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神仙 - 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

复制本页链接

**来源信息**
《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 [第一本] 主编 刘英男 副主编 贾德臣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

风鉴先生惯说空,

指南指北指西东。

若是真有龙虎地,

何不当年葬乃翁!

这四句呀,可不是现在编的,打老年间就有。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呢?我给您解释解释。“风鉴”就是阴阳二宅啦,巫卜星相啦,全在内。“风鉴先生惯说空”,这就是说瞧风水的先生说的完全是假的。“指南指北指西东”,就随便这么一乱指,不乱指他怎么能要钱哪,说“龙虎地”哪。这块地呀有龙穴,把爸爸埋在这儿呀,晚辈儿就能出皇上;这块地是虎穴,把爸爸埋在那儿呀,晚辈儿就出元帅——这全是假的。“若是真有龙虎地”,要是真有这种地方,“何不当年葬乃翁”,当初为什么不把你爸爸埋在那儿,叫你当皇上当元帅,为什么你当个看风水的混饭儿吃呢?

这种事情啊,都是假的。说“风鉴”这行生意,这年月呀,完了!为什么呢?因为剥削人的人越来越少,再过些年就没啦!原先那个社会呀,他们瞧风水的可赚钱,怎么呢?因为有人想发财,他们就全从想发财的人身上找钱!拿商人说吧,这个买卖呀,本来成本不大,过几年,起来啦,两三层楼,九间门脸儿。这个买卖一赚了钱,商人就这么想啦:这是运气好!从这儿起,给人家的东西老嫌多,赚的钱哪老嫌少,甚至于偷工减料,以假当真,越来越不实在。买主儿呢,这一方就这一个铺子,别处买去太远。“得了,将就着买吧!”

好!在这家儿铺子对面儿呀又开了一家儿,跟他这买卖一样。人家那个买卖给得挺多。为什么给得多呢?东家、经理这么想:我要跟他斗斗,我这儿货要比他强,价钱要比他公道,自然就能把他顶回去。

那家掌柜的不这么想。嗬,跟我比着!我这儿运气好,根深叶茂,你比不过去呀!

过俩月他这买卖就见衰落了。怎么?他的买卖还是这么个做法儿,人家那边儿给得多,货又好,自然他的买卖就少啦!买卖不好啦,他可不说他偷工减料,以假当真,他说这个:“哎呀,对门儿夺了我的风水啦!找瞧风水的应瞧瞧。”

把瞧风水的先生找来了。这先生一进门儿呀,找不出毛病来!找不出毛病怎么拿钱呢?院儿里弄这么个罗盘一支,定南针这么一摆,红头绳儿满处一拉,这就出主意啦:

“不错,你这儿正气让人给压下去啦!这个主房应该往高里长!”

“嗬!这一长高,拆了重盖,钱可多了!”

“不要紧,房脊上啊来十五趟砖,弄个影壁,这个厨房挪到茅房,茅房挪到厨房,这个门朝那边儿,把窗户堵上。”

胡这么一出主意,他就把钱拿走了。过了两天,买卖不但不见强,更坏啦。还得找瞧风水的!风水先生来啦。

“嗯,不见效呀!”

“我再瞧瞧。正气倒起来啦。这么办,你花俩钱儿,用朱砂笔画一个山海图,冲着那个门儿这么一挂!”

给那边儿下了个镇物!

这掌柜的心里痛快啦,对门儿那位掌柜的堵心啦:怎么?没影儿的事,那小子给我下镇物!也得找瞧风水的——斗法呀!他要找哪,可就不是这个瞧风水的啦。找到这儿弄罗盘一支:

“嗯,不错。这可不成,他画张画儿,咱找块镜子,后头来道符,对他这么一照。”

“这起什么作用呀?”

“他这张山海图压着咱们哪,咱们镜子一照呢,把他的山海图给照回去了,压他自己!”

好!等他把这镜子一挂上门,那位掌柜的害怕啦!

“不成啊,他他他他怎么挂个镜子,跟咱斗法啦?这咱们……”

“有主意呀,弄个八卦!”

那家儿一瞧:“八卦。”又找瞧风水的,瞧风水的说:

“咱们弄个老虎脑袋!”

老虎脑袋搁在这儿了。

这家儿:“咱们弄三支箭跟他比画着!”

那边儿:“我来个瓶,平升三级!”

这边儿又来个“姜太公在此”,那边儿又来个“泰山石敢当”。实在没主意啦,这掌柜的在房顶儿上搁个夜壶!

唉!你说这是图什么的!说,这个事有没有呢?绝对不是瞎话。

今天这个目录叫《小神仙》。听完这一段儿您就知道风鉴这码事完全是迷信。咱们说说算卦的。

你要是按生意人道儿这么一说呀,这里头门类很多,叫“金、评、彩、卦”,“金评彩卦”是四门儿生意,每一门儿又分多少多少类!要是背名儿呢,打这儿一背背到天亮也背不完!咱就说个大概吧。这个“金”是什么呢?就是相面这一门儿。这个“金”哪,又分七十二门儿哪,七十二样金,就是七十二样儿相面的。那位说:“都什么呢?怎么还有七十多样儿?”您听啊:住在旅馆里撒传单登广告,那叫“座子金”;串胡同儿打那两块板儿,梆梆梆的,那叫“梆金”;提溜黄雀儿,那叫“嘴子金”;拿三根竹竿儿,那叫“竿子金”;在街上摆卦摊儿,穿得挺阔,带俩底下人;那叫“伙金”;穿着蓝布大褂儿,补着好些个补丁,脸可洗得很干净,手指头伸出来葱根儿嫩笋,拿着管破笔写字,写出来有体儿,说出来四六成句儿,你这么一瞧像念书的,现在落魄了,相面,这个叫“水金”;摆奇门,叫“八岔子”;六爻叫“老周”;拿着这么一捆儿席篾儿——秫秸皮儿——量人家的手指头,临完撅下来比,比个长虫啊,比个龙啊,这叫“条子金”;抓石子儿数数儿,那叫“子儿金”;拿着草根儿,那叫“草儿金”;坐在地上,写上“余非哑人,坐地不语”,那叫“哑金”;打这儿一过呀,“请过来我送你两句。”那叫“揪金”;有这么一种相面的,相面要钱,不给不行,口硬,那叫“抢金”;先说,说了半天别的,临完往相面那儿一岔,接着找纸条儿,“我给你相”。这个名字叫什么?叫“倒插符”;还有一路叫“花褡子”。那位说:“什么叫花褡子?”南市就有哇,顶缺德的就是这“花褡子”!他坐在地上,地上铺这么个包袱皮儿,这包袱皮儿上净是小口袋儿,一共是七十二个口袋儿,十二辰呀,一样儿是六个;当中间儿十二个开着一个册页儿。他往那儿一坐。那阵儿使铜子儿,现如今得使几分票儿买一个钢墩儿,扔在哪儿打哪儿起。先得问你:“是本人儿的,是替人占的?”这个人一说,他就拿着签儿这么一数:“数到你的岁数儿言语声儿啊!一岁、十一、二十一、二十二……”那位说:“到了。”打口袋儿里夹出来就是你那个属相。愚人就这么想:“怎么这么灵呢?”不能不灵啊,他按着天干地支往下推呀,那是绝对差不了的。他那册页子也画着七十二样儿,十二辰嘛,也是一样儿六种,分上、中、下,最缺德的在这儿,人嘴两张皮,他瞧这位来算卦的穿着、相貌,这位穿得阔,阔人,他这一数就是上等;这位是劳动人,一数就是中间儿;穿得破衣拉撒,一脸晦气,怎么数他也是下等,绝对好不了!那天我站那儿瞧着,有这么个人花五分钱买一个钢墩儿扔那儿了。

“是本人儿的,是替人占的?”

“本人儿的。”

“数到你的岁数儿你言语。”

“你数吧!”

“一岁、十一、二十一、三十一、四十一、四十三……”

这位说:“到了。”

夹出来这么一张纸。

“四十三岁属鼠儿的。”

“对了,属鼠儿的。”

“壬子生人?”

“是。”

他瞧着这位穿得阔呀,打开了一瞧:哦嗬!画得好!有几囤粮食,粮食上头哇趴着一只大耗子,这个耗子吃得挺肥,吃着粮食,流地上好些;地上还有好些小耗子。

“你这个好哇,这叫仓内之鼠有余粮啊。你属鼠儿的就是耗子呀,生在仓内,一辈子不少吃不少喝呀!你看,就你吃剩下的,拉拉(1ála)的、糟蹋的,就够你子孙晚辈吃的呀!下面的这都是你子孙呀!九月生日呀?”

“九月。”

“更好啦,锦上添花!怎么说呢?九月时候好,新粮进来啦,陈粮食还没吃完哪,丰衣足食富贵乡!”

这位花五分钱,一听,挺痛快地走啦!

旁边那位呀是劳动人,也瞧出便宜来啦,花五分买一个钢墩儿一扔。

“本人?替人占的?”

“本人。”

“数到你岁数儿言语一声儿。”

“你数吧!”

“一岁、两岁……”

数来数去,数到三十。说:

“到了。”

夹出来这么一张纸。

“三十,乙丑年生人,属牛的。”

“啊。”

“海中金命。”

打开一瞧就堵心啦!怎么呢?画的是庄稼地里站着这么个牛,这牛啊,套着夹板儿耕地,后头一个人揪着它拿鞭子轰!一瞧,不痛快啦!算卦的说:

“你这个牛是自创启立呀,奔忙劳碌,自己流血流汗,为他人辛苦啊!所赚的这个代价就够你一天用的,没多大富余。几月生日?”

那位说:“三月。”

“嗐,更坏啦!三月的牛正在受累的时候——耕地呀。老年得福,子孙昌盛。”

这是收口儿,逢赶上穷命的,这个卦末尾都有这么两句:“老年得福,子孙昌盛。”干吗?为的是好叫这位有盼望呀,受了一辈子累啦,老年好啊!要是没这两句,这位蹿了!怎么?“一样花五分钱呀,怎么我一点好儿都没有!”

这位走啦。我瞧出便宜来啦,我也花五分钱买一个钢墩儿往那儿一扔。

“本人?替人占?”

我说:“本人。”

“数到你的岁数儿言语声儿。”

我说:“你数吧!”

“一岁、十一……”

数来数去,数到五十七,我说:“到了。”

夹出来这么一张,说:“五十七岁,你属狗的。”

我说:“我是属狗的。”

“戊戌年生人。”

“对。”

打开一瞧:拧啦!太堵心了,别人都画一个呀,我这张画着群狗!

“这么些狗!我属哪个狗的?”

他拿手一指:

“最头里那个。”

这可讨厌哪!

“你几月生日?”

我说:“我是二月。”

“好狗。”

到我这儿没好儿!这路生意千万别信,你要是拿它当金科玉律呀,那是脑子里的油泥没擦干净哪!

还有一路金,叫什么呢?叫“票儿金”。“票儿金”是什么呢?就是我说的这个“小神仙”。

这段儿《小神仙》哪,是咱们北京的事,民国初年哪,有个相面的在哈德门外花市大街摆摊儿,夏景天,支着把伞,摊儿上头搁着好些个硬木棋子儿,有一盘墨,一碗凉水,还有这么一个白油漆的盒子盖儿,这干吗用?“圆黏儿”。什么叫“圆黏儿”?就是招人。拿这个招人,得在这盒子盖儿上画画儿。他因为什么画画儿呀?凡是在街上相面的,他别瞧谁,他一瞧谁,这人得赶紧跑!因为什么哪?都知道他这个毛病,他让谁相面谁也得相,谁要是不相,回头他说出话来转着弯儿骂人!可是又得有人围上他他才能赚钱哪!怎么样?他嘀咕,他画画儿,拿这画画儿招人,画画儿不拿笔,拿手指头蘸墨,在这个白油漆的盒子盖儿上画。画个什么对虾呀,画个海螃蟹什么的。我学这个劲儿你瞧,他老低着头——抬头人就走啦——低着头画,只要有人这就一聊,有十几个人这就说起来了。那位说:“他不抬头,有人他怎么知道?”往下瞧哇,往四外瞧,瞧腿呀!有六条腿,仨人啦!有十二条腿,六个人啦!二十四条腿,十二个人啦!没错儿。手指蘸着墨画着那个盒子盖儿,一瞧四外有八条腿,四个人,成啦!这就说开了。

“画山难画山高,画树难画树梢,天上难画仰面的龙啊,地下难画无浪的水,美貌的佳人难画哭,庙里的小鬼儿难画肉。”

一瞧四外有三十多条腿啦,十几个人,这就该抬头啦!这画儿呀且不放下哪。怎么?一放下人家就知道他不画啦,就走啦!手里老拿着这画了一半儿的盒子盖儿,人们站在这儿为瞧他画画儿,谁也没想到要相面啊,他往这相面这儿带。

“那位说,你是干什么的?”

其实谁也没说,他自个儿说。

“我是相面的。刚这么一提相面的,那位老兄把嘴这么一撇,撇得跟烂柿子一样,‘二哥,咱们走吧,生意!’哈哈哈……小伙子,你是少见多怪啊!不错,相面的是生意,他们是生意。”

其实他们煮在锅里一个味儿!

“他们是生意,你怎么不是哪?你也是相面的!我相面,我这相面的今天挣了一天的钱啦,前半天挣的钱哪,五天花不了。我也没事,怎么样哪?画几张画儿,人都围上我啦,咱们都算有缘哪!同船过渡都有缘,何况在这儿站会儿?每位我都送一相,不要钱。”

先拿这不要钱哪把人心稳住。

“这位老兄啊,我知道他有几个儿子,将来得谁的济,受谁的累!啊,这位老弟呀,我能知道他父母全不全;这位老弟有妻无妻;这位老兄啊现如今有事无事;就这四位,全送。一位对是蒙的,两位对算碰的,三位对啦是巧劲儿,四位要全对了,算我对相学有研究。你们四位也别花什么,我也不要什么,咱们是哈哈一笑,大家一散。还有一位。别瞧人不多,二十多位,内中有一位要发财。”

这叫什么哪?这叫拿发财把人心扣住,人们就不动啦!

“谁要发财呢?嗬!这人财可大啦!如今他还没有辙哪,打这儿往后说,七天哪,平地一声雷,陡然而富。可是内中有个小人暗算他,他不但不发财,而且要生气,回头我给他两句话,让他趋吉避凶。要什么不要?等他应验之后,买包茶叶瞧瞧我来,我还许请他吃顿饭,交个朋友!还有一位呀要打官司,打官司啊,他可是败诉,我回头给他一出主意,几句话他就胜诉。”

再说几句就有人抽签儿,只要有一个人一抽签,跟着就相好几面,算好几卦,一天的挑费就有啦!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最怕有人走,只要走一个人就坏,走一个人这一场子人全得散!那位说:“不至于呀,围着好几十人,怎么走一个全散?”

独单相面摊儿上到这时候儿走一个全散。为什么呢?走人跟走人不一样,好比吧,街上看见有变戏法儿的,唱曲儿的,不论干什么的,谁要是不爱看啦,不爱听啦,就走啦。走是这么走法,好比眼前这儿是场子,这位不爱看不爱听想走,回头:“借光借光。”他正大光明就走啦。独单相面摊儿上没有这么走人的。在相面摊儿上他要是这么走哇,他怕相面的骂,他得慢慢儿往后退。好比这是那个摊儿吧,这位站在这儿,退了一步,他心想着往后一挤,后头的人往前一拥,不就走了吗?他忘啦,脊梁后头的人也憋着跑哪!“我们瞧你画画儿,没瞧你相面哪!”谁都想走,可谁也不敢走,怎么?回头一走,他骂街呀!这位往后一退,脊梁后头的跟他一块儿闪哪,旁边的人也跟着闪,这就成了一条胡同儿,再一闪哪,不就到便道上啦!到便道上,走道儿的一撞,呼啦!这边儿一散,他眼神往这边儿一瞧,那边儿全得走,一点儿办法没有!怎么办哪?这相面的厉害,他说两句话让谁也走不了,就仿佛用一尺多长大钉子把你的脚钉在地下,他多会儿钱挣够了数儿,你多会儿走!他这儿正在说着,有一位要动……

“嘿,众位,今天哪,你别瞧人不多呀,哈哈,齐全!内中还有一位特别,因为什么?他心里有难说的事情,这话不能见人哪,什么事情哪?告诉诸位,这人哪,他女人哪已经跟他变心啦,又有了情人啦!他现如今这么着……王八大爷,我指实了众人看哪,谁是王八大爷!”

大伙儿心说:“这得瞧瞧啊,瞧他指谁。”

指谁谁打他。

“那位说:你指。指,一定指。那位说:这可是危险,人有脸,树有皮,众目之下,你这么一寒碜他,说他是王八大爷,他一气许给你俩嘴巴呀,你们打起来,你不怕他打你吗?不怕,众位,绝对不怕。因为什么不怕啊?我说他是王八,他要敢翻脸,我给他指实了。我说出来他女人这个情人,多大岁数,什么相貌,跟他有什么关系,都给说清楚了!再不承认,我把名姓都给指出来,指实了他能打我吗?那位说:你指。一定指呀,指可是指呀,可有一节,人有脸,树有皮,众目之下,我指明了他是王八,他一害臊就许跳河、上吊,人命关天哪,虽然不用抵偿,我也缺德呀!你别忙,他这就走,等他走了,我再告诉您是谁。”

谁也别走啦,该走的也不走啦,谁走他说谁,受不了!这路生意人就这么厉害。再说几句呢,就有算卦的啦!就这工夫,卦摊儿前头瞧热闹儿的跟瞧热闹儿的打起来啦!

独单相面摊儿,瞧热闹儿的一打起来,他算枉费心机。怎么哪?大伙儿心里全憋着走哪!这一打架,呼噜!“不是我们不瞧你相面的,我们瞧打架的去!”这两人一打架,警察一来,大伙儿跟着全走光了,这可没有办法!

打架跟打架不同,这回谁跟谁打起来了哪?一个老头儿跟一个年轻的。这老头儿七十来岁,耳朵聋啦,这只耳朵还能听见点儿吗?这只耳朵放麻雷子都听不见!他在外头瞧先生说得挺有趣儿的,听不很清楚,他打算挤到里头,歪着身把他那耳朵搁在先生嘴唇那儿才合适哪!他往里挤。往里挤倒没有关系呀,他拿着的一个玩意儿讨人嫌,他爱,他爱呀,别人嫌。什么玩意儿呀?宜兴壶。怎么叫宜兴壶?出在宜兴县哪,旧社会里老头儿都讲究拿这个。嗬!镶着铜底儿,铜嘴儿,盖儿上镶着好几个铜玩意儿,天天儿擦,用心哪,这把壶擦得锃光瓦亮。这老头儿七十来岁,这把壶在他手里用了就顶五十年啦!夏天儿拿热水烫着它,越擦越亮。正三伏,老头儿使手托着可托不住,他把壶底下垫着寸数来的这么一个毡子垫儿,手托着,这手拿着块干手巾擦。往里这么一挤哪,头里站着一个小伙子,二十多岁,光脊梁。茶壶过来啦,正贴到他胳膊上,烫得小伙子直嚷:“哎!”一回胳膊,老头儿怕把壶摔了哇,一抱壶。这壶把小伙子的胳膊粘下这么大一块皮去,立刻往外冒黄油,疼得小伙子直跳汗!

“我说你怎么回事,你怎么烫人哪?”

这老头儿要是会说话哪,赶紧搁下壶,说两句好话,道道歉,不就完了吗?他不道歉;不但不道歉,还要找理由说你碰他啦!要不怎么打起来了哪!

“这小伙子,怎么这么愣啊?往壶上碰,这壶摔了哪儿找去?这是我爷爷的东西,在我手里就顶五十年!一百多年的壶,去哪儿找?”

挨烫的这个人哪:“哎,老帮子,我这胳膊没有你这壶值钱怎么着?”

“那是呀,你这胳膊烫坏了我给你治得好,我这壶摔了哪儿找去?没有这年候儿,有这年候儿没有这东西!”

小伙子过来要给他一个嘴巴,这一嘴巴要是打上,老头儿就得趴下,老头儿一趴地下,壶也碎啦,谁劝也劝不了,就得打官司。这一打官司还不把卦摊儿的买卖吵了吗?别人劝不了哇,摆卦摊儿的给劝开啦!他怎么劝?他拿这相面给劝开啦,劝开架不算,从这儿他享了名啦。

摆卦摊儿的先说这年轻的,年轻的要打人哪!

“哎,老弟,往前站,往前站,往前站!我送你两句话,你可要忍。这忍字怎么讲,知道吗?上头一个刀刃儿的刃字,底下搁一个心字,心尖儿上搁着把刀刃儿,要不忍可就危险啦!你有牢狱之灾,刚才说要打官司的就是你。”

这年轻的慌啦:“怎么样,先生?”

他小声跟他说,他小声儿说是怕老头儿听见哪!其实老头儿听不见,他耳朵聋嘛:“老弟呀,你脸上冒暗气 [1] ,今天明天后天这三天哪,晦气太重,哎呀!你可要忍哪:你跟那老头儿可不是现在的事呀,你们俩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哇。你把手一举,他可就躺下,他躺下你给抵偿啊!因为什么?那辈子他把你打死啦,这辈子你打死他,下辈子他打死你,你们俩一连气儿对打六十多辈子啦!你就挨一下烫不是?哈哈,得忍且忍,冤仇可解不可结!老弟,你给他作个揖,牢狱之灾可就躲开啦,过去这三天你交好运,要发财呀!道歉,作揖作揖,道歉!”

[1]:暗气——所谓“印堂发暗”的意思。

挨烫的一听这意思满对呀,过来就作揖。

“老大爷,您烫得对,应该烫,我这点儿倒霉劲儿您给烫没啦。哈!我现在没有钱,过两天有钱我请您吃饭,我走我走。”

小伙子一边儿去啦!摆卦摊儿的想算卦还算不了,怎么?老头儿开讲啦,抱着这壶说:“我这壶值多少钱?五十多年的工夫,这里头有多厚的茶山……”

他还是算不了卦呀!两句话,又把老头儿说走啦!

“老者,别嚷啦,看你这壶吧,你这把壶出了古啦!今天明天后天这三天要碎呀,这三天要是不碎,你保存到第四天哪,跟和氏璧一样价钱——价值连城,赛过聚宝盆哪!可就怕你这造化压不住哇!”

这老头儿说:“对嘛,对嘛,一百多年啦,可不是赛聚宝盆嘛,我走啦,我哪儿也不去啦,我看着壶去。”

他也走啦!

这件事呀,瞧热闹儿的半信半疑:“真的假的?”

第二天这老头儿来啦,没容三天,当天晚上这壶就碎啦!那位说:“不对啦,怎么当天晚上就碎啦?”要没有他这句话呀,这壶碎不了,他这两句话说得老头儿回去睡不着,嘀咕哇,给嘀咕碎啦!老头儿怎么把壶嘀咕碎啦?嗐!这事太巧啦。这老头儿光棍一个人,没儿没女,有一个侄儿一个月给他几块钱,刚够挑费,自己住大杂院儿,一间北房。这老头儿是天一黑就睡,天一亮就起,天天晚上把壶搁在八仙桌儿上。这天老头儿睡啦,睡到九点来钟啊,老头儿做梦,梦见什么啦?梦见这壶啊长翅膀儿飞!梦是心头想啊,这老头儿的心思全都搁在壶上啦,这壶过两天就是聚宝盆哪!一瞧这壶长翅膀儿飞啦,老头儿蹦起来啦!

“哎哟!”一睁眼,没飞!还在那儿。睡觉吧,再睡睡不着啦,耗神啦,上年纪人就是这个样儿。坐起来:“哎呀,这三天不好看哪,白天成,哪儿不去,看着它;晚上,可是天天得搁那儿,回头我要睡着了,借因由它就许走哇!猫拿耗子就许给蹬到地下,我得搁一个地方——猫拿耗子走不到的地方。”

他屋里又没箱子又没有柜子,搁哪儿都不合适。找了半天也没合适的地方儿,一瞧东墙呀,砖活动——在北京啊,小房子都是砖头儿房。他扽出几块砖头儿来,拨拉拨拉土,抓了这么大一个洞,把壶往里这么一塞。

“正好,哈哈,猫拿耗子,说什么也走不到这儿。”

找张报纸,弄俩按钉儿一按!

“睡觉吧!”

他睡啦。东隔壁这家儿街坊是干吗的?拉房纤的。拉房纤这行是十纤九空,拉上一纤就不轻啊,拉着一纤就能吃一年半载的。这个拉房纤的半年多没开张,存俩钱儿都没啦,衣裳都当啦,现在,挺热的天儿就剩一套裤褂儿,穿得跟地皮颜色差不多,换哪,没有第二件,洗呀,没有法儿洗——大杂院儿,院里小男妇女多,脱了上身可以,裤子怎么办哪?可巧拉成了一档子,明儿早晨在茶馆儿写字儿,这一写字儿哪,他就把钱把过来啦,买房卖房成三破二,他一人靠两家儿。可就是这个呀,挺脏的裤褂儿,怕买房的瞧着不信任他,定钱不敢交给他。怕这个怎么办哪?洗没法洗啊!想出一个主意来,早晨买来一块日光皂,顶到快黑啦,跟街坊借块搓板儿。街坊都睡啦,十点多钟啊,他这才把裤褂儿全脱了,脱下来呀怎么办哪?围着一个褥单子,拿裤腰带把褥单子一系,合着全光着,穿着一个裙子,把裤褂儿搁在脸盆里头拿水一冲,稀里哗啦,对着搓板儿一揉,搓胰子,换了几盆水,洗得挺漂亮。

“行啦,明儿早晨穿!”

不行啊,湿的怎么穿啊?得把它弄干了哇,夏天夜短,说话就天亮。他有主意呀:找根竹竿儿,把小褂儿穿在竹竿儿上,头里弄根绳儿系个扣儿,这裤子哪,把竹竿儿伸进裤腰,穿上一条裤腿儿,也系上点儿,抡着竹竿儿呼噜呼噜一兜风,等干了拿进屋来,在凉席上摩挲摩挲,喷点儿水,一叠一折,在屁股底下一坐。

“得啦,明儿早晨一穿哪,跟新的一样,哎呀!还得把它晾起来……”

找绳儿,绳儿找着啦,没有钉儿,现找哇,找不齐全哪,找着俩钉子:一个一寸的钉子,一个八寸五的大铁钉。拿大砸煤锤子在东墙上钉这一寸的,找砖缝儿,“乒乓!”钉上啦。西墙上钉八寸五的大铁钉——他这西墙就是老头儿那边的东墙。

“啊,找不着墙缝儿,就这儿吧!”

大铁钉往这儿一搁,大砸煤锤子,咔!

“这儿还是块砖头哪!”

啪!扑哧!壶碎啦!拉房纤的也没敢说话,那屋里老头儿蹦起来啦:

“哎哟!壶走啦!”

老头儿一宿也没睡,第二天大早儿抱着这碎壶找相面的来了,这先生啊刚摆摊儿。

“先生,哎哟,你还说三天哪,昨儿晚上就走啦!高低碎啦!”

那挨烫的小伙子不是也在那边儿住吗,全是那边儿街坊啊,胳膊上贴着膏药,过来一瞧老头儿的壶真碎啦,心想:哎哟,嗬!真灵!哎呀,昨天先生拦我打人,救了我一条命啊,要不然我非得给抵偿不可呀!这我得报报先生的恩,没有钱哪,请不了客呀,给先生传说传说吧!

就这么一传说呀,大伙儿都管这算卦的叫小神仙,嗬,红极一时呀!本来算一卦一个大子儿,谈一相五个大子儿。打这儿起涨行市,四个大子儿一卦,不多日子,四个大子儿改十个大子儿,改两毛,两毛改四毛,四毛改一块。直顶到谈相啊,口谈就是五块,批八字儿啊,二十。这一下儿,五间门脸儿的买卖也干不过这一个卦摊儿,一天哪老是一百多卦,风雨无阻,除非下大雨他算歇啦,刮大风人都围着他,他还没摆摊儿哪就有好些人等着,净等他一摆摊儿抽签儿算头一卦。您瞧这些人迷信到什么地步。不是一天两天哪,这么一说呀就是十来年呀,小神仙发大财啦!

他不是赚钱吗,有一个倒霉的生意人瞧着他有气。这倒霉的生意人是干吗的?卖野药的。在外头摇串铃啊,满市街卖切糕丸哪,赚了俩钱儿,他一想:五十多啦,还老在外边儿跑腿儿吗!安个座子吧!

什么叫安座子?就是开个买卖。他在花市大街这儿赁了一间门脸儿,四间一条龙儿,连住带做买卖,起个字号,上点儿草药,配点儿丸散膏丹,安个拦柜,门口儿是玻璃门,当中间儿一个风门,夏天挂上帘子,挺好。他心想:瞧个外科,又会下药,又会扎针,针灸也能来一气,花市大街这儿又繁华,这不比外头跑腿儿强吗?

倒霉啦!怎么回事呀?两边儿好几个大药铺夹着他,人家抓药全上大药铺,小药铺人家不去。丸散膏丹也卖不出去,丸药经了一个六月都酸啦,长毛啦!请先生啊,谁也不请他,你多好的能耐呀,没有名誉没人请!打四月开张,直到十一月,一个子儿没卖,他这个药铺里头一个人不进。原先还有个学徒的,如今连学徒的都散了。你说关门吧,一关门儿账主子全来,倒哇倒不出去。这药铺掌柜的天天坐在柜里头生气:嘿……哎呀……我倒霉倒在小神仙身上啦,这小神仙堵着我门儿摆卦摊儿!嗐,我就纳闷儿人就这么愚!他一来就把他围上,一天二天这儿围着,一天一百多卦,把我这一间门脸儿全挡上啦,让他一挡上门儿我还卖什么钱?我想把他轰走又轰不开……生意人哪!是生意人的事我全都懂啊,他怎么能灵啊!不就两句话一说就一块钱吗?我这药铺是生意——卖切糕丸;切糕丸我也有本儿呀!切糕也是买的,多吃点儿不治病还饱哪!他这玩意儿我轰都轰不开,这不是倒霉嘛!

这位掌柜的老冲着小神仙鼓肚子。十一月天气刮大风,小神仙总是顶十一二点钟摆摊儿,今儿都一点啦还没摆哪,外头挺冷。药铺掌柜的这儿坐着,隔着玻璃窗户就瞧见啦,来了俩人,直要进他的药铺。心里痛快啦:啊,怎么样?小神仙没摆摊儿我这儿就进人嘛!都怨他挡着我的门脸儿。

一瞧,俩人进来啦。

“辛苦,掌柜的!”

他得欠身儿呀!

“哦,二位二位,请吧请吧!”

拦柜外边儿一边儿一条凳子,两人坐下。

“喝茶!”

“谢谢,谢谢,不喝不喝!”

坐在那儿呀不提买药。他半年多没开张啦,他绷不住啦,就问:“你们二位打听什么方子?”

“不打听什么方子,我们没有病。”

没有病不买药。药铺掌柜的一听,心想:“没有病!没有病上药铺来干吗呀?”

“今天凉啊,小神仙没摆摊儿哪,我们等他摆上摊儿算卦,先上你这屋里暖和暖和。”

药铺掌柜的这个堵心哪!“上我这屋暖和来啦!”你说把这俩人轰出去吧,不知道这俩是干什么的,不敢得罪;把门开开冻冻他们两人吧,自己也冷啊!没法子,等着吧,等到一点过去啦,小神仙才摆摊儿。小神仙一摆摊儿哪,这俩人也出门儿算卦去啦!

药铺掌柜的也没有什么可丢的,就这床被卧啦,他出来,站在小神仙脊梁后头,把这腔子火儿都搁到小神仙身上啦,跟他打架!一推小神仙肩膀:“哎,小神仙,我说你干吗叫小神仙?你叫活神仙真神仙,神仙他祖宗!小神仙怎么讲哪?……怎么你算卦就这么灵哪!你要真灵啊你给我算一卦,你算算我这霉倒到多会儿算完,倒到多会儿就倒死,算真了算对了给你传名,你算!”

小神仙知道药铺掌柜的是穷急生疯带饿嗝呀!我跟他一打架,挺好的生意,一天二百多块钱没啦。他这药铺半年多没开张,你骂我我都忍着,忍财,穷不跟急斗,给你两句好话让你躲开,临完我还赚我的钱。小神仙满脸带笑:“噢!街坊,小神仙这名儿也不是我自己起的,是算卦的众位送给我这么个外号儿。说算卦灵,我怎么就灵?别人哪,别人算卦有马虎的时候,我给人算卦的时候诚心,诚心给人算,按书上数,一个字一个字抠,上我这儿来算卦也没有取笑的,也都是诚心来的,两方面的诚心哪凑一块儿啦,这叫心诚则灵。你要问你倒霉走运哪我不知道,我也是人哪;你要算卦我就知道啦,我按卦上给你断。算一卦一块钱,这么着,咱们是街坊,头一卦我送给你,谁也不给算,我先给你算一卦,看看多会儿转运。你抽根签儿,我不要钱,我送你一卦。”

这药铺掌柜的憋着打架哪,一伸手抽签儿:“好,要钱我也给,算,只要灵。”

小神仙把签儿接过来往那儿一放,大铜盘子来回这么一推,把方位对好了,硬木的大棋子儿往盘上这么一摆:“哎呀,好哇,为什么抽签哪?先把这意思跟你说说。我这筒子里头哇是六十根签儿,按天干地支一个甲子,这叫占时,占个什么时辰,你看这根签儿,这两个红字认得吧?庚午,庚午的占时,今天这个日子还好啊,今天是庚子,庚见庚啊,逢庚必变,变;子逢午,子午相冲啊,这卦很有冲啊。这个冲卦有好有坏呀,分什么运气,好运气占这卦就坏啦,坏运气占这卦就好啦,就仿佛那个太极图上的阴阳鱼转过来啦,这名字叫‘否极泰来’呀。逢庚必变,让庚不让金哪,打今天说你这倒霉的运气全没啦,往后啊,子后生,是一步比一步强。你问你的生意好坏,这个八卦呀,按开门看,你看这开字了没有?这念开呀,你再看底下,底下这四个字呀,是‘有贵人扶’,扶者扶助哇,有贵人扶助你呀,逢庚必变,两层庚啊,打今天说呀,一天比一天强,转运啦!”

把签儿往筒里一撂:“得啦,你还不走吗,好运啦,好啦,不倒霉啦不就完了吗!”

他这套跟这位说不过去呀,这主儿也是生意人,全懂,这位掌柜的叉着腰:“嗯,嗯,打多会儿转运?”

“打今天,逢庚必变,今天。”

“嗯,今天转运啦,我可没有别的,就这个药铺,我这药铺半年多啦,一个子儿没卖,没开张;今天我要是还一个子儿不卖,没开张,那就是不灵,没有冲。那么今天我能卖多少钱?你算算。”

“噢,卖多少钱哪?那根签儿也不用找啦,我还记得,这卦还这儿摆着,今天是个庚子,那签儿是庚午,两层庚,庚辛为金哪,两层金哪,卖两块钱哪,回去等着去吧,一会儿就卖两块钱。”

“众位街坊都听见了啊!我这药铺今儿卖两块钱。今儿要卖两块钱哪,明儿你就别这儿算啦,到我屋里算去!我这个铺子归你,我不要啦,我连被卧都不拿,干出身儿,完全是你的,要不卖两块钱,你怎么样?啊?灵啊,我这铺子归你,不灵哪?”

当着好些个算卦的,小神仙不能输嘴,一输嘴栽跟头啦!

“噢,你要这么说呀,两块钱往外,一万块钱也算我灵,十万也对,许多不许少,要是卖一块九毛九,那就算我经师不到,学艺不高,后半辈儿不算卦,哪儿算卦你哪儿给我砸卦摊儿——那还是日后的事;当时有你的便宜,要不卖两块钱哪,你瞧我这摊儿啦没有?哪一天都是二百多块,这二百多块完全归你,这个归你啊,连这棋盘带签筒,连这棋子儿的铜片算在一块儿六十多斤铜,你拿走,暖水壶我也不要,全是你的!”

“是那么着,街坊可都听见啦!罄其所有。要是我卖两块钱干出身儿,被卧都不要啦;不卖两块钱,这摊儿有什么都是我的。完啦,咱们晚上见!”

小神仙那儿算卦,这药铺掌柜的往柜里一坐:“小子,今天让你栽跟头,豁着这倒霉的买卖不进人,即便进人,我这儿没有东家,自己做主,该收一块钱哪,我收六个子儿,顶多不过一毛钱,一过四毛钱我就舍,说什么我也不让卖上两块钱。小子,你这摊儿不归我,咱们俩吵!”

在屋里一坐,人家买卖都盼着进人,他不盼进人!十一月天最短哪,四点啦,他这药铺一个人没进,掌柜的心里痛快:怎么样,没进人!一个子儿没卖!小子,你这摊儿归我,反正我瞧着,今儿个带批八字儿三百来块,得啦,钱归我!

他痛快啦,小神仙呢,堵心啦!这一天哪嘴里净吃栗子,什么叫吃栗子?嘴不利落。说着说着说错啦,说着说着说错啦!怎么回事?走心啦!他那心哪,全在药铺身上哪!一边儿给人算卦,一边儿回头瞧,他这脊梁后头不就是药铺吗?一瞧,没有人!每天三点半就收,今儿个四点也不敢收,怎么啦?他一收,那药铺掌柜的就该问他啦:

“我可一个子儿没卖啊,你怎么样?”

这怎么办?他那意思是等着,哪怕进去一个串门儿的哪,回头我好跟他矫情矫情啊,我好有说的。连个串门儿的都没有,狗都不上那屋撒尿去!四点啦!外头还亮,屋里都掌灯啦!就这个时候儿,他再不收摊儿,药铺掌柜就要出来问他啦:“你这儿还带灯晚儿吗?”就这个工夫,打东头儿来了一个老头儿,七十多岁,穿着大襟破棉袄,还戴着豆包儿毡帽,到这儿就作揖:

“先生,你是小神仙吗?”

“啊,是我!”

“对啦,对啦,找你来啦!小神仙算卦灵着哪,我们街坊都说你灵。”

老头儿抽了根签儿递给他,小神仙接过签儿来算卦,把签儿放在这儿,把盘子一推,棋子儿一摆:

“问什么事呀?”

“丢东西啦,问问丢得了丢不了,哪里找去?”

算卦的就是这样儿,你丢了东西他怎么能给断出来哪?拿话这么一带,丢什么东西他就知道啦。这回他走了心啦,没问这一句,短一句话就差远啦!

“丢不了,回家找去吧,屋里头哇,墙犄角啊,炕席底下呀,炉坑里头哇,水缸后头哇,小抽屉里头哇,你回去找一找就找着啦!”

“先生,我丢了个驴!”

水缸后头找驴?小抽屉里?瞧热闹的一听都乐了!他得把错误搁到算卦的身上:“这个老头儿,说话不明啊,你丢什么我不知道,我按卦上给你找,你要丢个小物件儿啊,不就找着啦?驴不是东西呀,驴是四条腿的呀,是活物哇。哎呀,怎么丢的?”

老头儿说:“我们两口子,开个豆腐坊,头年哪买的驴,三十块钱,新近哪又花了一块二毛钱买的笼头,夜儿后晌啊,也不知道是有贼呀,也不知道是溜了缰啦,到天亮要磨豆子啦,驴没啦,找也没找着,买卖也没做,找了一天也没有。我们街坊都说你灵啊,你给算一卦,你知道这驴到哪里找去。”

“嗯嗯,噢,昨天晚上丢的,三十块钱买的,一块二毛买的笼头,嗯嗯,我按卦里给你断……我说话你听不听啊?”

“你看,不听你的话听谁的话呀?算卦嘛,你说吗儿我听吗儿呀!”

“嗯,这驴你还要不要?”

“不要怎么着?不要怎么磨豆子?”

“嗯,好哇,你得吃药哇!”

老头儿一听:“先生,我没病。”

“是呀,没有病也得吃药,你听我的话没有错儿,你拿两块钱买药,可还是当时就买,待一会儿一掌灯可就不灵啦,你要是没有钱不用回家取去,我这儿给你两块钱。”

怎么回事呀?小神仙怕他回家拿钱,这儿关门啦。

“别的药铺不灵啊,得上我脊梁后的药铺买去。进门儿给他两块钱,让他给你抓药,不论什么药,拿回去就吃,吃完了就睡觉,睡觉可别关门,把门对上,别扦着,天不亮驴就回来啦!驴回来啦怎么样哪?今儿这卦钱你别给,明天,你牵着驴到我这儿来给我送卦礼来,给我传传名。驴要不回来你也来,来到这儿呀,三十块钱买的驴,一块二毛钱买的笼头,连药钱三十三块钱,我给你五十块钱,让你有赚儿。听不听在你。”

这老头子听说驴不回去他这儿赔,希望挺大:“好好好,听你的话,你这卦钱今天不给,我腰里还有钱,我也不拿你的钱,抓药去!”

老头儿进药铺啦,药铺掌柜的才要瞪着眼出来问小神仙:“你怎么还不收摊儿呀?”小神仙那儿来了个算卦的,药铺掌柜的一听:“怎么着?丢驴吃药!”嗬!再一瞧,这算卦的真进来啦,他不能出去啦,在拦柜里头这么一坐,故意不理他。老头儿从腰里掏出两块钱来往拦柜上一扔:

“抓药!”

“嗯,药方子哪?”

“没方子。”

“什么药哇,丸药汤药?”

“全行。”

“我说你治什么病?”

“丢驴。”

“丢驴吃药?老者,多大岁数啦?”

“七十二啦!”

“怎么活来着?”

“这是什么话?”

“哎,你活了七十二岁,见天都吃两顿饭,你就听小神仙那个胡说吗——他让你吃药你就吃药?丢驴你不找驴去,你赶紧找去,药是不能抓,这要吃出娄子来谁负责啊?出去,出去,出去!”

他要把老头儿轰出去,这老头子不走,坐在板凳上冲着他瞪眼。

“我说,有你这样儿的买卖人吗?你这是什么买卖规矩呀?见财神爷往外推,像话吗?你抓药不就完啦?你管哪,你抓什么我吃什么,小神仙说的,小神仙算卦灵着哪,言必有中,你……你抓啊,驴不回来他赔五十块钱啊,你管哪?你抓药!”

药铺掌柜这么一想:这药不能抓呀,一抓我输啦!又一想:没有错,我不收他两块钱还有事吗?我这儿没东家,我收多少是多少哇!好好,我卖!

拿起一块钱来,拿这手指头扒拉这一块:“哈哈哈,老朋友,把这块钱带起来,今儿你来巧啦,今儿是药王爷生日!”

药王爷生日是四月,怎么会跑到十一月去啦?

“今天是大减价呀,二八扣,倒二八,一块钱只收二毛,你这不是两块钱吗?你把那块带起来,我找你六毛,你花四毛就是两块。啊!”

这老头子不明白呀:“那一块多钱不能省啊,一省,驴回不来就麻烦啦!”

“哎,我这儿减价。”

“减价你多抓药不就完了吗?倒二八呀,你按十块钱的给抓呀,反正钱我不省啊,钱一省这驴回不来就麻烦啦!”

嗬!药铺掌柜的这个烦,心说:绝不能再进来第二个倒霉人啦,把他轰出去就上门!不抓不成啊,抓!抓什么呀?他没有病我给他抓什么呀?又一想:噢,老头子没有病,他一肚子净是大粪,七十多啦,小神仙说什么他信什么,我给他打打!

嗬,抓了一包:黑丑、白丑、红片、紫花、地丁、鸡爪、黄连、泻叶,余外搁上四个巴豆,一大包。

“拿走!”

他们这儿捣乱不提呀,单提豆腐坊内掌柜的。豆腐坊的内掌柜的一看掌灯啦,老头儿没回来,在门口儿等他:“哪里去啦,还不回来?”

一瞧老头子提了包药回来。

“啊,怎么样,老头子?”

“丢不了,小神仙说的,吃药就回来,煎药吧!”

“吃药干啥?”

“你不用管,驴子不回来他赔五十块钱。”

他这儿吃着饭哪,老婆儿弄个小沙铫儿,在煤油灯底下打包儿,一打包儿哇把老婆儿吓着啦!因为什么?这老婆儿娘家是安国县人,她们家里开药铺,一瞧:泻叶、紫花、地丁、巴豆。心里犯怵:哎呀,老头儿到年七十三岁,大肠搁不住哇!吃完了巴豆拉肚子,他拉呀!你说不给他煎药哇,老头子又是这个脾气,回头打起来啦!煎药,没儿没女,老夫老妻,疼啊,哎呀!背着老头儿给煎了一半儿,搁了俩巴豆,把那俩巴豆一包哇,搁在抽屉里了,要是一问,就说“全煎啦”。顶十点多钟,老头儿吃完了饭,药也煎得了,一摸药碗呀挺温和,一对口,一仰脖儿这碗药就下去啦,直扎嗓子。嘿!连鞋也没脱,躺在炕上,头冲里:“老婆子啊,你给我盖上被,你可别睡啊,你把门对上,别扦着,你一宿看夜儿,天不亮驴就回来,明天咱也不做买卖,给先生传名去啊。我这儿睡啦!”

他那儿睡啦。老婆儿哪?给他盖上被卧,点盏煤油灯在旁边儿衲底子。十点躺下的,顶十一点钟,就听老头儿肚子里跟开火车似的,呼噜呼噜……十二点,一点,两点,到两点半,四个多钟头,这老头子打炕上平着就蹦起来啦,差点儿掉在地下,占便宜的是没脱鞋呀!

“不成!我去拉去。”

手纸也没拿呀,出门儿就往茅房跑!

到这地方儿咱得说说他这儿的方向:他这门口儿是南北的这么一个小马路,他这两间门脸儿在路东里,斜对过儿偏北路西就是个小死胡同儿。这个茅房啊在北口儿外头,老头儿出门往北跑,刚到小死胡同口儿就跑不了啦,再有两步就得来一裤子,解开裤腰带。一蹲,哗!这泡稀屎呀!老头儿的耳朵里直叫唤,眼前冒金花。两点半拉的,顶到三点啦,这泡屎拉净啦,冷啊,回家吧。站起来呀一提裤腰,不行,肚子疼,又来啦,又蹲在那儿拉;拉到三点一刻起来啦,又蹲下啦;十分钟一起来,五分钟一蹲下,起来蹲下,起来蹲下,二十多回;拉到五点这泡屎没拉完。

巧哇,该着小神仙成名,他要不拉屎呀这驴丢啦;一拉稀,驴回来啦!那位说:“这话不对,这驴跟吃药跟拉稀挨不上啊!怎么这驴就回来啦?”该着哇,他这驴前天晚上没拴好,溜了缰啦,夜里头一刮风啊,这风门子开了,驴跑出来了。它跑出来哪,一直进了街西这小死胡同儿啦。这小胡同里有个顶头门儿,就一家儿,是车厂子,有二十多辆洋车,两口人。这两口子好耍钱,两口子对着这么一耍,车份儿收进来胡吃海塞呀,家里不做饭净耍,输了他也亏,赢啦也是亏,再置车置不了,越来越少,车也都卖没啦,如今没有辙。没辙,两口子怎么活着?这样儿好哇,赌友儿多呀,弄个小局吧,晚上抽个头儿畦,两口子对付着吃饭。前儿晚上打了四圈儿牌呀,有一个人家里有事走啦,剩三家儿打不了哇,他得找人去,找人找不齐全,这三家儿也走啦!赶等这三家儿都走啦,车厂子内掌柜的出来关门,把门往上一推,还没关严哪,外面一撞门,跑进一个驴来。嗬,车厂子内掌柜的把这驴耳朵这么一揪哇,拉着缰绳就把驴牵进来了,把门这么一关,叫他爷们儿:“嗨,嗨,嗨!出来,出来,出来!”

他爷们儿出来一瞧:“哪儿来的驴呀?”

“豆腐坊的,豆腐坊的,小白驴儿!”

“这可活该呀!啊,这老两口子挺倔,赊块豆腐都不赊!拴到后院儿,别告诉他啊,明儿给卖喽!”

拴到后院儿啦。第二天哪跟口儿外头一个汤锅说好了,来人到这儿看了看,一看驴挺肥,十块钱讲定的,先给两块定钱,拉了去再给他八块钱。人家汤锅不拉,得让他们拉;他呀;没有后门儿,就这一个门儿,出了这个门儿是挺长的胡同儿,斜对着豆腐坊,怕豆腐坊这老两口子瞧见。就是瞧不见也不成,这两口子人缘儿不好,豆腐坊老两口子人缘儿好,让街坊谁瞧见这也是娄子,这得晚上啊才能往外拉,白天拉不出去。还有个麻烦,这驴啊饿了它叫唤!它一叫唤挺大嗓子,怕豆腐坊老两口子听见喽要驴来,再一打官司。还落个偷他。买草料喂,一买草料得打豆腐坊门口儿走,又怕豆腐坊老两口子疑心!“没有牲口你买草料干吗呀?”你喂它得买去;不喂它它叫唤。没法子,喂了一个枕头,还有俩草帘子,对付着吧!整天老关着门,谁也不让进来。顶到后半夜四点啦,两口子一合计:“成啊,这会儿街坊正睡得香哪,拉到汤锅去咱们就来钱啊!”

爷们儿牵着驴,贼人胆虚,告诉内掌柜的:“你先牵会儿,我出去瞧瞧,咱们俩人缘儿不好,回头有小孩儿瞧见,明儿说破了可是麻烦,日后丢什么东西都找咱们啦!”

“不不,我出去,你牵着,你牵着我瞧瞧。”

男的牵着驴呀跟在女的后头,女的出了门口儿到死胡同里啦,男的往外迈步,这驴也迈腿儿,再一步就全出来啦,一瞧,女的打外边儿跑回来啦!

“拉回去,拉回去!”

这爷们儿赶紧拉着驴退回来啦。这女的把门一关,拿屁股一倚门:“坏啦,坏啦!”

“怎么啦?”

“坏啦!豆腐坊老头子知道啦,老头子在胡同口儿蹲着哪!”

“不能啊!”

“不能?他在那儿蹲着哪嘛!”

“驴也没叫,他怎么知道了呢?绷绷劲儿,绷绷劲儿!”

两人心口直扑腾。

“这么着,我门口儿遛遛去,这老头儿他见着要是骂街说闲话,那是他知道啦,不说闲话那是误会,啊!”

说着,爷们儿出来啦。他要是上老头儿跟前去,就瞧见老头儿拉屎啦;可他不敢上前去,他贴着墙边儿溜——这要是白天呢,他也就瞧见老头儿是拉屎啦。他一瞧哇,老头儿站起来啦,又蹲下啦,站起来蹲下还不要紧,他说出话来吓人哪!一站一蹲:“嗨,小子,我让你拉,拉到天亮吧小子!”

“要命!天亮,天亮也拉不出去!”

老头儿说的是那泡屎,他误会到驴这儿来啦!赶紧进来。

“坏啦,他骂街哪,他骂街哪!拉到天亮也拉不出去呀,这不是要命吗!咱们落一个偷他的驴呀!”

“这邪行啊,你看着门,我瞧瞧!”

女的出来了,女的出来也不敢上跟前去呀,也是贴着墙儿溜哇,一瞧老头儿站起来啦,又说了句:“完得了吗?小子,天亮叫巡警,告你兔崽子!”

他拉得受不了啦,等天亮啊他要告小神仙。女的跑回来啦!

“了不得啦,天亮他要告哪!”

爷们儿说:“这不是倒霉吗!”

“哎呀,给他轰出去吧,轰出去吧!”

“你说轰出去,这阵儿不能轰啊,他在那儿蹲着怎么轰啊?反正他得回去,他一回去咱们就把驴弄出去,我也不能白喂它一天哪,凭什么喂它一个枕头,俩草帘子?把刀磨快了!”

“干吗?”

“拉块肉,炒着吃!”

“你这可不成,回头你一拉肉,它这么一踢,再踢死你,这不是麻烦吗?”

“反正我也不能便宜他呀!我跟他一点儿交情没有,凭什么喂它哪?把笼头给解下来!”

“笼头咱们没有用。”

“没有用啊,铰碎了搪炉子,当麻刀,不能便宜他。揪着耳朵,把门关上,他多会儿进去,咱们多会儿轰驴,把驴轰出去,跑到哪儿去咱不管。”

把笼头给解下来了。揪着驴耳朵,趴门缝里看,老头儿只要一进去,把驴轰出去就算完。

十一月里不是夜长吗,这老头儿直到五点半钟这泡屎才拉完,一掖中衣儿,腿也木啦,扶着墙儿往家里走,一迈步,门坎儿一绊,呱唧摔了一个大跟头,老婆子过来搀着他靠墙一站,再一瞧可就不是样儿啦,腮帮子也白啦,眼也掉坑儿啦,抬头纹也要开,直抖下巴颏儿。

“老婆子,不行啦,你把大棉袄给我穿上吧,办不了啦,你可想着告那小神仙!”

老婆子说:“你看,到年七十三,搁不住,不让你吃药……”

这时候驴进来啦!驴饿了一天,吃枕头不饱哇。那儿一把它轰出来,驴在这儿待了一年多,它认得呀,呱嗒呱嗒跑回来啦,使脑袋一撞风门子,当!进来啦!呱嗒呱嗒往驴圈那儿跑。老婆儿正说到不让你吃药,“……当家的,这药真灵啊,驴回来啦!”

老头子一听驴回来啦,嗬,这精神大啦,靠着墙:“好先生,给先生传名。老婆子,别管我,把驴拴上。”

老婆子过去拴驴,一摸,光屁溜儿啦。

“哎,当家的,驴可回来啦,笼头没有回来。”

“啥?”

“笼头没有回来。”

“不要紧,你把药给我煎上,吃二遍,吃完了我好门口儿蹲着去!”

他还要吃二煎哪!老婆子问:“你还要命不要?你呀,这药我给你煎了一半儿你就拉成这样儿啦,你要再吃二煎,还活得了哇!”

老头子一听煎了一半儿,过来给老婆子一个嘴巴,啪!

“这不是耽误事吗!你要是全煎上,连笼头也丢不了哇!”

(张寿臣述 何迟整理 张奇墀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