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名远扬 - 苏文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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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苏文茂相声选》苏文茂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3

这回该您表演啦?

可不是吗。

太好了,做一个演员可真是了不起呀!

也没什么了不起,只不过是国家建设的一员。

不,我不是这么看,我认为做一个演员,他能驰名全国,甚至可以名扬天下,这是多大的幸福哇。

咳!一个演员他不是为了出名,主要是为文艺事业。就是有了点成就,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,那得要下到一定的功夫,主要还得靠党和群众的大力培养,才能做到这一点。

噢!还这么麻烦呢?

当然啦,演员就好象一盆花儿一样,如果要没人浇水,它不会长得鲜艳。

对,有道理,我说您这么水灵哪,一定是水勤哪。

咳!我只不过是举个例子。

唉,我这盆花儿啊,您就是浇多少水也鲜艳不了啦。

怎么?

根全烂了。

根烂了?唉呀,这可太危险了。

谁说不是哪。

您也是位演员?

不,我是会计。

这个工作可不简单。

让您说,当个会计能有什么前途哇?一天到晚总跟十个数目字儿拼命,没出息呀。

你这样说我不同意,会计工作非常光荣,哪一个单位也离不开会计呀。

您说得完全正确。可有一样啊,我总坐在办公室里低头算帐,我得多咱才能名震全球哇!

嘿!他还打算名震全球哪!

当然啦,如果没有远大而宏伟的理想,那还算人吗?

就这理想啊!一天到晚总惦记出名。

人过留名,雁过留声。

咳!你这观点不对。

这叫什么话呀,不图名利谁早起呀!

你这话全哪儿学来的?

这是古人总结的经验哪。

还经验哪!

就拿您来说吧,您要不为了名利,您说相声干嘛?

啊!合算我说相声,就是为了名利?

当然啦!

他还给肯定了。

您如果要不说相声,您能有这么大名望吗?

我有什么名望啊?

您呀,太不知足啦。

这叫不知足哇?!

全天津市,以至全国,谁不知道您呀,谁不知道相声演员×××哪。提起您这仨字,那真是家喻户晓,妇孺皆知,您比伊拉克蜜枣儿名望大多了!

怎么单拿我比枣啊?

亲爱的。

嗯?

您知道我是多么地爱您的……

啊?

工作呀。

吓我一跳!你说话怎么大喘气呀?

我有点结巴。

单让我赶上。

我很早就想作个演员,可惜不够条件。

怎么?

我一上台就哆嗦,浑身发冷,手脚冰凉。我要是在舞台上说相声,夏天也得穿着皮猴儿。

那成汗包啦。

故此我在这方面是难以成名。

是不成,谁花钱买票来看你哆嗦呀。

您说,根据我的条件,搞点儿什么可以出名呢?

我哪儿知道哇?

通过我长期的向往,再加上我的苦心钻研,终于发现了一个名利双收的光荣岗位。

什么岗位?

没脱离你们文艺界。

什么职务?

当作家。

作家怎么名利双收?

唉!您怎么明知故问哪?别人不懂,您还能不懂。

我不懂,你给讲一讲,这名打哪儿来?

我们写成了一篇文章,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,首先得把作者的名字摆在标题的下边,报刊杂志行销全国,您想那谁看不见哪!这是不是名?

嗯,那么利哪?

嘿!这人这糊涂,有名就有利呀。比如,您写出一篇文章在刊物上发表以后,由刊物编辑部要给您寄去很可观的稿费报酬。您想,这笔钱吃什么不香啊。

嗯!

故而我认为这个工作是名利双收。

你这么一讲我才明白,同时我对你这个人也比较了解了。好。您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只管向我请教,我毫不保留地对您进行教导!

好,好好,您完全可以作我们一个反面教员。

唉,这叫什么话呀?

就冲你对作家的看法,你还甭说当作家,你一辈子也写不出一篇好文章来。

通过您的谈话,我发现您在对问题的看法上,有些主观主义、教条主义,还有点儿右倾保守思想!

我呀?

您怎么知道我写不出好文章来?难道说在刊物上,您会没看见过我的作品吗?

没有。

由此证明,您还有点儿官僚主义。

又来啦!

为了证明您的错误,我今天在这儿把我平生第一篇杰出作品,向大家推荐一下。

那好极啦!您说说哪篇文章是您写的?

在1958年4月号的《北京文艺》上发表了一篇小品文,题目是《三加三等于八》。

这叫什么帐儿啊?

这是文章的标题,在题目的下边就是我的名字:×××。

这篇文章主要说明什么问题呀?

说明一个搞会计工作的人,麻痹大意,对工作不负责任,给国家造成很大的损失。

噢?你对会计的生活还很了解?

那怎么不了解呀,刚才我不是说了吗?我就是搞会计工作的。

噢,我还忘了。甭问,这麻痹大意的会计,就是你吧?

不,怎么会是我哪?我写的。

你写的,这会计是谁呀?

是一个姓哏的。

姓什么?

姓哏。哏会计。

这中国人有姓哏的吗?

这您可外行,我们写文章不一定非写真人真事儿,可以随便给他起个名字。

噢。

原先我也不懂,在写这篇文章以前,我们财务科老王同志,动员我好几天。

怎么动员?

“××同志:您不是总想锻炼写作吗?怎么不开始写东西呀?”我说:“没题材呀。”“唉!把您那事儿可以写一下吗!”“我怕人家笑话。”“咳,不一定非写您的真名,可以随便给他起个名字。写出来,发表以后,不但对广大的群众有教育意义,对您自己也有好处,您可以进一步认识到这样的错误……”。

听老王说话这意思,这麻痹大意的会计就是您呀?

不,不是我,是哏会计。

这姓,我听着真别扭,你根据什么写他姓哏哪?

我平常不是喜欢逗哏吗!

(对观众说)还是他。

甭管是谁啦,这篇小品文写完了以后,老王又帮助我修改了一下,就寄给《北京文艺》了,日子不多,在1958年4月号上就登出来了!

还真快。

我拿过《北京文艺》,这么一看哪!这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,当时乐得我都不会笑啦。

瞧这点儿出息!

题目是《三加三等于八》,下边就是作者的名字×××!光我这名字,我看了足有仨钟头。

是啊?

结果上班迟到了一小时。

这叫什么人哪。

到了我们单位办公室里,我是拿东忘西,丢三落四,连帐全不会算了。

怎么?

心没在这儿啊!

对了,全在《北京文艺》上哪!

我们各科室的同志,这也来问,那也来看,我也没法儿办公了。

这些人也是,上班时间,这不是影响工作吗?

这也不能怨人家。

怎么?

都是我打电话找来的。

是啊?

下班以后,我就跑到作家协会去啦。

你到那儿有什么事啊?

我找他们要个作家的徽章戴上,他们不给我。

多新鲜哪!你又不是会员,人家凭什么给你呀?

噢,不是会员就不给,我入会行不行?

那行啊。

您给我申请一下。

我管得着吗。

我马上又到新华书店,买了四十多本《北京文艺》。

买那么多干嘛用啊?

给我的朋友寄去,让他们欣赏一下我的大作。

还大作哪?

我抱着这些书回家,在路上我一边走,一边看,看完这本,看那本,敢情哪本上都有我的名字。

多新鲜哪,一版印出来的还有两样吗。

我看着看着就听:梆!

怎么啦?

我撞电线杆子上啦。

你倒留点神哪。

脑袋撞这么大一个包,当时我还没感到疼!

是啊?我建议大家,有钱您就多买点《北京文艺》。

干嘛呀?

这玩艺儿它镇痛啊。

我在过马路的时候,开电车的冲我直嚷。

嚷什么?

“咳!你不想活啦!我这闸要不灵,你就没命啦!”我说:“对不起!我正在检查我的作品,你看看上边有我一段,这么办吧,送你一本,给我提点意见。”开电车的接过去一看,他也乐了。

乐什么呢?

“嗯,我说你不怕死哪!敢情遗嘱都写好了。”他拿这当遗嘱啦。

好吗。

我回到家里,坐定了这么一想啊,我越想越后怕。

怕什么?

怕什么?我如果要在车下做鬼,我们的文艺事业得受多大的损失啊;再者说,对人民也不好交待呀。

那有什么不好交待的?

对了,天津市无缘无故牺牲了一位具有全国水平的作家,我们天津市的文艺领导同志对中央怎么解释啊?

嗯,说得有道理,像您这样“才华出众”的作家,真若是死了,那……我想也没什么。

没什么?我若是死了,治丧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起码得是郭沫若,你信不信?

我看最高也就是郭全宝。

您不信哪,我也不死啊!我越想我个人的前途越乐观。我想来想去,我想给《北京文艺》提点意见。

提什么意见哪?

我认为我这×××仨字印得太小了。

应该多大呀?

像劝业场那块匾上那么大的字多好哇。

啊!人家登得开吗?

这么点小字儿,读者同志眼睛要是有点毛病的话,看不见哪。

依你说,应该怎么办哪?

电台登份广告也不知得多少钱?

多少钱也不给登啊!人民广播电台能天天报这个吗?作者×××!作者×××!那多闹得慌啊。

我为这事儿一宿没睡。

净折腾啦!

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,我刚要上班,稿费寄来了。

多少钱?

八块六角三。

怎么还有“零”啊?

我连邮票带信封都算上了。

嘿,这帐算得真漂亮!

我不是会计吗?

噢,对呀。

这真是名利双收哇。由打那天起,我就坚定了意志,坚决向“作家”大进军!

噢,非当作家不可啦?

当然啦。不过,我写了一千多字的小品文,才给八块多钱的稿费……没劲哪。

没劲?

我再写呀,写长篇吧。

对,长篇就有劲啦。

我准备写一部长达二十六万字的巨型著作。

嚯!那可不简单。

只要有勇气,有决心,有信心,一定能写成。

那就写吧。

我写什么呢?

我哪知道哇!

我写历史题材的,怎么样?

行啊。

写后汉的事儿。

好。

我要以刘备、孙权、曹操作为中心。

嗯!

再刻画一个叫诸葛亮的人物……

再写个长坂坡赵子龙救主的场面。

是啊,这点在我计划之内,不过,这部长篇小说,从结构安排上和人物刻画上,都不太好写。

我看也没什么,你要打算写,到图书馆借部“三国”一抄就行啦。

唉!这叫什么话呀?我怎么能抄人家的哪?咱自己写呀!

你还写哪!这部书叫“三国”,远在明代的时候,人家罗贯中先生就写成了。

噢!这有人写了。那咱不写,咱得找人家没写过的题材。

多新鲜哪。

我写宋朝的故事行不行?

那怎么不行啊。

我要以“水泊梁山”为中心。

哦!这可好。

我还要刻画出一百单八位英雄,各有各的事迹,各有各的英雄形象。

嗯,着重写一下武松。

对。

这书名,最好叫“水浒”。

行。咱俩人合写。

我?

稿费下来分给你百分之二十,怎么样?

都给我,我也不写呀。

怎么?

这部书早就有人写了。

谁写的?

明代的文学家施耐庵老先生写的。

这也有人写啦!我写什么哪?哎!《红楼梦》有人写吗?

这不是废话吗?没人写,《红楼梦》这仨字打哪儿来的?

《红楼梦》谁写的?

清代的曹雪芹。

您瞧,咱想写的,人家都已经写了。

啊?人家要不写出来,你一辈子也想不到。

“三国”、“水浒”、“红楼”,这些作品的题材多好哇!他们都给写了。那时候你要给我留俩多好。

什么?给你留俩?给你留俩就馊啦!

长篇的东西真不好写。干脆,我还是先写短篇吧。

写短篇的没劲哪!(讽刺地说)

它……虽然没劲,那也比不写有劲哪。一篇两篇没劲,架不住多写呀,古语说得好:以多为胜啊。

噢?

写完寄走,“《北京文艺》编辑部负责同志收”,不到两个月,我写了十八篇文章。

可真不慢。

另外我还写了一篇评论性的文章。

什么内容啊?

您问这个干嘛?

你说说怕什么的?

就是评论一篇文章写得好。

评论什么文章啊。

内容是这样的:

你念念我们听听。

“我读了4月号的《北京文艺》发表的×××同志写的《三加三等于八》一文,我表示非常欣赏。作者把人物全写活了,文学价值很高,艺术性很强,这说明×××同志富有高度的文学修养,我希望多发表他的文章!”

嘿!自己捧自己。

这可不能写我的真名。

怎么?

让人家一看,自己捧自己那多寒碜哪。

你还懂得寒碜哪?

多新鲜哪!这篇文章,写的是我的笔名。

你的笔名叫什么?

苏示。

这名字可好。当初苏东坡就叫苏轼。

我这“示”字和他的那“轼”字不一样,我这是告示的示。(用手写这字)

这名字太合乎你这人啦。

怎么?

“二小”啊!

您别把字拆开了念哪。这些篇文章寄去不到半个月,你猜怎么着?

全发表了。

都退回来了。

一篇没登啊!

不但没登,还提了好多意见。

提什么意见啦?

他们说我写的作品:“观点不明确,主题不明显,思想性不强,人物死板板。”

还真合辙。

我想再写多少,也不会给我发表。

那怎么办哪?

我得选择抄近儿的办法。

什么办法?

我创作不是不行吗?我改编可以呀,我要成为一个改编家,不是一样出名吗?

你改编什么呀?

用通讯改散文,小说改快板,剧本改诗歌。

改编也不容易,像越剧的《红楼梦》,改编得就很成功。另外巴金同志写的《家》,曹禺同志把它改成了话剧,也改得非常好。

是啊,既然人家能改,我就能改。

那就改吧。

不到一个月,我就改了二十多篇,其中光唐诗我就改了二十多首。

改唐诗?

啊。改完了寄走,我这回寄去二十二篇,结果退回来的才……

几篇?

二十三篇。

呦!怎么倒多啦?

另外一篇是人家提的书面意见。

意见怎么提的?

他们说:“原作比它强百倍,经你改后难理解。改编注意质量,禁止胡说白咧。应该点石成金,不要点金成铁。”

好。

好什么呀!看完了把我气坏啦。

人家批评得正确呀。

不管他正确不正确,您说,以后我怎么办呢?

我哪知道你怎么办呢!

您说,我还写不写啦?

写呀。

写多少退多少,白费劲啊。

那就不用写啦。

不写我就完不成计划啦。

你订的什么计划呀?

仨月赶上赵树理,半年超过郭沫若,一年零两天要达到鲁迅的水平。

嘿!

让您说,这计划不算高吧?

不高!?(讽刺地说)干嘛一年零两天哪?有一年你就赶上鲁迅了。

一年恐怕不行吧?

那就多定点,一年零五天。

那就超过他去啦!

是啊?他这计划还正好儿!

为了这个事儿,我脑子斗争了好几天,结果……

怎么样?

胜利啦!

还胜利啦?

继续写,继续改。

唉,退回来的稿子继续修改还是对的。

不改那个了,我又选择了一条最抄近儿的办法。

改什么哪?

用散文改散文,小说改小说,快板改快板。

那怎么改呀?

把标题改一下,人物的姓名改一下。譬如,他写的王二,我给改成张三。刘五,改赵六。这位有点心脏病,我给改成肺结核。近视眼,我改成疤瘌眼儿。

啊!

作者的名字不要,上边换上我的名字×××。

噢,抄袭呀!

您嚷什么!这怎么叫抄袭呀?这叫抄近儿。

那怎么不抄近儿啊,人家发表的作品,你看着好,给它改头换面,写上你的名字,就算是你的作品了,是不是?

对呀,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呀?

那怎么不详细呀!

您也这样作过?

没有!这是不道德的事情。抄袭是资产阶级的可耻行为,也就是剥削,说严重一点儿,你就是文艺窃贼。

按您这么一说,我现在就够逮捕条件啦!

那倒不至于,寄走了没有?

都发表了。

啊!?

还寄来十八块钱稿费哪。

还惦记稿费哪。在哪发表的?

《大北荒文艺》。

大北荒!在哪啊?

就在北大荒的北边儿。

怎么寄到那儿去啦?

那儿不是远吗!

多远也不行啊!现在我们的书报杂志行销全国,读者看出来一定会揭发你,再者说,编辑部也能查出来,你要知道,纸里包不住火。

您大概是诸葛亮转世吧?

这叫什么话呀?

您的预见性太强啦。我这篇抄袭来的文章,发表了没五天,编辑部就收到了十几封揭发我的信件。

我说什么来着。

紧接着《大北荒文艺》就发表了一篇批评性的文章,指着我的名字这么一批评,您说,我受得了吗?

受不了也得受。

将来我还怎么当作家呢?

你呀,你就在家坐着吧。

人家还建议我们领导,对我一定要加强教育,深挖我的名利思想根源。

应该这样。

领导上还让我写篇检讨书,向广大的读者和编辑部,公开承认错误。

那就快写吧?

写完了,已经发表了。

这样是对的。

这检讨书的上边,敢情还有我的名字哪。

多新鲜哪!没你的名字,人家知道是谁检讨哇?

唉,多寒碜哪!

现在才知道寒碜。

根据我的所作所为,应该批评,我也应该检讨。我希望同志们经常批评我,我也愿意在报刊杂志上,作深刻检讨。(带点哭韵)我很痛心,我……难过!

行啦,别难过了。只要真心改正错误,还是好的。

我后悔呀!

还后悔什么哪?

我要早知道这个,我决不抄袭!我写点检讨书不一样出名吗?

还出名哪!

(1962年6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