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剧与方言 - 侯宝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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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侯宝林自选相声集》侯宝林 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 1987

做一个相声演员不容易,起码的条件得会说话。

这个条件容易,谁不会说话呀?

说话跟说话不同,一般人说话只要把内容表达出来,使对方领会了就行啦。

那么说相声呢?

就得用艺术语言。相声主要靠着语言表达。我们说的是北京话。

是呀。

可是外埠观众也听得懂,因为我们说的北京话,接近普通话,不是北京土话,是精炼的北京话。经过了提炼,经过了加工,并且,经过了消毒!

消毒?

啊。

语言里有什么毒哇?

你不懂语言学,在一九五一年六月份《人民日报》发表了一篇社论:《正确地使用祖国的语言,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》,既然有不纯洁和不健康的,就有有毒素的。

噢。

我们的话(对观众)您放心听,管保中不了毒!

中毒?那哪儿能啊?相声的台词儿、语言得精炼。

相声语言的特点就是短小精悍而逻辑性强。

哎。

地道的北京土话说起来罗嗦,什么名词、副词、代名词、感叹词用得太多!

那您举一个例子,罗嗦的北京土话怎么说?

比如说,哥儿俩,住在一个院里,一个在东房住,一个在西房住。夜间都睡觉啦,忽然那屋房门一响,这屋发觉啦,两个人一问,一答,本来这点儿事讲几个字就能解决,要用北京土话能说得罗哩罗嗦一大堆。

那怎么说?

那屋房门一响,这屋发觉啦:“哟嗬!”

“哟嗬?”

啊!先来感叹词。

好嘛。

“哟嗬!那屋‘光当’一下子,深更(念 jing)半夜,这是谁出来啦?一声不言语,怪吓人的!”

嗬!这一大套。

回答得更罗嗦啦:“啊,是我,您,哥哥,您还没歇着哪?我出来撒泡尿。没有外人,您歇您的吧,您甭害怕,您哪。”

这是比那个罗嗦。

这位还关照他哪:“深更半夜的穿上点儿衣裳,要不然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,明儿一感冒就得发烧。”

嗬!

“不要紧的,哥哥,我这儿披着衣裳哪,撒完尿我赶紧就回去,您歇着您的吧,有什么话咱们明儿说吧您。

这够多少字啦?

三百多字。要用精炼的北京话说这个事,把它分成四句话,用十六个字。

一句话用四个字。

哎。

你说说。

那儿屋门一响,这儿发觉啦:“这是谁呀?”

嗯,四个写。

回答也是四个字:“是我您哪。”“你干吗去?”“我撒泡尿。”

嗯!这省事多啦。

还有比这话省事的呢。

哪儿的话?

山东话。同是四句话用十二个字就行啦。

噢,三个字一句?

哎,那儿屋门一响,这儿发觉了一问:(学山东话)“这是谁?”

嗯,三个字。

回答也是三个字:(学山东话)“这是我。”“上哪去?”“上便所。”

这更省事啦!

嗯!还有比这省事的。

那儿的话?

上海话,也是四句话。

用多少字?

八个字。

两个字一句。

那儿屋门一响,这儿发觉一问:(学上海话)“啥人?”“我呀。”“啥体(事)?”“撒尿。”

嘿!有意思,这真省事。

不,还有比这省事的哪。

哪儿的话?

河南话。

用几个字?

四个字。

一个字一句?

哎。

怎么说?

那儿屋门一响,这儿发觉了一问:(学河南话)“谁?”“我。”“咋?”“溺!”

嗬,这也太省事啦!

不,还有比这省事的。

哪儿的话?

哑巴!

废话,哑巴不算,您说的是各地的方言。

是呀,各地有各地的方言,各地有各地的艺术。

对。

说相声就得用北京话。

那是,相声是北京的土产嘛。

哎,可是不归土产公司卖。

卖?这是地方艺术的一种。

北京地方的戏曲,有相声、单弦、京戏等。

京戏,就带着地方名儿哪。

京戏的唱、念,除了有几个字上口,大部分是北京音。不管剧中人是什么地方人,也得北京味儿,比如《空城计》……

主角儿是诸葛亮。

一念白是这味儿:“啊?我把你这大胆的马谡哇!临行之时,山人怎样嘱咐于你,叫你靠山近水,安营扎寨,怎么不听山人之言,偏偏在这山上扎营,只恐街亭难保!”

嗯!是北京味儿。

本来诸葛亮不是北京人。

是呀,山东人。

山东诸城。山东人说话什么味儿?我最喜欢胶东话。

怎么说?

都这味儿!(学山东话)“喂!我说老张,你上哪儿去啦?”“哎,我上北边儿。”“你上北边儿干什么去啊?”“上北边儿那个地场找个人。你没事吗?咱一道去耍吧。”

对!这是山东话。

你听京戏,一点儿山东味也没有。

那是怎么回事?

这么唱就不好听啦!诸葛亮坐大帐,拿起令箭一派将:(学山东话)“我说马谡哪去啦?”

嗯?

(学山东话)“马谡听令。”“是。”

噢!也这味儿?

(学山东话)“叫你去镇守街亭,你可敢去呀?”“丞相你说什么?不是镇守街亭吗?小意思,没大关系,告诉你说吧,交给我你就擎好儿吧!”“马谡我告诉你说,那街亭虽小,关系重大!街亭要是一丢,咱们大家全都跟它完蛋啦!”

这象话吗?

京戏没有这样唱的。

这样唱就不能叫京戏啦。

是呀,它不管剧中人是山东的、山西的,全得北京味儿。

是呀,剧中人也有山西人哪。

啊!关云长就是山西人,在京戏中出现就一点山西味儿也没有,比如唱《古城会》——

红净戏。

唱“吹腔”:“叫马童,你与爷忙把路引,大摇大摆走进了古城。”

对,完全是京字京味儿。

念白也是这样:“马童,抬刀备马。”

有劲!

可是山西人说话没有这么硬,山西话好听。

山西话什么味儿?

晋中人说话这味儿:(学晋中话)“老王!你上哪啦?工作很好吧?没有事到我家去吃饭吧。”

对!是这味儿。

京戏演关云长要这味儿也不行啊。

怎么?

关云长一叫板这味儿:(学晋中话)“马童,抬刀备马,咱们一道去吃饭吧。”

嘻!京戏没有这样唱的。

地方戏都有地方色彩和方言。

对。

北方的地方戏,北方人都听得懂。

南方的地方戏呢?

那得看他用什么话演啦,要是用官话演,北方人就听得懂,用纯方言演戏,北方人就听不懂。我在上海的时候有几种戏,我就听不懂。

怎么?您不懂上海话?

我刚到上海的时候净闹误会。

怎么?

人家说话我不懂啊!到理发馆去刮脸洗头,敢情名词不一样。

刮脸怎么说?

(学上海话)“修面。”

“修面。”洗头呢?

你一听就得害怕,叫“汏”(音近似“打”)头”。

(误会“汏”为“打”)打头?

哎!洗什么东西都说汏,北京话说洗一洗,上海话说汏一汏。

洗什么东西都叫打?

啊。

比如说洗洗手绢儿?

(学上海话)“汏汏绢头”。

嗯?

(用北京话说)“洗洗绢头。”

嗯。洗洗大褂儿?

(学上海话)“汏汏长衫。”

(没听清)打……?

“长衫。”

嗯。洗洗袜子?

(学上海话) “汏汏袜(音近似 “麻” )子。”

嗯。

“汏汏袜子!” 北方人麻子一听就得跑!

怎么?

要打麻子啦!

听着是象。

我在上海的时候,到理发馆去刮脸,因为把话听误会啦,闹了一个笑话儿。

怎么?

我到理发馆: “你给我(指自己脸)刮刮。”

您干吗比划呀?

我怕他听不懂我的话。

结果呢?

人家乐啦! (学上海话) “好格,侬坐下( “下” 音近似 “屋” )来。”

嗯?

我说: “我是在屋里呀!” (学上海话) “勿是,是要侬坐下来!”

什么话?

让我坐下。

这话是不好懂。

是呀,我坐下他给我刮脸,刮完脸他指着我的脑袋问我:(学上海话) “喏!侬汏一汏好伐?”

(惊愕)怎么,要打你?

我想解放后不准打人啦,(怀疑地)怎么刮刮脸还得打我一顿?

您可以问问他呀!

我问啦!我说:“你是就打我一个呀,是来这里的客人都打呀?”

他说什么?

(学上海话)“一样格,统统汏格。”

啊!统统打?

我一想统统全打,咱也别给破坏这制度哇!

啊?

(无可奈何地)“那就打吧!”

打……。

给我洗头、吹风,完了拿过镜子一照:“好啦呀!”

好啦?

我说:“您怎么不打我啦?”(学上海话)“汏过啦。”

打过啦?

(迟疑)“我怎么一点不疼呀?”(向乙)你说这个误会多可笑哇!

不懂方言是得误会。

这还不要紧,这只是生活中的问题。若是在工作中产生误会,那不知要多大的损失呀!

是呀,那可糟糕啦!

中国人说的话,中国人听不懂。

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呢?

这是因为中国地大人多,旧中国的经济落后和长时期的封建割据,交通不便,所以才有这个现象。

嗯。

现在好啦,中国空前地统一啦,经济繁荣啦,交通也便利啦,山南海北的人能在一起工作。

那也不行啊!说话彼此不懂怎么办呢?

所以现在提出现代汉语规范化问题呀!为了汉字将来走向拼音文字的道路,现在提倡以北方话为基础,以北京音为标准音的普通话。大家都学会了普通话就好啦。现在广播电台上说的这种话,就是普通话,又好听,又好学。

将来要是都说普通话那可好啦,要不然都说方言。你说话我不懂,我说话你不懂,多困难哪!

是呀!过去我看地方戏,就有这样感觉,越剧多好哇!

是好哇!

你听不懂词儿也是没意思。

哎,到北方来的越剧团我听得懂啊!

到北方来的越剧团已经不完全是绍兴方言啦,有官话成分啦。

官话?

就是以北方话为基础,以北京语音为标准的普通话。

噢。

要用绍兴方言唱,你就听不懂啦!

是吗?

我唱几句你听是什么词儿?

好!您唱唱。

你听着啊:(用绍兴方言唱)“天花传布快如飞,传到东来传到西,空气之中能散布,一经染到便难医。”你说我唱的是什么?

我不知道。

你为什么不知道?

我……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。

因为你不懂绍兴方言。

哎,对啦。

还有一种苏州的曲子,叫弹词。

弹词我知道哇。

你不懂苏州话,唱词就很难懂。

您唱几句试试。

咱们这儿北方人多,我要唱,我得先用普通话把词儿介绍一下。

对。

我学两句《林冲发配》。请大家注意!您要是有日记本儿,最好是您把它写下来。

啊?听相声还得记录?

(对观众)能记录的尽量记录,听完了以后咱们分组讨论。

啊?这又不是听报告,没必要讨论!

噢!(对观众)那听完以后就自由活动吧。

这不是废话吗。

我唱《林冲发配》,刚一出东京那两句。

什么词儿?

“可恨高俅用毒谋,害得我披枷戴锁配沧州。” 北京人学苏州话还很费劲,口型都得变了才象苏州音。

好!您唱唱。

(学唱弹词)“可恨高俅……”

(听见不是“俅”字,忙问)哎,俅字儿?

(讲苏州话)勿是,俅。(继续唱)“用毒谋……”

谋哇?

(全用苏州话)勿是,谋,“害得我披枷戴锁配沧州。”

州哇?

(全用苏州话)勿是,州!

嗬!可真费劲。

北方人学苏州话难,苏州人学北方话可不难。

是吗?

弹词演员都会说普通话。他们表演的时候有苏白,有京白,他们念的京白就是普通话。

噢,那么唱呢?

唱,是用苏州方言,地方色彩嘛。你要唱京剧用苏州话念白,准不好听。

人说苏州话好听啊。

那说的是苏州人讲话好听,不是说用苏州话唱京剧。

哦。

苏州人说话是好听。有一回我在路上走,旁边儿有两个女同志说话儿,我一听是苏州话,真好听!

您学学是怎么说的?

(用苏州话)“你到啥地方去?”“大马路白相白相。”“到我此地来吃饭好吗?”“我勿去格。”

是好听。

可是要用苏州话唱京剧,念白准不好听。

是吗?

比如唱《朱砂痣》。

老生戏。

老生叫板有这么一句道白:“丫鬟掌灯观看娇娘。”这句词儿用北京话没有大的变化,丫头拿灯来看看娇娘。

是呀。

这句白要用苏州话念,字音满变啦。

噢,丫头,苏州话怎么说?

丫头?

啊。

(用苏州话)丫头。

(没听清)乌豆?

不是乌头,丫头。

这是叫丫头呢?

对啦。

掌灯怎么说?

(用苏州话)拿一只灯火来。

拿一只灯火来。看看?

(用苏州话)看看!用京白念出好听:(学京戏道白)“丫鬟掌灯观看娇娘。”

对,是这味儿。

要用苏州话念,这句白准不好听。

什么味儿?

(用苏州话)“丫头你拿一只灯火来,我看看小娘子啥格面孔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