倭瓜镖 - 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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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全五卷) [第二本] 主编 刘英男 副主编 贾德臣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

我也习过文,我也练过武。

(看甲一眼)您要说习过文,真话、假话我还能信,您要说练过武,我可不信。

怎么哪?

练武的人都是精神百倍。就您这一身囊肉,您甭练就喘了。

(冷笑)可见你是蜀犬吠日,井底之蛙,没开过眼!这练武啊,不在相貌上,你瞧我这一身肉?这是练的!

我倒要打听打听,您都练过什么武?

这个武啊,包括太广。练力气也是练武;拧棒子、抖麻辫子,扔沙袋子,举石锁,举礅子,弓刀石,马步箭,也是练武;摔跤讲究崩、拱、揣、豁、倒、爬、拿、捋、搭、勾,这也是练武;兵刃:刀、枪、剑、戟、斧、钺、钩,叉、鞭、锏、锤、抓、镋、棍、槊、棒、拐子,流星,一十八般兵刃,带钩儿的,带尖儿的,带刃儿的,带刺儿的,带环儿的,带链儿的,全都要拿得起,放得下。拳脚分内家拳,外家拳。

什么叫内家拳?

分无极,有极,皇极,太极,两仪,四象,形意,八卦。

什么叫外家拳呢?

少林门、弹腿门,各门的拳脚;要练大红拳,小红拳,八仙拳,罗汉拳,地躺拳,小架子猴拳;远了长拳,近了短打,挨、帮、挤、靠,肩、肘、胯、膝,闪、展、腾、挪,蹿高,纵矮;要练猫蹿、狗闪、兔滚、鹰翻、蛤蟆蹦、骆驼纵!

我都没见过。

此外还有硬功夫。

什么硬功夫?

要练金钟罩、铁布衫、铁裆、蛤蟆气;铁砂掌、朱砂掌、鹰爪力、重手法,还有绵砂掌。

嗬,今天我算遇见高人了,您练的这功夫可太多了。

哪个功夫?

您刚才说的这些功夫啊!

我说的这些个,我全都不练。

你这个全不练,练什么呢?

我练的功夫,您就是把武圣人请出来,达摩重生,也练不了这功夫。

您这功夫在哪儿呢?

(用手指脑门子)我练的功夫全在这儿了。

噢,不错!我见过,“油锤贯顶”。

什么叫油锤贯顶?

脑袋上顶着个小磨子,两个人,一个人拿着一个大铁锤,把小磨子打碎了,头皮纹丝不动。等成功之后,就不要小磨子了,拿着铁锤砸脑袋全不怕。您练的这功夫也够瞧的。

什么功夫啊?

油锤贯顶啊!

(冷笑)说你没开过眼,你还是没开过眼。油锤贯顶那算什么功夫哇?那个有练的。我刚才说的,连武圣人都办不到,达摩重生都办不了,那才叫功夫。

那么您练什么呢?

贯顶倒是贯顶,可不是油锤贯顶。

您练什么贯顶呢?

我练“火车贯顶”。

“火车”怎么贯顶?

拿火车撞脑袋。

您这功夫我明白了,您一定在车站上有朋友,这个车呀洗炉子的时候,您到车房里头,拿您的脑袋磨火车头去。

那多费事啊。要那么练,在家里来块铁板,不是一样的练吗?

那您怎么贯顶呢?

火车正走的时候,迎头撞!

(瞪眼咧嘴)迎——头——撞——火——车?

要不怎么叫功夫哪!还告诉您,不能全撞,有撞的,有不撞的。

那就是。(回头向观众)这里许有什么分别。(对甲)您撞什么火车呢?

快车撞,慢车不撞。

(瞪眼咧嘴)迎——头——撞——快——车?

欸!要不怎么叫功夫哪!

我今天长点儿见识,您说说怎么个撞法。

大快车打北京向天津开,当中间儿各站全不停,我在杨村那儿等着它。在杨村站里头撞,那不算功夫。

怎么讲呢?

别看快车在杨村不站,它一进站就闷了气了,速度慢了,力量就小了,显不出功夫来。

那么您在哪儿撞呢?

杨村车站两道扬旗外头,在那儿撞。

嗬!好大功夫!

火车由北往南来,我站在铁道当间儿,两边儿是铁道,脸冲北,骑马蹲裆式这么一站,把气功由打丹田往上一要,浑身的力量全运在脑门子上,火车来了,离老远的就拉笛儿。

那是让你躲开呀!

(一乐,看乙一眼)躲开?

(着急地)你不躲开怎么着?

我干吗去啦?我躲开!它响它的,我冲那火车头一撇嘴,说:“你来吧!你瞧瞧我这功夫。”火车可就来到了,我这么一悠荡身子,拿脑袋对着它,当!这么一撞,火车过去了,(伸出大拇指)您再瞧我这脑袋……

照旧?

碎了!

那还不碎呀!我瞧连你这个人都找不着了。您这是什么功夫?

这叫自杀。

那还不自杀,铁的也给撞碎了!您说自杀干什么呢?

你没听明白。撞火车是撞火车,脑袋可不能挨上火车,要拿这“气功”撞火车。

这怎么撞法?

你先跟人打听打听,凡是练太极、八卦、形意的老师父,练到炉火纯青的功夫上就有这手儿,叫“八步打灯”。

什么叫“八步打灯”?

在大厅里,没有风的地方,你点上一支蜡,或一个灯,从这个点灯的地方往哪儿走全行,行八步,站正了,把气功运在手掌上,冲灯头一掌,灯头呼的灭了!这名字叫“八步打灯”。

这个我倒听说过;您说的不是八步打灯,您说的是撞火车头啊。

哎!这叫各施其艺,我把它运在脑门上,叫“八步撞火车”。

这怎么撞法?

南北的火车道,我在东边西边都成,离火车道四丈远。

这好,四丈远,危险没有了。

我骑马蹲裆式这么一站,把气功运在头顶上,冲着火车这么一撞,眼瞧着火车,噌!出去好几里地。

你在车前头这么一撞,你就是撞机车!

不,撞守车!

守车是最后边那辆,你不撞,它不是也出去好几里地嘛!我要是去了一撞,还能撞出去一站呢!你既有功夫,您得撞机车,把车顶回去三四里地,那才是您的功夫。

啊?您说在头里撞,叫它往回退三四里地去?

啊!

要把车头拿气功顶回去三四里地,那是胡说,没那么大功夫。

那么说了半天怎么样呢?

要是把气功运在脑门子上,冲着火车头用气功一撞往回退,这一列车可退不了,可是往前走也走不了,登时嘎噔停住了。坐车的在车里一晃悠。可不能工夫大了,您要是瞧表,也就是一秒多钟两秒来钟。

哎呀!这功夫可就够瞧的了。

我倒是想着这么样儿能成,只是一回还没试验过。

(作色)说了半天,全是废话!

练武不易,投名师,访高友,提起我××来无名无誉,你们知道我是说相声的,要是说我会武术,谁也不信;哪知道我也投过名师,访过高友。我可是个“无名白” [1] ,提起我师父来,在全中国各省各县各处,可以说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

[1]:无名白,即没有名气的白丁。明代刘若愚《明官史》“混堂司”条:“凡内官皆于皇城外有堂子之佛寺内沐浴,有专选中的净身男子,俗称无名白者,即古之私白者,为之擦澡讨赏。”

噢,您老师仙乡何处?贵姓大名?

嗬,不用说我师父的名姓,就说我师父那个住处,您就得佩服,净出把式匠。

他老人家是哪儿的人哪?

离北京彰仪门一百多地,涿县北边,小地名叫虎岭。

您师父是虎岭的?那儿没有什么练把式的呀?那年我上涿州正走那儿,净是卖粽子的。五月节前后,在北京推小车卖黄米粽子,也有白米的,里头都是带虫的大酸枣。一吆喝,胆小的不敢吃!(学叫卖声)“筋道叼(的哟),瓷实叼(的哟),江米叼(的哟),黄米叼(的哟)。”这“四叼”的粽子谁敢吃?

你这人说话多缺德。我师父那一个村,就全都卖粽子?

反正那个村儿卖粽子的多。

这人说话多讨厌,冲我师父那名字、姓氏,也不至于卖粽子。

那么他老人家的尊姓大名?

我师父姓江,江老师。

那么他的上下字呢?怎么称呼?

我可不敢提,徒不言师。

我这儿恕个罪儿,您说吧。

他老人家姓江名米字叫小枣儿。

“江米小枣儿”?合着你师父就是粽子。

江湖之中还有个外号儿。

怎么称呼呢?

人称“筋道瓷实”。

还是粽子!

我们亲哥儿俩跟我师父练的功夫,师父都给我们起了名字。

都叫什么呢?

我哥哥叫“白糖的”,我叫“澄沙馅儿的”。

对。明天我要是学徒去,就叫“实轴(zhòu)儿的”了。全是粽子啊!

这一天我师父坐在我们家“过凉亭”。

得啦,得啦!你越说这话越大。您家只住一间房,还过凉亭哪?

不错,那一间房就叫过凉亭。

那怎么叫过凉亭呢?

后房山塌了,西边山墙接着也倒了,索性我把窗户起下来卖了,就剩下四根柱子,支着上边小灰棚儿,哪边来风都打这儿过,到夏景天,过凉亭凉快着哪!

夏景天真凉快,要是到了冬景天呢?

也就是冷。我师父坐在炕上,把我们哥儿俩叫过来啦。我师父问:“你们俩人这武术练得怎么样啦?”我哥哥慎重,没说话。我那年才二十来岁,说话不打草稿,我说:“您放心吧,给您栽不了跟头,武术练成了。”我师父当时就恼了。

那是,话太大啦。

我师父说:“天不言自高,地不言自厚。能人背后有能人。你敢说成了?师父江米小枣儿全国各省的人就算没吃过,他也听见吆喝过。”

得啦得啦,谁没吃过粽子!

“师父都不敢说成了,就你们俩一个白糖的,一个澄沙馅儿的,敢说成了?不用说你们俩人,就连你们俩人的师大爷黄米的也不能说成!”

别提啦,别提啦。你们这一锅粽子夏景天搁馊了,卖不出去了!

“既然成了,希望你们给我露脸,别给我砸招牌。我到北京各镖局给你们挂上号,你们各处保几趟镖,到外边闯练闯练。”我师父边说边要走,我们哥儿俩怎么挽留也留不住,还是我哥哥想得周到:“师父!你老人家到各镖局给我们挂号,我们俩人要是现了眼,让师父脸上不好看,于师父的名誉不好听。可是啊,离北京三五百地都知道师父您的名姓,我们俩人是江米小枣的门徒,一定有个照应。”

对,离北京几里地都爱吃粽子!

“要是出去三千两千里,人家要是没吃过粽子怎么办呢?”

算了算了,全中国哪儿都有粽子。

我师父点了点头,说:“好,你比你兄弟明白。我给你一样儿东西。”我师父从屋里给我们拿来一样儿东西。

什么呀?

是二尺多长一根藤子杆儿,一个小黄旗子,可是卷着,旗箭上到杆儿上,锁着扣儿。“这个小旗子在门口不许打开,出去保镖,遇见敌人,你们俩武艺能胜过他就不必提啦!要是胜不过人家,败在人家手里,这时节再把小旗子打开,冲敌人一亮,能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。无论是谁,必然要帮着你们弟兄把镖送到。”

嗬,这小黄旗子是宝贝呀!

可说是宝贝呀,我们也没拿它在意,把小黄旗子收起来了。过了整整七天,外边有人叫门,说:“有个白糖的跟澄沙馅儿的在这儿住吗?”我说:“要买粽子可得过两天来。”开门一看,站着一个人,拿着名片还有一封信。我一看原来是北京会友镖店掌柜的王占鳌请我们去保镖。商量好了,这天掌柜的派车接我们哥儿俩,我们把零碎东西带好,上车到了镖店。

镖店在哪儿?

前门外粮食店儿,路西的大门,门口儿站着四十多位,迎接我们兄弟,当中是王掌柜的王占鳌,白胡子老头儿,七十多岁,精神百倍,说话客气。

说什么呢?

“不知二位老师驾到,未曾远迎,当面恕罪。”

你说什么呢?

我说(京剧道白):“岂敢岂敢,咱家来得鲁莽,田大人,您就恕个罪儿吧!”

您这是哪一出?

《黄金台》。掌柜的说:“往里请。”掌柜的要抻量抻量我。

怎么抻量?

您上镖店去过么?

倒是没上里边去过。

进大门一直往西,进屏风,穿过厅,到后楼。掌柜的同着我们哥儿俩进大门往北啦,走一个角门,打箭道一直往西,直奔后院儿,后楼的后边。三层楼,窗户开着,梯子没有,楼梯在里边哪。

那怎么上楼哇?

要往上蹿,蹿得上去再保镖,蹿不上去多寒碜。掌柜的说:“咱们楼上说话。”说完了一抱拳,一哈腰,提溜起大褂,使了一个“八步赶韂”,到楼底下一跺脚,腰上一使劲,往上一纵,噌!就是两丈多高,二股劲,把左脚一踩右脚面,上楼了!

好功夫。

这功夫没十五年练不了。

你哥哥怎么样?

我哥哥那人多慎重,回头瞧了我一眼。

瞧你干什么?

干什么?这是嘱咐我哪。我哥哥的意思是说:兄弟,瞧见了没有?人家可上楼了,咱们要是上不去,连师父江米小枣儿都不好看。

就别提他老人家了!

我哥哥这功夫比掌柜的又难了,站在楼底下使了个“早地拔葱”,噌!

怎么样?

也上楼啦。

这回瞧你的啦!

嗨,我是艺高人胆大,没拿这个当事。楼底下一站,我来个“双响旋风脚”,一抬脚,日——劲大了,上了房啦!

您上了房啦?

鞋!

怎么您的鞋上房啦?

我没钉鞋带儿。

啊,你这么大了还钉鞋带儿,寒碜不寒碜?

我说:“来人哪,搬梯子够鞋。”

要是我呀,管不着!

就在他们搬梯子的当儿,我借着梯子也上去了。

多泄气。

到上边说了会子话,喝完几杯茶,由打元兴堂预备了一桌酒席。吃完了饭,说:“二位老师,咱们楼底下过过招儿。”掌柜的说完话,双手抱拳,说:“楼下见。”一转身到了窗口,说了声:“二位师父我先走一步!”使了个“燕子三抄水”,噌!下楼了。

嗬,瞧你们的啦!

我哥哥一转身,到楼窗,脸朝外,背朝后,头朝下,脚朝上,这个名字叫“燕子投井”,三丈多高,欻的一声,下来啦!离着地还有六七尺,使了个云里翻,“鲤鱼打挺”,转身,脚扎实地,上身不摇,底身不晃。

好功夫!瞧你的啦!

我一抱脑袋,咕噜噜……

您蹿下来了?

哪儿呀,我一抱脑袋,从里边楼梯轱辘下来了,绕个弯儿再上后院儿。

好现眼。

掌柜的说:“你们哥儿俩亮亮镖。”我哥哥打兵刃架子上拿下一杆大枪。

怎么还有大枪?

七尺为枪,五尺为棍,大枪一丈零八寸。有道是一寸长,一寸强;一寸小,一寸巧。讲的是手、眼、身、法、步,扎了一趟六合枪。

什么叫六合枪?

外有手、脚、眼,内凭心、气、胆。有赞为证。

你说说。

一挑眉攒二刺心,三扎脐肚四撩阴,五扎磕膝六驱脚,七扎肩井左右分。夹枪代棒,白蟒翻身。扎完这趟枪,面不更色,气不涌出。大家齐声喝彩。

好功夫!这回该瞧你的啦。

我把单刀拿起来了。单刀不好练,单刀为百兵之贼,我比个架子你瞧瞧。拿这扇子好比单刀,往这儿一站,您瞧这姿势,眼观鼻,鼻观口,口问心,鼻对胸,耳对肩,沉心伏气。这就好比刀把儿,这就好比护手盘,前瞧刀刃,后瞧刀把儿,上看刀尖儿,下看绸子穗儿。——往前走半步,往后退一步,作了个罗圈儿揖。

这是干什么?

人讲礼仪为先,树将枝叶为缘。未曾学艺先学礼,礼多人不怪。让过诸位老师父,说:“众位都是老师,我是个学生,哪一招练得不对,请您指正。”

对么!礼仪嘛!

行完了礼,左手刀换到右手,来个捋背塌腰,“夜战八方藏刀式”。

嗬,还有架势。

把式把式,全凭架势,没有架势,算不了把式。净练不说傻把式,净说不练嘴把式……

我说你要卖大力丸是怎么着?

该当我成名。

怎么哪?

练了没有五六手儿,西北上一块黑云,刷刷刷……下起雨来了。

您就收式吧,别练了。

别练了?这才显功夫哪!借着这点儿雨我就露脸了!

这怎么讲呢?

当院铺着半尺多厚的黄土,黄土见了雨水就是滑的,上边下了雨,脚底下一滑,步眼一乱,摔个跟头,刀也出了手了,再闹我一身泥,寒碜不寒碜?

那一定寒碜!

这地方就显功夫了!脚底下滑,步眼不乱,要把刀练完了。没有十年的纯功夫可练不下来,这个名字叫“登萍渡水”,“走鼓沾棉”!

好功夫!

雨下大了,我这刀练欢了,精神也来了,越练越高兴,我练得风不透雨不漏,净见刀不见人,刀都淋湿了,我的身上连个雨点儿也没有。

您在当院里练刀?

我在屋里避雨。

您避雨呀?不对呀,避雨怎么净见刀不见人哪?

我把刀扔在当院了,我跑屋里待着去啦。

嘿,这倒好,淋刀不淋人。

掌柜的说:“好!”

好什么?

“好避雨。”

这是损您哪!

我倒不理会。

合着是没羞没臊。

掌柜的说:“请到这边儿验验镖。”

对。这我倒懂,验镖是瞧瞧保什么。

跟掌柜的一同来到树下面一看,嗬!也就是请我们弟兄保,别人不敢保。价值连城,十六张八仙桌子上面摆满了二尺多厚,一个一个(用手一比)全是这么大个儿,黄澄澄——

金元宝。

老倭瓜。

老倭瓜保什么劲儿呀?

你不开眼哪,你得细瞧。

黄玉的老倭瓜?

面淡的老倭瓜。

对呀,水头儿大的没人吃。

你瞧着是老倭瓜,我看着也是老倭瓜,你拿刀把它切开了,瞧里头——

有什么好东西?

里头有倭瓜籽儿。

我明白,还有倭瓜瓤儿。

把倭瓜籽儿,倭瓜瓤儿挖空了,里边下的是红货。

什么红货?

珠宝钻石,绵纸包,一包包着多少件,往倭瓜里边那么一下,装满了,两半个倭瓜一合,外边用签扦好,黄土泥一封口,倭瓜皮实,它又长上了,不烂。上头底下都是好倭瓜,当中是夹馅的倭瓜。对好了账,客人带着一本,镖店留一本,这叫暗镖。

什么叫暗镖?

有明镖,有暗镖。明镖是写镖旗子,喊镖趟子,丢了镖啦,达官 [2] 受重伤,赔人家一半儿;暗镖丢了,达官丧了命,也得全赔人家。

[2]:达官,保镖的镖师称为达官。

嗬,这么些事儿。

喊镖趟子出店。

您会喊镖趟子么?

会喊哪。你听过么?

我听街上练把式的卖膏药的常喊。

你还是不懂。街口卖膏药、练把式的他也未必保过镖。里头带蒙事的,喊出来你也不懂。

不全是那个味儿么?喊出来听着差不了多少。

不成啊,你不懂。“行家伸伸手,便知有没有”,“隔行如隔山”。你听着一样,并不一样,里边有分别。出城、进城,出店、进店,出村、入镇应当怎么喊;走在半路上前面来了车了,应当喊什么;来的是一个人是两三个人,是十几个人,来的是一群人,是骑着马,是步下走,是拿着家伙,是空着手,都得喊出来;走孤坟,走孤庙,过三岔路口,过夹沟子,过桥、过摆渡,应当怎么喊,都分得出来。

嗬,这怎么分呢?

怎么分?里边有字儿。

这么一说,今天我长长见识,跟你学学,您喊两声镖趟子我们听听。

好。喊哪样儿?

好比你走在半路上,两边是山道。前边来了人啦,有五六十口子,也有骑着马的,也有步下走的,可都拿着家伙,那个意思是要劫镖,您得预备迎敌。应该怎么喊?

好!你开眼吧,喊两句你听听。

今天我真长见识了!

(拉长声)哦——哦——全丢了!

啊!“全丢了”是怎么档子事?

我保着镖,要是遇见这些人一定是全丢了。

那还保什么劲儿呀!

是那么着,我要是告诉他“全丢了”,不是就不劫了嘛!——起镖动身,出北京齐化门,过东岳庙,走关东店、小朱店、八里桥到通州,进西门出东门,里河、外河、燕郊,夏店、三河县、邦均、蓟州,过遵化州,出喜峰口。这一天依着我哥哥要住喜峰口,我说咱们初次保镖,口里好走,白天走,晚上住店;出了口啦,不好走了,连着夜往下赶,给咱师父江米小枣露露脸。

你倒不必提他老人家了。

又走了三十多里地,太阳压山,上不着村,下不着店,前面有一片树林子,就听见吱的一声唿哨,仓啷啷锣声响亮,原来是有了贼(zé)了!

你上口干什么?

由打树林里面出来二百多喽啰兵,各人擎着棍棒刀枪,当中一个为首的黑大个儿,他跳下马来比我高三分之一,真正是奘脖梗儿,大脑袋瓜儿,奘腿肚子,大脚巴丫儿,肚大腰圆,大屁股蛋,奘手指头,骑着一匹乌黑马,拿着一条铁棍,口念山歌:“此山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;打我的山前过,留下买路财。”

好厉害!有了劫道的了。

我哥哥那个脾气,性如烈火,一见有劫道的,我哥哥的脾气搂不住了,裆里一使劲,噗噜啦!

出马了?

拉了屎了!

拉了!(一撇嘴)你怎么办?

我说:“哥哥,小小的毛贼,会气得你老人家拉屎?”

气的?那是吓的!

是啊,不是这么说着好听么!再说,气大发劲儿了也能拉屎。

别对付了。

我说:“有事弟子服其劳,兄长退后,小弟前去送命。”

这倒好!一个拉屎一个送命。

拉过我的牛来。

您怎么骑牛啊?骑马呀!

我这个牛比马快,跟古人学的。《封神演义》里有个黄飞虎骑着牛,孙庞斗智孙膑也骑牛。

人家那不是平常的牛。

我这也是特别的牛。

您这是黄飞虎的牛哇,还是孙膑的牛哇?

这是我们门口儿牛奶房那个小牛儿。

那小牛儿有什么出奇的?

我这小牛儿会蹦。

蹦?还不如走快呢!

我这牛蹦得快,一蹦六十里地。

你买了几年啦?

买了三年啦。

蹦了几回了?

(掐指乱算)嗯——到如今哪,一回也没蹦。

这不是废话嘛!它没蹦,你怎么知道是蹦六十?

它蹦过。

多咱蹦的?

就是我买牛的第二天。那时候我们家住天津,我母亲想吃杨村糕干,本地买怕糕干不真;上杨村买去,我得早车去,晚车回来,什么事全耽误了。杨村离天津六十,我这一蹦就六十,正合适,骑着牛一蹦就到杨村,买完了糕干,回头一蹦,回家来了,连早饭也误不了吃。

这正好儿。

我在家把钱带好了,抱着小牛雇胶皮 [3] 上北大关。

[3]:胶皮,即人力车。

你这不是费事吗?抱着小牛坐胶皮去北大关干什么?你骑上叫它蹦啊!

蹦啊?这算盘你没打好,杨村离天津六十里,天津地方儿大啦,离哪儿六十里知道吗?离北浮桥六十里。我在老西开住,离北门还有十多里地,打我们门口蹦差个十来里地,到不了杨村。

再蹦啊!

再蹦?再蹦过拴了,三蹦到北京了,我哪儿买糕干去?

您这牛就蹦六十里地?多了少了全不行,这是废物牛!

怎么废物?我抱着小牛儿上了胶皮,雇到北大关,下了车不就是北浮桥吗?我骑上牛再蹦不是正合适嘛!

这也对。

在北浮桥上头,我一骗腿上了牛,左手攥住牛犄角,两腿一夹牛肚子,右手拿着小鞭子,回手就啪的一鞭子,牛噌的就这么一蹦。我就觉着周身冰凉,北大关一下子瞧不见了!

到杨村啦!

掉河里啦!

怎么掉在河里啦?

它横着蹦,怎么不掉在河里!——这会儿我跟贼人打仗,骑上牛,又抬过一根扁担来。

这倒好,骑着牛耍扁担,多寒碜!您是使刀哇,是使枪啊?

使扁担打仗有古人。

又是谁?

石秀。三打祝家庄,石秀扮樵夫探庄,交手打仗就用扁担。

人家石秀那个扁担是空筒扁担,里头藏着一条花枪。

我也藏着一条枪。

也是花枪?

不,是我那杆烟枪。

烟枪你要它干什么?

也是一条花枪。——骑着扁担抱着牛我就出去了。

吓迷糊啦。扁担怎么骑啊?骑着牛抱着扁担。

对。骑着这个抱着那个。

这份儿乱。

我跟贼一对脸儿。我说:“好贼呀,好贼大爷!”

你怎么叫大爷?

论个爷儿们不是便宜嘛!央告央告叫我过去,这不就完了嘛!

没那个事!

这贼不听那套,他跟我要镖,我是一定不能给他。我们俩就交了手啦。他用铁棍搂头盖顶冲我脑袋打来,我用扁担往上一架,就听喀嚓一声。

你把棍磕飞了?

我的扁担折了。

这可坏了,扁担折了拿什么打?

我为的是让它折了。

有什么用处呢?

我扁担里头有一杆蜡杆枪。他知道我扁担折了,没有兵刃了。他一大意,我就得手啦!

这也对。

两半截折扁担一扔,枪到手了。他的马到我脊梁后头,我是正得手给他一个回牛枪。

回马枪!

嗐,我骑的是牛。

我还把这碴儿忘了。

对准敌人后心,噗的一枪。

扎上了!

万没想到这个贼手急眼快,一回手把我枪头攥住了。他往他那边拽,我往我这边拽,他的劲大,我的劲小,他那儿一使劲,说“你拿来”,我这儿一松手,我说“给你”。

得!枪也没了!

枪没了,我这儿还带着一对双刀哪!

这也可以。

我把刀拉出了匣,两把刀,左右手一擎,这阵儿他的马又圈回来了,用棍又打下来。我左手往上一迎,把他的棍磕开了,右手刀我使了一个海底捞月(用手一比),这么大的脑袋砍下来了!

你把贼杀了?

哪儿您哪!我把牛宰啦!

对,海底捞月么,正是牛脖子那儿!

牛也躺下了,我也趴下了,爬起来往镖车那儿就跑,这个贼他不放我呀,后边就追,我跑到镖车那儿,灵机一动,把我师父江米小枣儿想起来啦。

你想起他来有什么用?

我师父临走的时候,给了我们一个小黄旗子,说,武艺要是敌不住人家,可以把小黄旗子打开,能够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。今天到什么地步啦,我怎么不露一露?

这对。

跑到我的镖车跟前,直奔我的铺盖卷儿,把小黄旗子掏出来,揪开系着的扣儿,冲着敌人这么一亮。这个贼正追着我,一瞧我拿着的小黄旗子,这个贼勒住马一看,旗子上有字。

写的什么字呀?

贼人这么一念(用手一指,好像看见旗子上的字):“江米小枣的门徒:白糖的,澄沙馅儿的!”嗬!吓得这个贼浑身乱颤,拨马就跑。

你师父这个名姓可真大呀!

哪儿!倒不在名姓上。

那为什么这个贼吓跑了呢?

这个贼呀,头年五月节赊了我师父一百个粽子,到那天还没给钱呢!

要账去啦!

(张寿臣述 张立林记 李磊整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