改行 - 侯宝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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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侯宝林自选相声集》侯宝林 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 1987

现在艺人可跟过去不一样了。

是啊!在过去有很多的艺人不识字,现在文化普及,都有文化。

过去的艺人能创作的太少了,大部分的艺人就能表演,很少见艺人成为作家。

现在也没有哇。

有。

谁呀?

我。

你不是演员吗?

我不仅仅是个演员,我也是个作家。

噢,你是作家?

你不大会注意,我净在家里坐着!

噢!这就叫作家呀?那要你干吗用!你得能创作。

是呀,我也能写点儿东西。现在不但是我能写作,大部分艺人都能写作。条件儿好啦,艺人的政治、文化水平都提高啦,生活好啦,跟过去不同。过去一个艺人一天赶好几家场子,一天忙到晚,回家一算一天收入,就够买两棵白菜的。

生意太坏啦。

生意并不坏,哪家场子都满座儿。

那应该多赚钱哪!

净是不买票的,摇头儿票。

什么叫摇头儿票哇?

查票的下去查票:“先生,查票啦!”“嗯!”(做摇头状)

这是什么意思?

完啦!这就是表示没有,我不必买票。

噢!连话都不说。

他不说话还好点儿,他一说话你更倒霉啦。

怎么?

你瞧!“先生,查票啦!”“喂!这都是我带来的。”

嘻!都不买票?

嘻!过去就是这样儿。在国民党反动派时期,那伤兵还惹得起吗?他来看戏得好烟卷儿、好茶叶招待着,看完戏站起来就走。

钱哪?

别提钱,你要一提钱,他的回答是这个:“老子抗战八年,到哪里也不花钱的!”

这叫什么话!

就这套,还不管多大年纪都说这套,来个小孩子也说这套:“老子抗战八年,到哪里也不花钱的!”(学小孩声音)

嘿!奶音儿还没退哪!

一问他多大年纪啦:“我今年十四岁。”

那就抗战八年啦?

是呀,后来仔细一研究才明白,敢情他们家里没床,他在炕上站了八年!

噢!那么“炕站八年呀”?

唉,就到哪儿都不花钱。

真不知道难看!

你说艺人多倒霉!我们这一代的艺人虽然受了很多的苦,总算我们盼望的日子来到啦!自从解放,艺人得到了翻身,往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。

实在。

我们那些前辈艺人才冤哪!

是呀。

他们受了一辈子苦,一天好日子没赶上就死了。那会儿有名的艺人都得进宫当皇差。

就是给皇上唱去。

皇上比谁都大,说话就是旨意。谁,他都管得着。

是啊!皇上嘛。

嗯!你“天杠”他都吃你。

“推牌九”呢!

不是。他就是统治者。要赶上他高兴还好,唱完了赏点心,你还得去磕头谢恩,吃块绿豆糕。

那要赶上他不高兴哪?

也许把你发了!

发了?

发配边疆。

犯什么罪啦?

不讲理!专制嘛!

这叫什么事!

不要说皇上家,给一般达官贵族、做官的家唱堂会戏,你也得特别小心,进门儿得先问您这儿忌什么字儿。

忌字儿?

啊!象什么杀呀,死呀,亡呀,都不许说,大鼓有段《战长沙》,就得改名儿叫《关黄对刀》。

《战长沙》的“沙”字儿也不让说?

你要说错了一个字儿,马上就把你押起来!

那说相声的怎么办哪?

困难啦,什么话都不敢说,上场来非常小心。

嗯!

咱们俩人说段相声,咱们得卖力气。

对!

谁要不卖力气谁是小狗子。

哎!这话没错儿。

坏啦,老爷生气啦。

怎么?这话没错儿呀!

他小名儿叫狗子!

这谁知道哇!

艺人就是倒霉。这还不算,艺人平常就吃不饱,再一歇工,就得挨饿!

干吗歇工啊?

赶皇上家斋祭辰,或是皇上出来祭坛,你都得歇工,你没饭吃他不管。

那年头儿没有穷人的活路儿。

有这么一年艺人最倒霉。

那年?

光绪三十四年,皇上死啦。

死啦就死啦吧。

唉,那年头儿要是这么说,你就有欺君之罪。

那说什么呀?

你得说皇上驾崩啦!

什么叫驾崩啦!

驾崩……大概就是架出去把他嚼喽!

不对吧,大概是个好的形容词。

啊,对啦。

皇帝死了与艺人有什么关系?

国服哇。

噢,断国孝?

天下不准见红的,人人都得挂孝。男人不准剃头,女人不准穿红衣服,不准搽红粉,连头绳儿都得换蓝的。

那干吗呀?

表示挂孝。

嗬!

那年头儿连卖菜的都受限制。

卖菜受什么限制啊?

卖油菜、白菜、扁豆、黄瓜行;卖红萝卜不行。

那有什么关系?

红东西不准见。

那是天然长的。

你要卖也行啊,得做蓝套儿把它套起来。

嗬!

那年头儿吃辣椒就有青的。

红的哪?

见不着,谁家种了辣椒一看是红的,赶紧摘下来,埋了。

怎么不卖呀?

不够套儿钱!简直这么说吧,那年头儿连酒糟鼻子、赤红脸儿都不能出门儿。

那天生长的他也管?

啊,我大爷就是酒糟鼻子,出去买东西去啦,看街的过来,“拍”!就给一鞭子:“你怎么回事?”

打完人还问怎么回事?

“我没事呀……”“你不知道国服吗?”“我知道,我没剃头哇。”“没问你那个,你这鼻子怎么回事?”“鼻子红点儿,天生长的,不是我捏的。”“这色就不能出门儿。”“不行啊!我们家里没有人买东西啊!”“你要出来也行啊,把鼻子染蓝了!”

染鼻子?

那怎么染哪?把脸弄蓝了那更不敢出去啦。

怎么?

成窦尔敦啦!出去碰见黄天霸非打起来不可!

那就唱《连环套》啦!

很多名艺人都改行啦。

谁改行啦?

唱大鼓的刘宝全老先生,唱的多好啊!

是啊。

那年头禁止娱乐,他没办法,改行了。

他干吗去啦?

卖粥去啦。

卖粥?

粳米粥,带点煎饼、果子、烧饼、麻花儿。

买粥得会吆喝。

吆喝他不会,他会唱大鼓哇!他把他所卖的东西看了一下,编了一套词儿,合辙押韵。这么一吆喝,跟唱大鼓完全一样。

唱大鼓得有鼓哇!

他拿粥锅就当鼓。

砂锅当鼓,还得有打鼓的鼓楗子哪!

拿马勺当鼓楗子。

板?

拿一套儿烧饼果子当板。

嘿!真能对付!

(学三弦过门)(唱)“吊炉烧饼扁又圆,油炸的麻花脆又甜,粳米粥贱卖一子一碗,煎饼大小你老看看,贱卖三天不为把钱赚,所为是传名啊,我的名字叫刘宝全……”咚……哗啦。

怎么啦?

砂锅碎啦!

要不怎么说外行干什么也不行。

那年头儿挤的没法子呀!

所以才改行。

不但唱大鼓的改行,唱京剧的老先生也有改行的。

哪位?

唱老旦的×××,那老旦唱得多好啊!那年头儿没饭吃,改行吧。

他干什么去啦?

卖青菜。

卖菜也不容易呀。

是啊,头样儿说,得有力气。一挑二三百斤,挑起来得精神。不但人精神,连菜都得精神。

菜精神?

啊,内行卖菜,由市上买来,用水把泥土冲下去,下街再卖。

噢。

还得会吆喝,北京卖菜的吆喝好听。十几样菜一口气儿吆喝出来!(学叫卖声)“香菜辣蓁椒(青椒)哇,沟葱嫩芹菜呀,扁豆茄子黄瓜架瓜买大海茄、买萝卜,红萝卜卞萝卜嫩芽的香椿啊,蒜来好韭菜。”

唷!这一大套。

这是内行,×老板他是外行,早晨起来到市上趸来几样菜,挑着挑子走在街上这样。(学老旦台步)

怎么这样走哇?

台上走惯啦,遛了半天没开张。

那怎么回事哪?

人家不知道他给谁送去。

对呀!卖菜的不吆喝哪儿行啊。

后来他一想,不吆喝不行啊!把自己所卖的菜看了一下,编了几句词儿、合辙押韵,一叫板,唉!(小锣“凤点头”)“台台台令台令台”。

嘿!卖菜的打家伙!(打锣)

(唱二黄散板)“香菜芹菜辣蓁椒,茄子扁豆嫩蒜苗,好大的黄瓜你们谁要,一个铜子儿拿两条!”

这卖菜的可真新鲜。

这么一吆喝,真出来一个买主儿。

啊。

出来一个老太太;“卖黄瓜的,过来,买两条。”

哎,真开张啦。

北京老太太买黄瓜麻烦。

怎么?

拿起黄瓜,掐一块儿尝尝。

干吗呀?

不甜她不要,老板一想,卖两条黄瓜能赚多少钱?

那也得卖呀!

卖吧。把挑子一放,一抚肩膀儿,这个痛啊!他把《遇后》的叫板想起来了;“唉!苦哇!”老太太一听:“呦!黄瓜苦的,不要啦。”

这不倒霉吗!

要不怎么说是外行呢。还有一位唱花脸的也改行啦。

哪位?

×××那花脸唱得好哇!

好。

没饭吃,也改行啦。

他卖什么去啦?

卖西瓜。

那也不容易啊!

是啊,内行卖西瓜得有个手车儿,找个墙根儿一顶,上面搭着板子,用蓝布一罩,用草圈把西瓜垫起来,选一个最好的切开摆着。切西瓜的刀是一尺多长,二寸多宽,把西瓜一切两半,把脑门儿这半块、拿个草圈码上边儿,这半个切成四块,拿起一块儿,再切成五小块儿。

这可要手艺啊。

切的时候拿刀蘸点儿凉水。

对,别把瓤乱掉了。

西瓜摆那儿让人家一看,块儿大,瓤儿高。

漂亮。

拿把扇子轰苍蝇,吆喝得好听。

你学学。

(学叫卖声)“吃来呗,闹块咧,杀着你的口儿甜咧,两个大咧,吃来呗闹块尝啊。”

嘿,吆喝得好听啊。

×××是个外行啊。

是啊。

在门口儿卖了八个西瓜,把家里铺板搬出来,铺上块单子。

切西瓜刀哪?

没有,拿家里的切菜刀。

那切出来不好呀!

块儿是有大有小,人家卖西瓜都是卖完一个再切一个。

是啊。

他一块儿八个全宰了。

全宰啦?

西瓜满出堆啦,应该拿把扇子轰轰苍蝇啊!

是啊!

他不是,攥着刀,唱花脸的架子,往那儿一站。走道的都不敢过去啦。

是吓人。

走到那儿吓一跳:“喂!二哥!瞧!卖西瓜的要跟谁玩儿命啊?咱们绕着点儿走吧。”胆儿小的都躲开了,胆儿大的都在老远的地方嘀咕:“他这是跟谁呀?”

不知道。

“他跟前没人啊,大概是那门儿里头的?”

瞎猜!

越来人越多,他一想,这些人都爱听我唱,我给他们来几句。

唱花脸?

可是卖西瓜的词儿,一叫板:“哼……”那位说:“咱们往后点吧。”

他怎么唱的?

(学京剧“摇板”)“我的西瓜赛砂糖,真正是早秧脆沙瓤,一子儿一块不要谎,你们要不信请尝尝!”(白)“你们吃呀……”谁敢过来呀!

(根据传统作品整理改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