舞台前后(原名《找宝钏》) - 叶利中 张继楼整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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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叶利中、张继楼整理。)

来源信息
《怪病怪治》(传统相声集)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1984

您是位相声演员?

对。

当一位有名的演员可不容易呀!

那是。台上十分钟,台下二十年嘛!

就拿京剧演员来说吧,除了天赋的生理条件,主要是勤学苦练,从小就得打下良好的基础。

生理缺陷当然有影响。

对!常言说得好:唱戏要副好嗓子。

拉弓要条好膀子。

嗯!走道儿要个好脚掌子,抢人要把好攮子①。我看你那把攮子就不错。

① “攮子”。即匕首。

我多咱有那玩意呀!

演员都能生就一副好嗓子吗?那不能。

程砚秋、言菊朋、马连良、周信芳这几位老先生嗓子好吗?

这几位的嗓子倒是差点。

可是人家会用。以高超的艺术弥补这不足之处。

咳!

就拿周信芳周先生来说吧,嗓子沙哑,按说醮他这条嗓子唱戏可就不太合适啦!

嗯!

架不住人家下功夫呀!成了——种流派——麒派。

周先生解放前艺名叫麒麟童。

后来有那么几个演员学麒派。你学周先生的行腔吐字,咬字喷音,身段边实①呀!

① “边实”。戏曲行话,身段美妙的意思。

对呀!

他不学人家那些精华,专门学周先生那点缺陷。本来挺好的一副嗓子,唱二簧能够上六半调②,他非把嗓子憋哑了唱,唱出来就眼卖晚报的一个味。

② “六半调”,指工尺诗中比“小工”字调稍低一点的调子。

那好听得了嘛!

解放后这种事没有啦!

怎么?

因为咱们国家重视各种流派的艺术发展呀!专门开办戏曲学校,请了各种流派有成就的名演员任教师,用科学方法教发言吐字,行腔用气。能教你卖晚报嘛!

那可就是。

毕业的学生个个都象小老虎似的,唱、做、念、打,全面发展。

是呀!

台上演员认真、严肃、整齐,您花几毛钱买张票,就是一次美好的艺术享受。

对。

台上也很少有出差错的啦!为什么呢?因为每出戏排练得不成熟就不公演。还有许多幕后英雄,同心协力,共同为演出服务。

什么叫幕后英雄呀?

就是编剧、导演、灯光、布景、舞美、乐队、服装、道具、舞台监督,分工明确。

各负专责。

解放前就不行啦!

为什么?

因为梨园行自四大数班——三庆、四喜、春台、和春进北京以来,两百年积留下一些陋习。

什么陋习呀?

演员之间除了连台本戏排练那么几回之外,从不对戏,更甭说排演啦!后台有文管事、武行头。主要演员不跟“零碎”①说他们这出戏怎么唱,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跟文管事、武行头交待一声:“今儿我这出《长板坡》先打大快抢,跟着打八股挡②,下手翻上。”完啦。您说这台戏能整齐得了嘛!

① “零碎”,戏曲行话,指次要的配角。

② “大快抢”、“八股挡”都是京剧武打程式的术语。

那会名演员都带有私房棒角③的,不说他们也知道怎么唱,怎么开打。

③ “私房棒角”,指专门给名演员配戏的主要配角。

真正成了名的演员带棒角的呀,那二五八挡④的带得起棒角的吗!他也学这套,摆这个谱。

④ “二五八挡”,北京土话,指一般挂牌的演员。

哎!

尤其是那共和班最麻烦啦!

什么叫共和班呀?

就是挂头牌的演员自己打算组织个剧团成个包银班,但力量又不够,又找不到财东拴班⑤,大伙同仁凑合到一块成个班,挣的钱大家分。

⑤ “拴班”,双曲行话,组织双班的财主,管演员包银,所有演出收入都归他。

呕!拿戏份。

我说的就是这种共和班。管事的也是大家推出来的。因为这位管事的一不是财东,二不是班主,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权力。后台纪律松散。

其实后台过去还真有点传统的好规矩。

是呀!就因为管事的软弱无力呀,管谁谁听呀!都是拿戏份,你管得着嘛!后台本来有这么一条规定:“后台不准看书、下棋、拿虱子。”

这些规矩好啊!连虱子都不准拿,演员思想集中,台上不出错呀!

是呀!可也得管得了啊!解放前我在天津还见过后台玩鹌鹑的哪!

啊?后台玩鸟呀!

有些著名的表演艺术家,也有爱养活这些小玩艺的。象梅兰芳梅先生爱养金鱼,金少山金先生爱养小巴狗,唱昆曲的郝振基爱养猴儿。

您记得还真清楚。

人家养活这些不是为了玩,是为的在这些小动物身上得到启发,吸取营养,丰富自己表演技巧。

呕!是这么回事。

您说养鹌鹑干什么呀!那玩艺长的那么寒沉。秃尾巴鹌鹑除了好打架没优点。

斗鹌鹑嘛。

我说这位养鹑鹑的是唱小花脸的,还是当家小花脸。

是个角儿。

他上园子天天提落着他那鹌鹑口袋。

对啦!养鹌鹑不用鸟笼子,装口袋里喂。

他上园子干嘛还带那玩艺呀?他搁家里不放心,怕叫猫吃喽。

呕!

按说,你下了后台找个地方挂那儿不就完了嘛!不价。 只要他没上场的时候就拿出来摆弄。

这不是乱吗!

凡是养活这玩艺的都爱吹呀!总说自己这个好,他也不例外。只要把鹌鹑掏出来他就吹:“我这鹌鹑,没对儿,从来没斗输过。那回它跟后海王家那只大斗鸡斗,两嘴就把那只公鸡给咬跑啦!”

啊?有鹌鹑跟鸡斗的嘛!

这不是胡说八道嘛!甭管他的戏码在前头还是在后头,他都早早下后台啦!别看他来的早,可经常误场。怎么回事?

他尽把鹌鹑啦!

好嘛!

那天园子贴的戏码,大轴是“失、空、斩”,就是《失街亭》、《空城计》、《斩马谡》。

好戏。

他的老军,前边赶探子,三报。

当家小花脸的活儿。

他下了后台,先把鹌鹑挂好喽,拿起茶壶来沏茶、洗脸、抽旱烟。

派头还不小。

这会场上《挑滑车》都快下来啦,跟着就是大轴失、空、斩啦!按说他也该扮戏啦!

对。早点扮免得误场。

没有。他把鹌鹑口袋摘下来啦!

要上场啦,还玩鹌鹑哪?

这么个时候场上下来个打武行的。“师哥!你还不扮呀,“滑车”快下来啦!”“不忙,不忙。”

啊?还不忙哪!

“好嘛!快临场啦,您还玩哪!您那个鹌鹑玩什么劲儿呀,母子!”“什么?我那鹌鹑老啦,没那话,在北京四九城①还没碰上过对手哪!”“别逗啦!我昨儿买了个,才三块钱,比您那个个大得多。”

① “四九城”,即四城九门,指整个北京。

瞧!这位打武行的也喜欢这个。

“个大管嘛用呀!这又不是买西瓜,拣大个的挑。你拿来我搂搂。”——这个打武行连头都没舔③就把鹌鹑口袋提落过来啦。

② “舔头”,京剧行话。指演完戏,取下头上戴的东西。

好嘛!都是一色儿的毛病。

他从口袋把鹌鹑拿出来,“您瞧,怎么样?”“什么怎么样呀!母子。”“啊?母子呀!师哥你可太瞧不起人啦,我虽然玩这玩艺没您经验多,我连公母都认不出来呀!”

这话也损点。

“我说母子就是母子。”“母子能斗吗?母子张嘴吗?您说我这是母子,您把你那个拿出来,咱们斗斗,两嘴你那个就得趴下。”“你说什么?我那个趴下。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。母子还张罗着斗哪!”说着他把鹌鹑也掏出来啦。

啊?后台斗鹌鹑呀!

后台没有围圈呀?没关系。拿玉带摆在地上当围圈。

这都叫什么事呀!

除了在场上的都过来把他们两围上啦!连唱诸葛亮的那位都过来啦!

热闹啦!

他们俩把鹌鹑往玉带圈里一放。打武行的那个鹌鹑上来两嘴就把他那个咬跑啦!出了围圈就算输。

这是怎么回事呀?

您想呀,人家打武行的鹌鹑先拿出来,在手上把了半天啦!

对!鹌鹁得把着。把着就是训练它呀——把鹌鹑嘛!

他那个刚从口袋拿出来。口袋里黑呀!出来一见亮儿,眼晴都花啦,还没分出东南西北哪!打武行的那个鹌鹑出来就是两嘴,那还不跑。

好嘛!

大伙来了个敞笑。唱诸葛亮的那个本来就跟他不对劲儿,乘这个机会挖苦他两句,“哈哈。他还说人家那个是母子哪!他这个才是老娘们哪!连嘴都没张就开溜啦!”

损。

这下可把他说急啦!“什么!我那个是老娘们呀?”“啊!母子呀!”“我能养母鹌鹑嘛!”“不是母子怎么不张嘴呀?”“这?……啊?”“什么叫这,啊呀!母子。”气得他呀,挽袖子要打这位唱诸葛亮的。

还没上场哪,就打架呀?您说这出戏能唱得好嘛!

管事的赶紧过来啦。“二位、二位!怎么后台打架呀!还吵哪?场上王平都起霸啦!到上场门那儿顶场去吧!”

咳!

他还没完没了的哪。“什么!我那鹌鹑是母子?我玩了二十几年这玩艺,我养母鹌鹑象话嘛!”把管事的给气的,鼻子差点气歪喽。“行啦!行啦!小伯伯,少说两句吧!扮戏吧!《街亭》下来就该你上啦!”

他还吵上没完啦!

管事的连说带哄的,他这才去勾脸。小花脸好扮呀,三笔两笔地就画好啦!到二衣箱那儿,穿上蓝布箭衣,扎上大带,兵坎肩一掖,登上朝方,戴上红毡帽。齐啦!

怪不得不着急呢!扮得快当。

《街亭》下来啦!司马懿过场,上诸葛亮。诸葛亮上去念副对儿(韵白):“兵扎祁山地,要擒司马懿。”归小座,就该他上啦!“报……”进门跪下:“马谡失守街亭。”诸葛亮接一句:“再探。”“啊!”转身还是从上场门下。

对!

他今儿憋着气哪!

那也不能把气儿带到台上去呀?

他要有那涵养不就好了嘛!他这一报,往那儿一跪,刚要说“马谡失守街亭。”抬头一看诸葛亮,气不一处来。

为什么?

那诸葛亮用鹅毛扇一挡脸,冲他挤眼。嘴里虽然没说话,可那意思他明白呀!

什么意思呀?

“这回就不吹啦吧!”

啊?台上还逗哪!

他一看诸葛亮冲他挤眼,气不打一处来。他这一气呀,把词给气忘啦!

这不糟吗!那怎么办呀?

他把斗鹌鸦那个碴想起来啦:“什么?我那鹌鹑是母子吗?”——这《空城计》里有斗鹌鹑嘛!

这观众还不叫倒好呀!

观众倒楣不倒楣。花几毛钱听他们在台上胡说八道。

这都是后台制度不严。台上思想不集中,才有这事哪!

不过思想太集中啦也容易出毛病。

思想集中怎么也出错呀?

怯台呀!

呕!紧张啦!

大多是初次上台玩玩,没有舞台经验,又没学过,那还有不出错的嘛!

啊?没学过敢上台呀!有这事儿呀?

有哪!解放前我就碰上这么一挡事。台上就一句词儿,他愣给砸啦!

这位是票友呀?

要是票友就砸不了啦!人家票友是这出戏不学滋实①不往外拿呀。特别是有些位名票,象红豆馆主②,张伯驹,人家除了不靠唱戏赚钱以外,跟那些位名演员没什么区别。有多少吃戏饭的能比人家红豆馆主肚子宽绰呀!.

① “滋实”。扎实,稳当的意思。

② “红豆馆主”,京剧名票友,名薄侗(1871——1952),字厚斋,满成,清宗室。

这可倒是,你说的这位是干什么的呀?

清华园澡堂子里的了事掌柜的。后来也有管他们叫交际的。在解放前凡是什么旅馆呀,戏院子呀,电影院吁,澡堂子呀,都找这么个人。干嘛呀?因为这些行业叫特种行业。地面上的流氓、混混,最爱找这些行业捣乱啦!什么警察局、宪兵队、稽查队的特务们更爱找他们敲诈勒索啦!

这倒是。

只要是在柜上出的大小事,都由他们出面解决。不出事他们就是吃饭、拿钱、玩。

这些人靠什么呢?

其实呀,这些了事掌柜的就是地面上的混混,袍哥大爷、青红邦。还得是“有头有脸”的。

怎么还得是有头有脸的呀?

没两下子的宪兵队来喽对付得过去嘛!干他们这行有个秘诀。

什么秘诀呀?

第一是“灯笼高挂”,出了事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干什么的。第二是“上捧下欺”。

什么叫上捧下欺呀?

旧社会人分三六九等呀!要是有来头的就好话多说,连吹带捧,好茶好烟卷地招待着。必要的时候还得塞点“包袱”。

要是那一般脚脚爪爪呢?

那就是连欺带诈:“告诉你,占便宜、捣乱,别家。我们这儿你少来这套。约四两棉花你纺(访)一纺(访),我是干什么的?我还告诉你,你那盗窃案可还没了结哪!”

啊?拿人家当贼呀!这路人可是两张脸哪!

就是这样一个社会嘛!不这样敢吃这碗饭嘛!我说的那个交际,姓黄,对我可挺客气。

他怕你这个说相声的呀?

他虽然不怕我,可他得求我呀!

求你?

是呀!我那会不正在天津庆云说相声哪嘛!

求你给他开后门买票?

那用不着求我,戏园子他有的是弟兄。

那求你干嘛呀?

我们那个班儿前半场是十样杂要,大轴唱出戏,我顶着当家老生呀!

你唱当家老生关他什么事呀?

因为这位了事掌柜的是个戏迷。可又没有学过,学也学不会,不是那料呀!可愣想上回台,出出风头。他知道我说相声,唱老生呀,他想让我给他派个角儿,上回台。

呕!就为这个他求你呀!

是呀!天津、北京开澡堂子的以定兴人居多,这位老黄也是定兴人,到天津来得早。参加了青帮,跟青帮头子袁文惠是把兄弟哪。清华园掌柜的看他是同乡的分上,就请他当上了事掌柜啦!

互相帮衬嘛!

定兴人说话都是这味儿:“x先生,这边吧!这边清静。”

对。是这味儿。

澡堂子还有一套术语,管座儿叫“角落”,收钱叫“掐把”,搓背叫“垫板儿”。(学)“垫——板”。

嘿!还真有那么点味儿。

捏脚叫“掐指子”,修脚叫“挖皮”。

这是澡堂的行话。

您要去找个朋友他们不让您进去。

为什么呢?

因为里边热,冬天您穿着皮袄一进去就是一身汗,出来风一吹,怕您感冒喽。

那怎么办呀?

他替你喊。比如说您要找位姓张的,让您在外边等着,他在里头喊:“张xx张先生有没有?外边找。张xx张先生有没有?”不但在堂口喊,还上大池那儿喊去。

干嘛呀?

怕喊您的时候您正在池子里洗哪,听不见呀!想的真周到。

“池子里头,张xx张先生有没有?”——对不对?

对。您对澡堂的规矩还挺清楚。

我爱洗澡呀!要不然那位了事掌柜怎么认识我呀!

怪不得他单求您哪!

我每回去洗澡,伙计还没过来哪,他就过来啦!

他不管伺候座呀!

别的座儿他不管,单独伺候我这个座。沏双薰香片,全大前门香烟,临走不但不收小费,连澡钱都是他候的。

还真够朋友哪!

一边给我挂衣服,一边跟我聊天(定兴话。下同)“我说x先生,您吃了吗?”“偏过您啦!”“您那相声说得太好啦!”“承您夸奖,承您夸奖。”“我最爱听您唱的段子啦!您那条嗓子比驴嗓门都大。”

有这么说话的吗?

“尤其是您扮上来一出,那就更哏啦!马连良、谭富英是您的个儿嘛!”

这个是胡吹乱捧呀!

我还得对付着呀,这种人惹不起呀!

敬鬼神而远之嘛!

他一直不提想上台露脸那个碴儿,一晃就是半年多,光大前门我就抽了他好几条。

白孝敬你啦!

他一看差不多啦,够时候啦!

该提要求啦!

“我说x先生,我烦你点事行吗?”“您说,只要我能办的无不帮忙。”“您不知道,我这辈子吃喝玩乐都受用啦,可就是有一件事,想也想不着。”“您想什么呀?”“就是想上回台,唱个戏。要是成啦,我就是死啦也闭眼啦!”

嚯!那么想上台唱戏呀?至于嘛!

我说“那好哇!票个戏比吃喝嫖赌强多啦!”“可是我没学过。”“你学呀!有个三五年就能上台啦!”

这种人,有这么个决心吗?

“不行!您哪。学戏我没有那个耐心,生意也丢不下手。”“您不学怎么唱呀?”“我也不打算唱整出的,只要能上台站一会,露一面儿,就行啦!”

过戏瘾儿呀!

我心想:要是不答应他吧,他每回好茶好烟招待着,再说我也惹不起他呀!答应他吧,任么不会,弄这么个棒锤上台,砸了算谁的呀!

是不好办。

我又一想:得应酬他这么一回,以后我洗澡得换个地儿,他天天找泡,我受得了嘛!

嘿嘿!(微笑不语)

我跟他说:“这么办吧!等我唱《杀狗劝夫》的时候你来那狗吧!”

啊!让他来狗呀!

“那不行您吔!给我套个狗形,谁看的见我呀!”

是呀!那过得了瘾嘛?

(默想片刻)对了!要不这么着,下星期六我在庆云唱《大登殿》,我给你派个角。

哪个角儿呀?

《大登殿》不是有两小花脸嘛!马达、江海。

对。马达他来不了,词多。就让来个江海吧!就一句主要的词。

哪句呀?

薛平贵两句散板(唱)“马达、江海一声唤,寒窑快选王宝钏。”

老路子。

江海站在台口,转身冲上场门,左手按腰刀把儿,右手抬起来冲上场门喊一句:“万岁有旨选王宝钏王娘娘上殿。”其它的词让马达给他带着点。我跟他一说,他高兴啦。站起来就跟我鞠躬:“x先生,太谢谢您哪!”我说:“您别客气。不过,词儿虽然只有一句,可这句词要紧呀!你要给忘喽,王宝钏上不来。我这薛平贵也下不去,就都搁在台上啦!”他说:“您放心吧!错不了。”

好嘛!这事后台管事答应吗?

我把经过都跟管事都说啦。管事的一想:也就只有这么着吧!他也惹不起这路人呀!

这都叫什么世道。

从那天起,他天天约我去洗澡。

干嘛?

让我教他这句呀!也别说,他还真用功。天天背,“万岁有旨,选王宝钏王娘娘上殿呀!”我说:“您这词倒是满对,就是味差点。唱京戏要京腔京调,你这定兴味不行呀!”“x先生,您放心,到台上我就改啦!”

啊?还有台上现改的呀!

我跟着又给他说锣鼓,排身段。是得说仔细点。

我想:从今儿到下星期六,还有一个多礼拜哪?就一句词还错得了。一句词倒是好记。

到了那天他剃头、洗澡、换衣服。干嘛呀?结婚呀!

早早的就上院子啦!《大登殿》是最后一出呀,还没开场他就下后台啦!

急碴。

进门道辛苦。“辛苦,辛苦!”见了人挨个儿散烟。后台的不认识他呀,问他找谁呀!他马上自我介绍:“我是清华园澡堂子了事掌柜的,你们x先生请我干活来啦!”大伙心想:哟!惹不起呀,好好接待吧!也有认识他的,赶忙跟他打招呼:“黄先生,这边请。”

地头蛇嘛,谁都怕他几分哪!

他还挺老实的,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坐,嘴里不闲着,背词:“万岁有旨,选王宝钏王娘娘上殿呀!”

还没记住呀!

等会我下后台啦,一——眼就把他看见啦!”x先生,您辛苦。我没开场就来啦!我这儿背词哪!”我一听:这倒好,误不了场。

还挺认真的,不象那些斗鸲鹑的戏油子。

前边曲艺快下来啦!我赶紧跟二衣箱说:“您多帮忙吧!我有个朋友,今儿票一出。”“什么角呀?”“江海。”“那就让他画脸吧!”找人给他勾上脸,穿上简衣,结上大带,穿上马褂,登上朝方,戴上红缨帽;旗包箱给他挎上腰刀。我一看扮出来还挺不错。

人靠衣装嘛!

他自己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,瞧了又瞧,心以那美啊,就别说啦!“嗯!我这扮相可比马富禄强多啦!”

好嘛!还吹哪!

我还替他跟那个唱马达的打个招呼:“兄弟!等会你在台上可照应着点,这位可是棒槌。”他说:“对啦!我是棒槌。”

啊?他认可啦!

前场曲艺一完,场面打闹台。闹台打完啦,头场就该我们上。薛平贵唱闷帘倒板(唱):“龙凤阁内把衣换,”——场面起快长锤,“光吃来吃,光吃来吃……”四个龙套站门,马达、江海跟着龙套上。走到台口一分,一边一个。

对!是这样。

我唱完了倒板,扒着帘一看,“嘿!还真有那么点意思:走两步还看不出来是个外行。”

呕!

跟着,薛平贵上场,接着唱原板(唱):“薛平贵也有今一天,龙行虎步上金殿。”——归大座。唱大段原板。

是。

我一边唱,一边斜眼看着他。见他嘴里不闲着(无声背词状),跟嗑毛豆似的。

兔儿爷呀?

背词哪!

啊?台上还背词哪!

等我唱到散板啦!“马达、江海一声唤,寒窑快选王宝钏。”

该他的啦!

他没动。

干嘛呀?

还背哪!

咳!这不耽误事嘛!

我一想:我要不提醒他一声,他能把这出《大登殿》背完喽。

那就快点提吧!

我用水袖一挡脸;“塞①!别背啦,该你啦!”我这一提醒他,还好……

想起来啦!

吓忘啦!

① “塞”,北方吆喝骆驼的声音,这里表示“我”气极了,把了事掌柜当牲口吆喝:

啊?这不要命嘛!

“我什么词儿来着?”

背了一个礼拜,用的时候忘啦!

我说:“你叫王宝钏呀!”——这回他想起来啦!走到台口往台底一看:黑压压的池子里头坐满啦!“嗯!怎么那么多的位呀?”

坐满了嘛!

他哪儿见过这种阵势呀!一害怕,把身段又给吓忘啦!

嗐!

本来是转身冲上场门念呀!

是呀!

他在台口那儿愣着。

你快点提醒吧!

他都到了台口啦,我在大座那儿哪!怎么提呀!小声提他听不见,大声提台底下听见啦!倒好还不上来哪!

哪怎么办呀?

还算好,没愣多大一会,他想起来啦!

把那句词儿想起来啦?

把澡堂子那句想起来啦!

哪句呀?

他冲着台底下的观众:“我说池子里头的,王宝钏王先生有没有哇?”

这哪儿找去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