聋大爷“叫行" - 李凤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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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全国获奖相声选 1984》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5

聋大爷不姓龙,耳背,是个聋子。他耳朵怎么聋的?想当年造大寨田,开山放炮,让炸药震聋的。不过,他耳聋一阵一阵的,比如说吧,那阵吃大锅饭,强调集体干活,队长吹哨:

“㘗——下地喽!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下地干活!”

“我听不见!”

“㘗——浇水喽!”

“什么?”

“都去浇水!”

“我听不见!”

“㘗——灭荒。”

“我听不见!”

“㘗——开饭。”

“我…这就来!”

——他听见了!

要问他耳朵聋为什么一阵一阵的,他说不上火能听个八成,一上火就听不见。干活的时候他总上火,听不见队长就跟他打手势,膀子都累酸了,他还是直摇头。怎么办呢?不能不派他活呀!哎,正巧我们山区修了条公路,经过哪村,哪个村出人养护路面,道上有石头拣拣,有坑垫垫,每天用耙子把路面的沙子往中间堆堆。天天如此,就不用跟他打手势了;他自己也高兴啊,活儿不脏不累,公助民办,每月补贴三十块钱。有这么一笔收入,当时在我们那儿就算“冒尖户”了!按说,他家有儿有女,这三十块钱添补家里多好,他不,谁也不给,自已住在公路边生产队盖的一间房子里,清清闲闲,自得其乐。饭吃家里的,这钱怎么花呢?烟、酒、茶样样都来,而且特别讲究:烟,要抽“卯时烟”;茶,要吃“卯时茶”;酒,要喝“卯时酒”。有人问:“卯时”是什么牌子?不是牌子,是时辰。子、丑、寅、卯,天亮为卯时。就是说,他睁开眼不干别的,先跟烟酒茶“铆”上!

他怎么“铆”法呢?也很特别:早晨醒了,披上老羊皮,先坐在炕上叭咂叭咂抽烟,抽得屋里烟雾腾腾,对面看不见人,蚊子都呆不住了,他也不嫌呛。一憋气把烟瘾“铆”足了,这才下炕。出门拣干树枝儿,用瓦罐儿接点泉水,回来点着炉子,烧水沏茶。他这茶壶也与众不同,是把没嘴儿的泥壶,三十年没刷过,泥有一寸厚。没嘴儿不漏吗?不漏,让泥堵住了!别人劝他刷刷,他不干,说刷没了“茶山”就不值钱了。那年他儿媳妇刚进门,不懂规矩,给他一刷,漏了。为这事挨了他个大嘴巴,新媳妇差点上了吊!这么好的茶壶,下什么茶叶呢?“满天星”——五分钱一大把的茶叶末儿。下少了没色儿,下多了发苦,可是他喝着有滋有味儿,没完没了。喝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响,两眼冒金花,这才罢手!酒呢?瓶酒太贵,打散酒,一顿花两毛钱,干喝没菜。按他的说法:“会喝酒的人不吃菜,吃菜的人都不会喝酒。”其实,你给他来一盘酱牛肉,一盘拌海,一盘溜虾段儿,一盘醉螃蟹,末了再添碗蘑菇炖鸡,你看他吃不吃?他呀,连骨头也剩不下,汤都给你喝了!为什么说会喝酒的不吃菜呢?他没钱买。你算算,光酒一天六毛,一月三六一十八块;又抽烟,又喝茶,钱能够吗!没菜下酒怎么办?哎,弄块咸萝卜干儿在嘴里咂咂,咂得没味儿了,放太阳底下晒。晒出盐面儿来再咂。咂来咂去,末了一点咸味儿也没了。用牙咬咬吧,哎哟,差点把牙咯下来!他心里纳闷儿:怎么这么硬啊?仔细一看,是个钉子头!好嘛,一个钉子头他愣在嘴里涮了三月!这种生活他还觉得挺自在!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嘛!什么时候干活呢?“铆”足了烟酒茶,日上三竿,这才扛起耙子,到公路上慢悠悠地接沙子。一边楼一边唱:

“人家那个都夸哎沂蒙山,卯酒那个卯茶哎还有卯时烟……”——他还会编词儿!

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,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,不少人富起来了,应该高兴啊,他不。其实谁也没招他惹他,他自已觉得什么都别扭。喝茶觉得茶苦,喝酒觉得酒辣,连抽烟都截火!为什么呢?从前村里数他冒尖儿,烟酒茶没他那么讲究的,现在别人冒了尖儿,烟抽大前门,茶喝上等茉莉,红酒白酒花花绿绿,那些牌子他都没见过,看不惯!按说,党的政策鼓励勤劳致富,眼馋别人你也干哪!不,传达中央文件,广播,他耳朵听不见;谁家冒尖儿,吃好的喝好的,他听见了。见人家骑着摩托、开着汽车从公路上一走,火就不打一处来。喝上两盅酒,坐在小屋门口骂街:“那是谁呀?噢,张三……李四……王二麻子,好小子,才吃了几天饱饭,就烧得不知姓什么了!庄稼人不种庄稼,养鱼、栽藕、种树苗,长途贩运跑买卖……邪门歪道!我顶看不惯的是养蚯蚓,喂蝎子那玩意……多疹人哪!啊?也不怕让蝎子螫着!”——这不是闲操心吗?

你劝他他还不听:“我闲操心?他们挣俩糟钱在炕头上吃喝我不管;开着汽车,骑着电驴子在公路上兜风,一天到晚腾腾腾腾,吵得我睡不着觉!”

有人问他;“你不是听不见吗?”

“我呀,这阵不上火,又听见啦!”

嘿!他一听见不要紧,闹了个大笑话!怎么回事?这天队里开会,检查承包合同,各种副业根据上年情况调价,进行投标。什么叫投标呢?比如队里某项副业要包给社员,就把大伙召集起来,谁承包谁出价。有的一合计,一年上交八百,我还有赚头,就说:“我出八百!”有的一合计,他要包还能多赚,就往上抬价:“我出八百五!”有的出九百,有的出一千,最后谁出的价钱高给谁,这在我们那儿也叫“叫行”。聋大爷本来着一肚子气,听说队里开会叫行,承包副业都往上抬价,就扛着楼沙的耙子来了。队长见他眼珠子通红,满嘴喷着酒气,就问;

“聋大爷,您来干什么?”

“我呀,叫行!”

“嗨,您耳背,副业又干不了,就别掺合了!”

“谁说我耳背?我不上火了,有气!”

“有什么气?”

“别人承包都长价,工人、干部还提工资呢!我包的那段公路,公家任嘛不给,就发个耙子头,杆儿是我自己的,干了这么多年了,每月还是三十块钱,我干着委屈。咱们叫行!”

噢,队长心想,别人叫行是往队里多交,他叫行是多要啊!如果你干得好,活儿值钱也行。想少干多拿,不好办!跟解释吧,又比划不清楚。正为难呢,会场上腾站起来一位。谁?冒尖户张三。聋大爷对他本来有气,这会儿倒高兴了。他想:张三去年种瓜发了财,今年又包了菜园。这小子有股愣劲儿,他叫行准能把价抬上去,我先听他的。

“张三,你提多少?”

张三一打手势:“聋大爷,我要这个数。”

“噢,二百五?”

“噢,我是半吊子!二十五……”

“每月加二十五?”

“不,你包原来三十,我就要二十五!”

“啊!聋大爷一听,鼻子都气歪了!我想往上提,他偏往下落,成心捣乱哪!去年听说他赚了八九千,快成万元户了,能看上这二十五块钱吗?不能,他是跟我开玩笑。小子,你逗我,我也逗你,我走,一走这活没人干,就得给我长价。说:“张三,你有能耐,二十五你干,你干!……”啪啪啪把耙子头卸下来,扛着自已那根木杆儿,扭头就走。他寻思张三能拦他,没想到张三什么话没说,把耙子头抹起来了。他心里发毛;不对,他真想包啊?我得问问:

“张三,你真的?还是开玩笑?”

“谁开玩笑,不是叫行吗?”

“我三十干不着,你怎么二十五就干呢?”

“不用我干哪。我们家人多,包着地,种着瓜,瓜地就在公路边上,护路的活销着就干了。每月多赚二十五,一年就白拣三百块。按去年的收入,再加把劲儿我就成万元户了!”

聋大爷一想:别价,我帮他发财呀!他这就够气我的了,让他占便宜,我不干!

队长见聋大爷又回来了,说:“又想干哪?您是老养路工,先归您,不过张三已经叫行了,每月二十五。”

“什么?说大声点儿!!”

“价钱二十五!”

“价钱没法估?没法估还给三十也行!哎呀,刚才一阵上火,耳背……”——他又听不见了!

他听不见,队长就用手跟他比划:,“张三已经叫行了,他等着呢,二十五您干不干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您不干给他!”

“那……我凑合着干吧!”

他气呼呼地从张三手里夺过耙子头,啪啪啪一边往杆上钉一边嘟曦:“哪的事呀,转眼工夫五块钱没了!一月五块,一年六十。六十元钱买多少烟哪!甭说烟叶,大前门也抽些日子呀,这下烟钱没了,倒霉不倒霉!……

他钉上耙子头,扛起来刚要走,会场上又站起一位:“聋大爷,您要嫌倒霉,咱俩叫叫行!”聋大爷一看,是冒尖户李四,心里又高兴了。怎么?李四不象张三那么小气,去年他养鱼,栽藕,挣了一万多,县里还发了奖状。他家刚盖的新房,光电驴子就两辆,他叫行准能出高价。就问:“你提多少?”

李四一打手势:“每月这个数。”

“噢、增加二十?”

“不,就要二十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您二十五嫌倒霉,我二十块钱就干!”

聋大爷气得眼珠子都变色了!本想他能长上去,又落了五块。得,一年去六十,酒钱又没了!……不对,张三家劳力多,李四家人少,他怎么敢包?这是成心气我!他要真包就得坐蜡:“好,李四,你有能耐,你干,我走!”啪啪啪耙子头卸下来,扛着杆儿扭头就走。出去三四步,李四没拦他。聋大爷心想:坏了,他真要包!我问问:

“李四,你不是故意气我?”

“气您干嘛,既然叫行就是想包!”

“你家人手不多呀!”

“发家致富要勤嘛,公路就靠着我包的水库,起早点,晚睡点,工夫就挤出来了。我一边护路,一边搞水产养殖。用这笔收入做本,在水库里养鸭养鹅,一年翻四番,又买两辆嘉陵!”

嘿,聋大爷心话:好嘛,我是傻蛋一个,给他垫背来了!我顶烦腾腾响的电驴子,他家每人再闹上一辆,我更受不了啦!不行,谁也不让!回身又把耙子头拣起来了。

队长说:“想干就先给你,不过价钱还得落。”

“什么,说大声点儿!”

“价钱还得落!”

“故意开玩笑?……”

——他耳朵又上火了!打岔也不行啊,队长用手势跟他比划:“每月二十,干不干哪?”

“这……”

李四也拉着架子:“你不干归我!”

“我……干干也没关系呀!”

他一边钉耙子头一边嘟曦:“唉,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!转眼工夫,一年又少挣六十。六十块钱打散酒得多少斤哪!就是景芝白干也好几箱。这下完了,你说冤不冤!……”

话没落音,会场上又站起一位叫行的,谁?冒尖户王二麻子。聋大爷心话:别走了,我没“铆”上他们,他们仨倒把我“铆”上了!再落五块,烟酒茶全没了!他想走走不了,装聋队长跟他打手势。心里气呀,说:“王二麻子,你发了大财,吃香的,喝辣的,汽车彩电都买上了,我喝茶末儿,啃钉子头儿,你们还想挤兑我呀?”

“聋大爷,话不能这么说,您不是来叫行吗,干的着您干,干不着我们干。说心里话,我也不愿意您啃钉子头,可您实在不干,不怨别人挤兑您呀!”

“那这二十块钱你也看在眼里?”

“嗨,我银行立着帐号,外地有投资,能在乎这俩钱吗?”

“噢,你嫌少?”

“少!”

“三十怎么样?”

“少!”

“四十?”

“少!”

“五十……一百?”

“少!”

“还少啊!你叫行蝎虎,一百还嫌少?”

“我嫌他们落得少。”

“您想落多少?”

“我呀,护路一个子儿不要!”

啊!聋大爷象挨了一闷棍,气得脑袋发懵,混身哆嗦:“你,你一个子儿不要?得了吧,猴子手里掉不了枣!要是白干你哪赚钱去?小子,你绝对不能吃这个亏!你要说话算话,来……”啪啪啪把耙子头又卸下来——这一会工夫他卸三回了。一扔:“拿去!不过你得当着大伙说说,说得合情合理,我不光白干,比你高一招,还往队里倒贴钱呢!”他哪来的钱哪?这是气话。大伙见他俩较上劲了,热烈鼓掌!

王二麻子见他赌气,说:“我不说!”

“你看,熊了不是!”

“不是我熊了,回头你一上火,又听不见,我不白说吗!”

“我听不见,队长冲我打手势呀!”

队长说:“得,我成你们俩的翻译了!老王,他听不见,大伙还想听听呢,你说!”

王二麻子朝会场看了一圈,说:“老少爷们,俗话说‘到处都是摇钱树,看你想富不想富’。我义务护路,既要减轻国家和集体负担,也能增加个人收入。这矛盾怎么解决?公路边上不是有间护路的小屋吗?我看上这个地方了。这儿是交通要道,甭别的,就是开个饭铺,外带卖烟酒糖茶吧,方便了行人,也富了自己。一天赚十元,一月三百,一年就是三千六啊!……”

聋大爷一听:三千六?对呀,他算琢磨到家了!刚才我是说气话,真要赚三千六,上交一千吧,我还落两千多呢!这么好的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?我家有儿有女,人人都有两只手,他能办的我也能办!……哎呀不行,这月工钱三十块,十天我就“铆”上了,做买卖没本呀!……

队长见他聋拉着脑袋不言语,说:“聋大爷,他说的听见没有,还让我跟您比划呀?”聋大爷说听见不好,就说没听见也不合适,他捂了捂嘴,数了数手指头,指了指天,又摆了摆手。队长一看说:“好,我没跟你比划,你倒跟我比划上了!我也成聋子啦?到底怎么想的,您说出来好不好?”聋大爷说:“我捂捂嘴是说刚才赌气说了大话;数数手指头是听他一说合计合计还行;向上指是我也想往高处走;摆摆手是没本儿我办不到啊!……”

王二麻子说:“聋大爷,过去我也替您着急,您真干,没本钱我借给您!”

“啊,真的?”

“多少冒尖户自己富了又帮助别人,我这算什么,来,用多少吧!”

接着掏出来一沓儿十元一张的人民币。聋大爷一看又高兴又惭愧,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。他又捂了捂嘴,数了数手指头,指了指天,摆了摆手。队长一看急了:“聋大爷,您这可不对呀,人家发扬风格,帮您一把,您怎么死活不争气呀?!”

“没有啊!”

“没有?您捂嘴干什么?”

“我丢了‘懒’字,换上‘勤’字,也能好茶好烟不离口啦!”

“数数手指头呢?”

“好酒好菜顿顿有啊!”

“向上指指?”

“拆了草房盖高楼。”

“那摆一摆手呢?”

“喝酒不啃钉子头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