是怎么讲哪?这叫“死尸不离寸地”,得把菜市巡的师爷找来写这尸格。尸格是什么哪?这和尚怎么死的,怎么躺的,屋里头有什么东西,一切一切都得写明了,明天好验尸。
赵三丰哪,究竟有个面子,这和尚是他踹死的,可是他不到案,让这老缝到案;他哪,在外边儿活动。
这老缝到衙门里头,就把一切一切的经过,打怎么定亲说起,直到怎么送信,怎么到姑子庙接人,把这件事说完了写完了口供。又问媒人左大脚,左大脚说的话跟老缝说的完全相符。
天亮啦,传人。传人传谁哪?可多啦,头一个得传姑子庙的广顺,第二个得传李子清夫妻。广顺和李子清夫妻都到啦,供词都一样。
传刘瑞子,到他们家传去啦,一传,他没在家,就一个瞎妈妈在屋里待着哪,等儿子等一宿投回来,坐在那儿一宿也没睡把瞎老婆子传来啦!把刘瑞子的大帽子、腰刀也带来啦!
一问刘王氏的口供,刘王氏就把儿子怎么定的亲,怎么偷他爸爸二两银子走的,直到回来的事都说啦。口供都对,可就是没有刘瑞子到案。刘瑞子是两江总督刘坤一的戈什哈,甭问,抢完人天亮进城啦!得传刘瑞子。
明知道刘瑞子在贤良寺,到贤良寺就把他传来,可就是不敢去。因为什么?这里头有个大官儿——两江总督,刘瑞子是他手下的。不敢去!
南城司的司官儿为难啦。这位官姓什么呀?姓齐,年纪不大,才三十来岁,刚到任,是个五品的御史。这位齐御史带着底下人,拿着手本,坐车,到了城里贤良寺,递手本,拜见两江总督刘坤一。
刘坤一接着名片,不知道什么事,——他是南城御史,拜望不着啊。——下了一个“请”字儿:
“请!”
御史可就进来啦。小官见大官,规矩大啦!这儿一说“请”,进来啦,进二门,弯着腰,鞠躬而入;等到了书房,从人这么一掀帘子,刘坤一在迎面坐着,御史瞧见刘坤一赶紧请安行礼,刘坤一站起来,往前迈了迈步,一弯腰,用手往前一伸,这是赏面子不小:
“哎呀,贵官,免礼免礼。”
在前清的时候儿官见官,进门儿呀倒茶:“看茶”这一说“看茶”呀,这位得谢茶,这茶来了之后,喝一口放下,再谈话。进门儿给碗茶喝,这就是很大的面子啦!进门儿要没倒茶,说公事,这茶可别露面儿,再说“倒茶”,这就不能坐啦,这叫:下逐客令——端茶送客,别管事情办完没办完,站起来就得说:“晚生跟您告假!”
刘坤一让这位齐御史坐下,没倒茶。这御史坐这个座儿才难受哪:得斜着身儿、拿屁股蛋儿找这个椅子角儿,手扶着磕膝盖儿,还得低着头,眼睛往上翻着,瞧刘坤一的嘴唇儿,他一说话就得站起来。
刘坤一可就问:
“贵官,今日光临,有何见教?”
御史赶紧站起来:
“是,大帅来到北京,晚生早就应当拜遏,皆因公事过忙,抱歉得很,今天有一件为难的案子,请大帅您过目。”就把底案拿出来啦,那个意思想让刘坤一瞧瞧。
刘坤一怎么样?大官儿,没工夫瞧这个!把底案接过来,往茶几儿上一放:
“我也不必看,究竟什么事,请您明白见教。”
“是。”就把这个案子由头至尾说了一遍:“……这内中啊,有大帅一个戈什哈——刘瑞子,他是主犯,卑职不敢冒昧捕人,故此请示大帅!”
“噢——”又点了点头,“嗯,嗯,这是瑞子的事情,好,叫!”这一说叫,就把瑞子叫进来啦!瑞子进来,见刘坤一行完礼,在旁边儿一站。
刘坤一就问:
“有这么一档子事吗?……”由头至尾问了一遍。
这瑞子倒也不瞒着,知道出了事啦:
“是,接人这倒是有!”——可不敢说抢——“……皆因是从小儿定下的夫妻,这事求帅爷您恩典!上姑子庙抢亲这档子事,我是完全不知。”
“下去。”
这儿一说下去,刘瑞子请完了安,下去啦。
刘坤一说:
“贵司,这个事情啊是事实,事实可是事实,贵司打算由我这儿把瑞子带走,这事可不成!既然这里头出了一条人命,人命关天哪,我可也不能护他,贵司请回,回头哇,我必把这个人给你送到你的衙门去就是啦!”
“是,多谢大帅!”齐御史站起来要走。
“贵司请留步。”
“是。”
“这个案子虽说是由瑞子那儿起的祸根,可也正如贵司所说的,一个姑娘给了两个主儿,那一方啊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丑男子,年纪又大;常言说得好哇:‘能拆十座庙,不破一门婚’,刘端子跟招弟儿他们俩既是先定的婚,两个人又心投意合,如今已经成了事实啦,要再把他们拆散了,未免于道德上有差呀!啊,我也不说别的话啦!倒茶!”
一说倒茶,齐御史赶紧行礼:
“晚生跟您请假。”退出来了。退出来之后,回衙门。
顶到过午,刘坤一就派人把刘瑞子夫妻送到齐御史那儿啦。
人送到啦,这个案子也就更难办啦!怎么哪?这御史官儿小——五品,要按刘坤一这个主意办哪,不行,出了事啦!出了什么事啦?这赵三丰没到案,回到礼亲王府见了管家,羊羔儿吃奶——咕咚一跪,磕头掉眼泪。
管家一问:
“老赵,什么事?”
“这您得帮忙,我有个内弟……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,把这个事情这么一说:“……这件事无论如何您得关照!您要不关照哇,我没有脸活着!”
“行,我给你办!”
见王爷一句话就得。这王爷是爱者欲其生,恶者欲其死,赵三丰是他手下的红人儿,就叫管家给齐御史写个条儿:说什么也得把招弟儿断给王豁子。这个案子麻烦啦!
这边儿是礼亲王,这边儿是两江总督刘大帅,御史才五品,撞着谁,他也不敢。为难哪!只可打本人儿嘴里问。问这案子可不是一天的事,因为这里头有条人命哪!
这和尚,虽然说死得有点委屈,可是也得怪他不守清规。
这祸头哪,本来是赵三丰,可不能找赵三丰抵偿,因为什么哪?他有人情;这条人命王豁子完完全全给应承下来啦!应承是应承啦,可罪名也不能搁他身上,得给他择清了。——那么就先将这和尚埋啦!
这姑子哪,交给僧录司——专管和尚、姑子的衙门——治理她的罪,也就完啦!
齐御史过堂,先问李子清,李子清说:
“我就这么一个姑娘,不错,以先许的是刘瑞子,皆因他走了六年毫无音信,问他母亲,他母亲主张让给另找主儿。”
“定礼退了没退?”
“我退定礼去她不要。”
“这就不好办。你把定礼退回去就好办了,你没退,人家指着定礼,这就是凭据;退婚的时候儿一草一木都得给人家退回去。这是疏忽。”
问瞎老太太,瞎老太太说:
“不错,是我的主张让人家退的婚,我儿子回来闹这个事我不知道!”
“嗯!”
问刘瑞子,对瑞子说:
“我已经跟她成亲啦,我得要,我们夫妻不能分离!”
一问王豁子,王豁子说:
“说什么招弟儿也得归我!”
“她已经跟人家成亲啦!”
“大人恩典。她成过亲啦我也要,说什么我也要!”
两头儿都要这个人,这个事情不好办!
大堂前边儿站的人很多,内中有刘坤一派来的人在这儿旁听,也有王府的管家在这儿旁听;赵三丰在旁边儿看着!这还不算,当地的绅士们在大堂头里都站满啦!急得这位齐御史满头大汗,把大帽子摘下来往桌儿上一放,光着头站在这儿:
“这个事情啊,叫本司实在为难哪!问谁哪谁也是要,问刘瑞子刘瑞子要,他们已成了亲啦;王三哪也是非要不行!定礼哪全在这儿摆着哪,刘家的是两个银镏子,王家的是四大金,一女不能受两家聘啊!让我问这案子,我实在是才疏学浅,我问不了!众位绅士,众位父老,看这案子应当如何办理?哪位有学问能问这案子,哪位请升到这儿帮助学生我问,如果能把这案子办妥了,我情愿辞官不做,退位让贤!哪一位能帮忙?请说话!哪一位父老,哪一位绅士能帮助学生我把这事办理完善?请说话!”
问了十来声也没入搭茬儿,谁也不蹚这浑水!
那位说:“这是干吗呀?”嗬,这御史高哇!可别瞧他年纪轻,他先把口舌压住啦!因为什么哪?这个地方绅士多,要是问案,哪句话出了规则,别人就搭茬儿呀!一搭茬儿就来个不好看!北京绅士多,绅士之外还加了这么种人更不好办,什么?宗室。宗室是什么哪?皇上的本家。腰里系着黄带子,有出奇的案子,他瞧热闹儿去,官儿问案子,他一搭茬儿就不好办:“你这案子问得不对,躲开躲开!”要是问:“你怎么搭茬儿?”
“你做的是我们家的官儿啊,我怎么不搭茬儿?”
今天在这儿瞧热闹儿的,宗室不少,这案子不好问,因此先得把大伙儿的口舌压住了:“你们哪一位能问哪?哪一位帮忙?”问了十几声,没人搭茬儿,这位齐司官说:
“众位:你们是全不管哪,这是瞧我的笑话儿!没有别的,我可就要问案啦!今天在我问案子的时候儿,要是问偏了,要说出了法律之外的话来,众位可要原谅!哪位要听我说的不对,哪位就上这儿问这案来!”
谁搭茬儿谁上来问这案子!大伙儿谁也不搭茬儿啦。
“今天,这帽子我不戴啦!为什么哪?因为我说话有离开法律的地方儿!——这么一个姑娘,你要,你也要,这怎么办哪这么办:招弟儿啊!祸可是由你身上所起,现在哪,有两个法子:头一个法子是你不死的办法:打今天起,半月为期,这半个月呀你住在这边,下半个月让王三把你接走,在王三家里再住十五天,到初一那天哪刘端子再给接回来,一个月呀,一边儿过半个月,这是头一个法子;第二个法子是你死!你死也不白死,我给你抵偿!不但我这官儿不做啦,我连命也不要啦!你死之后我怎么断哪?把你由头至脚劈两半儿,归他们两家发送,全要好棺木、好装裹,还得人祖穴,按嫡妻待承,哪一头儿发送你呀,都得花两千两银子,一共是花四千两,因为什么?这里头还有本官一条命哪!这是第二个法子。我就是这俩办法,没有别的办法。你愿意活,愿意死,你自己挑!”
这不像话!大伙儿听着都咧嘴呀,可是谁也不搭茬儿,谁一搭茬儿,谁得替问这个案子!
这招弟儿呀,为人挺烈性,也不哭啦,站起来一挺身儿:
“大人,我愿意走第二条道儿,我愿意死!”
“噢,你愿意死!好吧,你死了我给你抵偿!预备!”
这儿一说预备呀,跟班儿的就打屏风后头拿出这么一个小茶碗儿来——这茶碗里头通红——递给御史。御史把它接过来往桌子上一放:
“这是仙鹤顶上红,你把它喝了吧,喝了就死!”
这招弟儿走过来接过茶碗,咚!一口就喝啦!喝完了不大会儿工夫,伸腿咧嘴,大堂上一躺,气绝身亡——招弟儿死啦!
招弟儿一死,嗬,李子清这位太太前仰后合,抱着尸体放声痛哭!
御史当时一沉脸:
“不要哭!她死之后,本官替她抵偿!退!”
衙役把老婆子给拉一边儿去啦,紧跟着当差的过来用席子把死尸一盖,弄大筐一扣,就等劈两半儿啦!
御史说:
“人已经死啦。王三!”
这豁子过来:
“是!”
“招弟儿已经死啦,我把她劈开呀一人分一半儿,好好发送她,用什么棺木,用什么装裹,你当场说,这儿给你写,到时候儿可得照办,最少得花两千两银子,还要入祖坟,入正穴。”
这王豁子一点儿主意没有,回头应他姐夫——赵三丰。赵三丰站在那儿呀冲他摇头,那个意思呀:活着要,死了还要个什么劲儿!
王豁子摇头:
“她死了我就不要啦!”
“噢,她活着要,死了就不要?”
“死了我要她干什么呀?我不要啦!”
“啊,既然不要啦,这个定礼哪可得退回去。”
叫李子清把定礼连婚书都退回去啦。
“具结!”
“是!”
这儿把结具啦,捺了手印儿,这头儿算完啦!
“你没有什么反悔吗?”
“没有反悔。”
“嗯,退!”
退一边儿啦。
“刘瑞子!”
刘瑞子往堂边儿上一站,他不跪着,因为什么?他也是官儿。
“这招弟儿已经死啦,原本你分一半儿,王三哪不忍得把她劈开两半儿,这你算便宜了,你要发送就发送她整的啦!你用什么棺木,用什么装裹,你说,这儿给你写。你要是不要哪,官家发送她,发送完了,我再给她抵偿!要不要哪?”
刘瑞子往前一上步,请了个安:
“跟您回,我们俩是自幼儿定的亲,我走了六年哪,她等了我六年,这一次我回来完婚哪,她一点儿也没变心,不用说我们两个人已经成了婚啦,就是没成婚,她死了,我也愿意发送她!”接着又说用什么棺木,用什么装裹,入正穴。
“噢——好!都写上。”又叫王三:“王三!他发送入他们家的正穴,你有什么说的没有?”
“没有,没有。他发送他的吧,与我一点儿关系没有,我不管啦。”
“好!再具个结。”
又具张结。
“归他发送啊。你也没有什么说的,一切就算完啦。——揭筐!”
这儿一说揭筐啊,当差的当时就把筐揭开啦,紧跟着把席也揭开啦!御史吩咐:
“弄凉水喷!”
拿凉水一喷,这招弟儿活啦!
直到如今,这药叫什么名字我叫不上来,可准有这种药。
招弟儿这么一活呀,瞧热闹儿的人一愣,真有想叫好儿又不敢叫的!
招弟儿活了之后,当堂让两个人重新拜堂,拜堂之后就在御史衙门后院儿入洞房!
这赵三丰啊,到这时候儿冲豁子一努嘴说:“这可不成!死了他发送成,又活了不成!”赵三丰一嘀咕,王豁子又跪下啦:
“大人您恩典。死啦他发送,入他们家坟地我不反对,成亲这不行!”
这御史就乐啦,说:
“成亲不行,要不成亲,怎么入他们家坟地哪?啊?他发送一定是他发送啦,等她再死二回之后,他一定发送她呀,这与你没有关系啦,你已经具结啦,具结的时候儿你不要,到这时候儿你又要,你这是成心打搅哇!我罚你二百两银子,让招弟儿拿这二百两银子买花儿戴吧!”
(张寿臣述 何迟整理 张奇墀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