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手艺 - 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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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 [第三本] 主编 刘英男 副主编 贾德臣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

[1]:*本篇原名《五兴楼》。

今儿这个笑话,说的是我们北京附近,京南乡下有一个财主,按今儿的话说,就是地主呀!地主有广、土之分。什么叫土地主呢?就是一辈子没出过门,长年累月住在乡下,有房子有地,雇工剥削,视钱如命,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呀!广地主呢?除了乡下有地出租剥削,城里还开有买卖赚钱。冬景天进城,夏景天回乡。要什么有什么!儿子长大喽再出洋镀镀金,回来就成了洋地主——假洋鬼子啦!

我说的这个财主是土财主,姓狠。那位说,《百家姓》上没有这个姓呀?没这个姓才好,免得有同姓的人家听着不高兴。——狠老头儿、老婆儿,妻随夫姓——狠老婆儿。跟前只有一个小子,那就甭问啦!跟着他爸爸姓呀——狠小儿。一家子狠到一块儿去啦!

狠老头儿的大名叫什么呢?呦,这我倒记不清楚啦。因为轻易没人叫他大名,净喊他绰号啦。他的绰号叫什么呢?叫“钱锈”。怎么叫“钱锈”呢?因为钱一到他那儿长了锈都出不来!从他这个姓跟他这个绰号,就甭介绍他的事迹啦。为人怎么样?您甭问就知道啦。

虽说他狠呀,那是对长年、短工,对待狠小儿可不狠,要什么给什么。为了让儿子高兴,他趴在地上,让狠小儿当牲口骑都愿意哪!爱得不能再爱啦!虽然他这么疼狠小儿呀,可这小子不给他爹争气,是个傻子。

成傻子有两种原因:一种是小时候得热病凉药吃多啦,吃傻啦!还有一种傻子,是人工培养的——啊!还有培养傻子的呀?——有哇,狠小儿就是呀!怎么培养呢?因为狠老头儿家里有钱呀,狠小儿又是千顷地的一根苗,老爷庙的旗杆独一根儿,从小就娇生惯养:奶妈奶着,哄妈儿哄着,带妈儿带着,跟妈儿跟着,老妈儿服侍着。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。八岁还不会用筷子,十二岁还溺床哪!到了十五岁,老妈不开腔不知道上茅房,照旧在床上溺!——您说这能不傻吗?

十八岁才开蒙,请了一位家馆先生。一本《百家姓》教了三年,好容易教到“百家姓终”,前边的又都还给老师啦!先生一想:辞馆吧,这还教个什么劲儿呢!这下可把狠老头儿急坏啦!狠小儿二十好几啦,文不成武不就的,连媳妇都给耽误啦!按说照他家这份产业,还愁没人提亲吗?可是狠小儿这傻劲名声在外呀!媒婆能上门吗?谁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呀!

狠老头儿跟狠老婆儿一商量,到底狠老婆儿有见识。她说:“也别叫他念书啦,念也是白搭,不如花俩钱让他上北京转悠转悠去。北京是大世界呀,过去出皇上,现在出‘大桶桶’。”狠老头儿一瞪眼:“什么大桶桶,是大总统。”“噢,大总统。五行八作样样都有,让他学点人情世故,学份儿手艺。咱们在北京再开家买卖,找个掌柜的领东,让咱们孩子在那儿招呼招呼,赚的钱更多,还愁娶不上媳妇吗?”狠老婆儿这主意不错,沾了点儿广财主的味儿啦!

狠老头儿一听,高兴啦:“这招儿好哇!还是夫人高明。读书不成,学点儿手艺也不错呀!只要能赚钱,花点儿本儿也值得。再说孩子也变机灵啦,还愁娶不到媳妇呀!我们老两口冬景天还可以进城住住,多美呀!”——那是美呀,土财主要上升成广财主了嘛!

狠老头儿把狠小儿叫过去啦,说(倒口):“小儿吔,你都二十好几啦!我问你,你还想娶不娶媳妇吔?”

(倒口)“谁不想娶媳妇咆!你想不想娶媳妇吔?你要不娶媳妇,我妈能生我呀?”您说,这像儿子对爸爸说话吗?

狠老头儿并没有生气,反而笑啦!“噢!你想娶媳妇吔!就你这傻劲儿,任什么不会,谁家姑娘能给你吔?”

“我不傻吔!我没在床上溺尿啦!”——啊!二十几的人不溺床,还夸哪!

“谁说你傻哪!这么办吧:我给你拿俩钱儿,你上北京转悠转悠去吧。那地方是大世面,能人多。跟那些念书的、做买卖的、手艺人交个朋友,学点儿见识,学份儿手艺,也不赖吔!我在那里开个买卖,多赚俩钱,当上个广财主,你也好娶媳妇呀!”

“那敢情好。”

“可别跟官面上的来往吔!咱们惹不起他们吔!”土财主怕官,算不过人家,怕吃哑巴亏哪。

“唉!”

“躲着混混点儿,跟他们学不出好来!”

“处处可要小心吔,城里头骗子手、小偷多,离他们远着点儿。”

“唉!”

“住店就住小店吧;店大喽欺客,又多花钱,你花钱受气。”

“唉!”

“进茶馆、饭馆跟人家学着点,可别露了怯!”

“唉!”

“吃饭就在……”

“你别说啦,我都知道啦!”

狠老头儿说上没完啦!——怎么?他不放心呀。一辈子没进过城嘛!

第二天一早儿,给狠小儿换了一身新鲜衣裳:紫色摹本缎的大袍子,青缎子的马褂,绒帽头,白布袜子,实纳帮的青布鞋。就冲他这身儿打扮儿到了北京,两字儿的评语:老憨。狠老头儿在箱子底下摸了一百块现大洋。给了狠小儿,雇了匹小毛驴儿——家里有的是牲口,干吗雇驴呀?雇的牲口送到北京就完啦!派家里的牲口送,还得带一个赶脚的,多一个人多一分盘缠,家里还少一个干活儿的,牲口还得吃,不上算呀!狠老头儿舍不得嘛!要不怎么说他叫“钱锈”呢!

狠老头儿听人说过,北京前门最热闹。跟赶脚的说好啦:送到北京前门。把脚钱给喽,跟狠小儿说:“你不见城门楼子,你可别下驴吔,那是没到地方。”“你放心吧,我记住啦!”狠小儿上驴。赶脚的照驴屁股上一鞭子:“花浊浊浊浊浊……”小驴儿就趟下去啦!在路上走了两天,第三天上午到了北京啦。北京的哪儿呀?永定门。赶脚的说:“下来吧,到啦!”

狠小儿抬头看见城门楼子啦:“嘿,高吔!这是前门吗?”

“啊,前门呀!前边的那座门嘛!”永定门离着前门还有好几里地哪,他愣说到啦。

狠小儿他不认识呀!下了驴进了永定门一看,除了乱草就是苇塘,连间房子都没有。“哟,这北京前门还赶不上俺们乡下哪!咋这样呀?”他哪儿知道赶脚的冤了他呀!

顺着大街往北就趟下来啦。走着走着房子也多啦,人也稠啦。没多大一会儿就到了天桥啦。“哎!这儿才是北京哪!转悠转悠,开开眼,歇个腿儿,吃点儿东西。”快到晌了嘛,他饿啦。

进了天桥一看,热闹呀!打把式卖艺的、说书唱戏的、卖吃卖穿的,什么都有呀。他哪儿见过这个呀?再一看右首里有个大茶馆儿,门口外头搭着天棚,屋里屋外到处挂着鸟笼子:百灵、画眉、靛壳、红子、黄雀儿,什么鸟儿都有啊。叽叽喳喳的叫唤得好听。这儿是天桥有名的大茶馆儿,专门给玩鸟的准备的。早晨遛鸟儿的,遛完喽都上这儿喝壶茶。卖鸟的、卖笼的,这儿又是个鸟市。上半天儿热闹着哪。

狠小儿一看,高兴啊!进去歇会儿。

伙计过来啦:“爷台!您这边坐吧!天棚底下凉快。您喝香片呀,还是龙井呀?”

狠小儿一听:什么叫香片、龙井呀?不懂。又怕露了怯。“哎,都行,都行。”这倒好,他倒不挑拣。

伙计给他沏了壶香片,往那儿一放。他倒出一碗来,端起来就喝。“没俺家里那个好喝,没味儿。”——多新鲜呀!刚沏上能有味儿吗?

他放下碗一抬头,桌上摆着鸟笼子。嚯!这个鸟笼子分外个儿大:上边白铜的钩儿,紫铜的托儿,树根子雕的抱爪,苦蒿的站桥,青花的食碗。讲究!笼子里头的鸟也比别的鸟儿个儿大;一身的黑毛,跟八哥似的,可是黄嘴、黄眼圈。这是鹩哥呀!这种鸟儿最灵啦!不但会学百灵、画眉的叫唤,还会学人说话。狠小儿不认识呀,一看对面坐着一位,四十多岁,大概这鸟儿是人家的。他开言问:“大哥!这鸟儿是你的呀?”

对面那位还没说话哪,鹩哥开腔啦:“那当然啦!”

狠小儿一听,哟,鸟儿会说人话吔!这可邪行。

正这么个时候伙计续开水来啦:“爷台!您壶里还有吗?给您续点儿。”鹩哥又说上啦:“有啊!”

狠小儿笑啦:“这玩意儿可有个意思。稀奇吔,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回听鸟儿说话吔!”——他爱上啦。

对面这个是干什么的呢?地面儿上的混混儿——骗子手:坑、蒙、拐、骗、偷都来着。姓害,叫害死人,有个外号叫“不偿命”。连起来叫,就是“害死人不偿命”!他这个鹩哥是三块钱买的,确实不便宜。那年头儿“绿桃”牌面粉才卖两块四一袋,一袋四十斤,三块钱合一袋多面啦!其实他并不喜欢养鸟,他见这鹩哥会说两句人话,他打算在这鸟上赚俩钱儿。碰上有喜好这个的,多卖几个。按现在说,就是转个手。天天上这儿,因为那是鸟市呀。如果有人出个十块八块的他就卖啦。一个多月也没卖出去。您想,谁舍得十块八块的买鸟儿玩儿呀?今儿碰上啦!谁呀?——狠小儿。冲狠小儿这身穿章打扮、言谈话语,不找他找谁呀!

“大哥,这鸟儿可好吔。会说人话吔!”

“啊!”

“会说多少呀?”

“会得多。凡是咱们人说的它都会。它不但会说中国话,还会说英语、法语、日本语。”——这不是胡说八道嘛!

“俺爹给俺一百块钱,雇了匹驴,让俺上北京学份儿手艺。这个鸟儿光会说话,要是会教手艺就更好咧!”——他跟害死人全招啦!

“害死人”一听:怎么着,一百块?这可不能让它跑啦!“怎么不会教呀,三十六行它都会呀!”

“那太好咧!这鸟儿多少钱买的呀?”

“你问这个干吗呀?”

“我想要。”

“你买得起吗?我是一所四合院换来的。”——玄啦!有拿四合院换鸟儿的吗?

“啥叫四合院吔?”

“害死人”一听:怎么?连四合院都不懂呀?行啦,“瞎摸海大晕头” [2] 来啦!肥猪拱门,我不下刀有罪呀!——他要宰猪啦。

[2]:瞎摸海大晕头:北京土话,指什么都不懂的人。

“四合院就是房子呀!我那房子连天带地,黄松大瓦,还带跨院,那是我家的祖产呀!我拿祖产换这么一个鸟儿,你舍得吗?”

“咋舍不得呀!它要是归了我,把我教乖喽,娶上媳妇,别说一所房子,拿我爹换我都干。”——您听,多好的孝心呀!“可是你哪来的房子呀?”

“我没房子,可有钱吔!”

“有多少?”

“刚才不是说了呢,一百块现大洋。”

他怕“害死人”不信呀,把衣扣解开,腰上围着个褡包,伸手就往外抓洋钱。

“害死人”一看,他这搭包小口袋一个一个都鼓鼓囊囊的,白花花的现大洋装满啦。爱人呀!

“别往外掏啦!财不露白,留神别给人抢啦。”——啊!还劝狠小儿留神哪!

“一百块钱?我那所祖传的房子就值一百块嘛!不卖。”——还绷着哪!他是怕狠小儿变卦呀,砸瓷实点。

狠小儿一听他不卖,急啦!说:“没这鸟儿我哪儿娶媳妇去呀!”——他买定啦!连作揖带磕头的,把大哥都喊成大爷,就差喊爸爸啦!“害死人”一看,行啦!够火候啦:“这可就是你,换个人我可不卖。”——换个人谁买呀!一百块现大洋,大骡子、大马都够买两匹啦。“我瞧着你也怪可怜的,不卖给你,你上哪儿娶媳妇去呀!”

狠小儿听说卖啦,赶紧往外掏钱。“害死人”怕茶馆有官面上的,一个鹩哥卖人家一百块钱,那不露了馅儿了嘛!赶紧说:“你别掏啦!我信得过你,数都不用数啦,你就把褡包解过来吧。”

狠小儿听话呀!赶紧就解带儿:“我说大哥……不,大爷,咱们爷儿俩商量点事儿行吗?”

“害死人”吓了一跳:怎么,要变卦呀!忙问:“什么事?”

“我跟你说,我不是北京人。”

“这我知道。”

“我们家离这儿还远着哪!买了这个鸟儿我哪儿也不去咧,照直就回家咧!你给我留个饭钱行不行吔?”——嚯!破财的倒求上骗子手啦!

“害死人”一听,“噢!这么回事呀!不行,不行!我这儿是言无二价,童叟无欺。”——还童叟无欺哪!禁不住狠小儿央告呀,“害死人”也怕煮熟的鸭子飞上房呀!“好吧!我给你留两块钱,我下个鸟食罐。”——啊!还不饶人哪!您说这“害死人”心狠不狠哪!

褡包过了手。“你把鸟儿提拎走吧!”“害死人”给了茶钱站起来就又走。干吗呀?他怕狠小儿明白过来,露了马脚找他退货呀!说:“快回家吧!过两天再多带点儿钱来,我再卖给你一个会唱戏的。我家稀奇古怪的鸟儿多着哪!”

狠小儿提拎着鸟笼子就出了茶馆啦,他外行呀,没玩过鸟呀,不会提呀,人家内行大都用手端着(比),就是提拎着也不让鸟笼子晃悠呀,怕惊着鸟儿哪。狠小儿可不懂这一套,大摇大甩,那鹩哥受得了嘛!心想:“今儿怎么啦?让我打秋千呀!”抬头一看,提拎的那主儿换啦!“啊!你折腾我呀,我也得露两手呀,我飞不了,可能跳哪!”——这鹩哥在笼子里是这么一扑棱。狠小儿一看,“你咋不老实吔,蹦啥吔?噢!饿了吧!中,我也饿啦,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什么吧。”说着抬头一看,路西有座大饭馆儿。他怎么知道这是饭馆儿呀?他闻到香味啦!这座饭馆儿是北京当时有名的大饭馆,叫“五兴楼”。楼下前厅是散座,卖斤饼斤面。后厅是腰拴儿 [3] ,炒个菜呀,来碗酸辣汤什么的。楼上前厅是雅座儿,后楼包办酒席。买卖做得大。狠小儿一进去,伙计们在擦桌子扫地哪!怎么?下午两点多啦,饭口过啦。楼底下不营业啦,雅座儿连轴转。

[3]:腰拴儿:北京土话,指饭馆的后厅。

“爷台,吃饭呀?楼上请吧。”

狠小儿上了楼,一看没人,就一个伙计在那儿顶着,赶紧过来啦:“爷台,您这边坐吧。”

把狠小儿让到临街一张桌子上。摆上杯筷。狠小儿坐下,把鸟笼子往桌上一放。

伙计说:“爷台,给您沏壶茶吧。”

上雅座吃饭的主儿谱儿都大呀!没听说进门就点菜的。先沏壶茶喝着,压压心火,慢慢想着吃什么,然后才点菜哪。伙计给他沏了壶茶,给斟上一碗:“爷台,您喝着。”

狠小儿刚从茶馆里出来,肚子又饿啦,哪儿还想喝呀?不喝又怕露怯。临来的时候他爸爸跟他嘱咐过,要是露了怯人家给撵出去呀,喝吧!把一壶茶喝着差不多啦,伙计一看,是时候啦,问问吃什么吧。过来啦:“爷台,您歇过来了吧?吃点儿什么呀?”

狠小儿一听:“吃什么我哪儿知道呀!”他是不知道,在家里是茶来张嘴,饭来张口,又从来没进过馆子,又怕露了怯人家撵出去。他一想,哎,我可着急啥吔,我这儿有鸟儿吔,它灵吔,问问它不就行了嘛!“我说鸟儿吔!你不是也饿咧,咱们吃啥吔?”

伙计一听,心想:这位什么毛病呀?怎么让鸟儿点菜呀!

鹩哥本来就一肚子气。“噢,你把我晃荡够啦,这会儿又让我说话呀,谁认识你呀?我呀,扑棱吧!”——鸟怕生人呀,别说让它说话,叫都不叫啦,净扑棱啦。

“你快说呀!你会的话多呀,咱们吃什么吔?”——您瞧狠小儿直眉瞪眼的,这鹩哥更害怕啦,它能说话吗?就算它会说“那当然啦!”“有哇!”那也是学舌哪。并不懂得这两句话的意思哪,更别说让它开动脑筋点菜啦。

“你快说吔!咱们吃啥吔?”

伙计一看,这位上饭馆儿是吃饭还是逗鸟儿呀!我别陪着泡啦,歇会儿去吧。伙计不敢得罪饭座儿呀,提来水壶,又给他续了一壶。“您慢慢想吧!您想起来就喊我。”伙计歇着去啦。

狠小儿看见伙计又给他续了一壶。他不敢不喝,怕露怯呀!喝吧,又灌了一壶。伙计一想:这回八成喝够啦,过去问问吧:“爷台!您想起吃什么啦?赏个话儿吧!”

“鸟儿吔!人家又来问,你快说呀,要什么菜吔?”

伙计一看:怎么又跟鸟说上啦,捣乱呀?——他哪儿知道狠小儿没上过饭馆呀,还是给他续壶水吧。又给他续上一壶。

狠小儿一看:怎么又给来一壶呀?北京的规矩大咆,没吃饭先灌三壶水。——他还怪北京规矩大哪!他又想:鸟儿吔,鸟儿吔,我一百块都花在你身上咧,该你说话的时候你怎么不吱声吔?

狠小儿越想越气,更加上从早晨到现在半天多啦,任吗没吃。水不能当饭,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唤。眼冒金星,肝火上升,气更大啦!“你说不说?不说我可揍你嘴巴。”(比)这个糟啦!他直眉瞪眼的鹩哥就够害怕的啦,还能伸手吓唬它吗?这下更扑棱啦。狠小儿见它扑棱得更欢啦,气往上升,啪!他真给鹩哥一巴掌。鹩哥倒没打着,鸟笼子可就倒了霉啦!这是个精巧玩意儿,细竹篾编的,年岁多啦,脆啦!只听叭嗒一声,打了个窟窿,笼子给开了门啦!

鹩哥一看:喔,要放生呀?你既然有这好心,我可不能辜负你的美意,我飞吧!——鹩哥钻出窟窿眼,扑扑翅膀:“再见啦!”

狠小儿一看鹩哥飞啦,伸手就抓。哪抓得住嘛!“唉,一百块现大洋飞啦!”

“那当然啦!”——这节骨眼儿鹩哥说话啦。

伙计在旁边看着可笑:这位八成儿是神经病,挺好的玩意儿,他给揍碎啦!我别过去啦,要是他给我来一巴掌,吃不了兜着走呀!他把狠小儿晾在那儿啦。

狠小儿这会儿是又气又饿。他想叫伙计可又不敢叫,叫过来没词呀!正着急哪,救星来啦。这么个时晌来两位饭座儿。五点多啦,到了饭口啦。该上座儿啦。

伙计一想:我别管他啦!反正茶壶里还够他灌哪,先伺候这二位吧。“二位,这边请。”

这二位也在靠窗户那儿坐下啦。跟狠小儿隔着一张桌子。

“二位!我给您沏壶茶吧?”

“甭沏啦!我们刚从茶馆里出来。大哥,咱们吃点儿什么呀?”

“客随主便,你点吧。”

“哎,伙计,你给我们先来个鸡丝拉皮,多搁点儿芥末。再来个小拼盘,多来点小肚儿,少来酱肉,带瘦。来四两老白干,我们先喝着,吃什么等会儿再说。”

“好您嘞!”伙计站在楼口那儿喊下去啦:“卖……鸡丝拉皮多加芥末,小拼盘多要小肚,老白干四两!”

伙计刚喊完,狠小儿听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呀。心想:这回可救了我啦!要不非把我饿死,我也照样来。他那儿喊上啦:“伙计,你过来。你怎么不管我啦?看不起我,我吃饭不给钱吗?”

伙计心想:我问了你八回啦,你尽逗鸟儿啦,还说我不管你。赶紧过来啦:“爷台,我以为您茶还没喝够哪。”

“我还没喝够吔,都成了大肚子蝈蝈啦!”

“您吃点什么?”

“先给我来个小乒乓。”

伙计一听:什么叫“小乒乓”呀?还大篮球哪!“噢!您来个小拼盘?”

“对啦,对啦!多要点小肚子,少来点肉。”

伙计一听:我们多咱卖过小肚子呀,等会儿你还要大腿哪!“噢!多给您切点小肚儿。”

“对啦,再来个皮条。”

伙计心想:皮条?还有单杠哪!“您是要个拉皮吧?”

“对啦,对啦!拉皮儿。再来四两酒。”

伙计一听:想了半天跟那个桌上一样呀!你早点儿说呀,我一道喊下去不就结了嘛!伙计照样又喊了一遍。

等会儿酒菜端上来啦,一桌放了一份儿。那二位把酒斟上。“大哥!请。”

狠小儿一看那边喝酒啦,他也把酒斟上啦!“大哥!请。”

这二位一看,这个人是神经病怎么着,一个人跟谁说话哪?

“兄弟!这菜可咸了点儿,那咱们放点儿醋。”

他那儿也说上啦:“兄弟!这菜可咸了点儿,咱们放点儿醋。”

那年轻的一位可就有点儿不高兴啦:“这人怎么学我呀,拿我开心吗?”拿起醋壶往菜上淋了点儿。

他也把壶端起来啦!人家端的是醋壶呀,他拿的是酱油壶。高醋矮酱油,他不懂呀,人家淋醋,他淋酱油,一壶都倒上啦!

那二位夹了一筷子菜:“嗯!这回合适啦!”

“嗯!这回可……合适……啦!”——说话怎么这个味啦?一壶酱油都倒完啦,受得了吗,舌头都木啦!

这二位喝着喝着说啦:“大哥,咱们再添个菜吧!”

“你就看着办吧!”

“伙计,你再给我们来个干炸丸子,两吃着!” [4]

[4]:两吃着:两种作料,椒盐、糖醋汁。

伙计刚要喊菜,他那儿叫唤上啦:“伙计!给我来个干炸丸子,两吃着。”

伙计一听:捣乱怎么着?人家不喊他不要,人家一喊他就来劲。心里话嘴上不敢说呀:“是喽!”

那边桌上年轻一点儿的火就上来啦:“这么大个子,怎么学吃学喝呀!”站起来要说他两句,让那位给劝住啦:“兄弟,咱们吃咱们的,别理他。”

没多大一会儿,这二位酒要喝完啦!“伙计!给我们来个炒合菜戴帽儿 [5] ,大碗酸辣汤,分碗盛。八张荷叶饼。”

[5]:合菜戴帽儿:炒合菜上加摊鸡蛋。

狠小儿听人家要完啦,他也喊上啦:“伙计!给我来个合菜戴帽儿,大碗酸辣汤分碗儿盛。八张饼。”

伙计一听:这不是折腾嘛!一个人吃酸辣汤干吗还分碗儿盛呀?你不说,我也知道,跟那二位口味一样。其实,伙计还是没摸透哪!

这回可真把那位年轻的给气坏啦!想了个主意,这主意可太损啦:“伙计!再给我们来两碗热汤面。”

“伙计!再给……”

伙计说:“行啦!您甭喊啦我知道啦。您也来两碗热汤面。”

“对啦!对啦!”

那位说:“伙计!你知道我们这两碗热汤面怎么做吗?”

“您说怎么做就怎么做。”

“我们这两碗热汤成要多放油。油要烧成十成热,再把肉丝放下去。跟着放汤。汤开了就下面,越热越好。滚三滚再给我们端来。”

“是喽!”

“伙计,你知道我这碗怎么做吗?”

伙计说:“知道。这两位怎么做,您就怎么做,您跟这二位口味一样嘛!”

“对啦,对啦!”

那位年轻的又说啦:“伙计!你过来。”

伙计过来啦。他在伙计耳朵边上小声说:“我们那两碗面呀,不是刚才我说的那个做法,你告诉灶上就给舀碗凉水,放上生面条,再放块冰。”

“那你不能吃呀?”

“能不能吃你就别管啦!回头我多给小费。”

“谢谢您啦!”

狠小儿一看,这回说的啥吔?我没听见吔!没听见也得比画比画,要不然露怯呀。

“伙计!你过来。”

“什么事呀?”

他一拉伙计的耳朵:“吱吱吱吱吱……”

伙计说:“哟哟哟!干什么呀?你要咬我耳朵呀!”

伙计照着那位说的到灶上吩咐去啦。没多大一会儿,四碗面端上来啦。一桌上放两碗,都在冒气。他这碗是冒热气,人家那碗是冒凉气。碗里有冰,还不冒凉气呀!

面往桌上一放,那位年轻的说啦:“到我们北京来吃饭得懂得我们北京饭馆儿的规矩,要是不照着我们规矩吃,可别说我们这儿欺生,把他撵出去。”

狠小儿一听,心想:这没啥。你怎么吃,我就怎么吃,还露得了怯吗?

他也说上啦!“到俺们北京来吃饭,得懂得俺们北京饭馆儿的规矩……”啊!他们北京?北京人说话有他那味儿的吗?“不按俺们规矩吃,可别说俺欺生的,把他撵出去。”

他把两眼瞪圆喽,看着那张桌子,怕看不清楚,露了怯给轰出去呀!

那位说完了,把筷子一丢:“我们北京的规矩吃面不准用筷子。”

狠小儿一看,笑啦:“这有啥吔!丢筷子我还不会吗?”他也说上啦:“俺们北京吃面不许用筷子。”

那位说:“要用手捞。”

“要用手捞。”

“捞一撮面还得说句成语。说不上来的就轰呀!”

“捞一撮面还得说一句成语。说不上来就轰呀!”

那位把袖子一挽。他也把袖子一挽。就见那位伸出两手指头往面碗里一插,说:“这叫‘夜叉探海。”

他也照样伸出两手指头来往热汤面碗里一插,“嚯!我的妈呀!”您想哪受得了嘛,这下儿手都烫木啦!

那位说:“什么,叫妈?”

“不不!这叫夜……叉……探……海吔!”

那位挑起面来往脖子一绕,说:“这叫‘乌龙绕柱’。”

他也顾不得烫啦,挑起面来往脖子上绕,“这……叫……乌……龙……绕柱吔!”——脖子都秃噜皮啦!

这位又把手指头伸到面碗里说:“这叫‘二蕃投唐’。”

“这叫二……蕃……投……唐……吔!”心想:这回比头回还难受吔!北京人吃面这叫啥规矩咧!

那位又挑起一撮面来往嘴里一搁说:“这叫‘投石入井’。”

他也得来呀!他也挑起一撮面来往嘴里一搁,“这……叫……投……石……入……井吔!”好嘛,舌头都起泡啦!

那边那二位要笑又不好笑。尤其是吃面的那位,嘴里还含着一口面哪,他不能咽呀!凉水泡生面条能咽吗?要笑又不敢笑、不笑又忍不住,鼻子哼了这么一声,糟啦!面条从鼻子里出来啦!一个鼻眼儿吊一根儿。

这下儿狠小儿着急啦:“哎呀,俺的妈呀!那个‘投石入井’俺还没弄好哩,你这个‘二龙吐须’俺可来不了吔!”

(叶利中述 叶利中 张继楼整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