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信息
《马三立表演相声精品集》 王文章主编 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4
甲 看我这精神儿怎么样?
乙 行,精神儿还不错。
甲 看,脸上这颜色儿怎么样?
乙 好,绿得挺好看。
甲 绿了?细看看。
乙 甭细看,绿的。
甲 绿呀,是你照的。
乙 噢,我也绿了!
甲 谁见面都夸我满面黄光。
乙 满面黄光?应该是满面红光气色好。
甲 不过,我总是上午有点红,下午就差点儿了。
乙 好么!变色球儿。
甲 你不懂,这叫久练无好色。看这身子骨儿怎么样?(露胳膊)
乙 畸!好家伙,真棒!
甲 你怕不怕?
乙 我不怕。
甲 我可有点怕。
乙 你干吗怕?
甲 我怕它折了。
乙 对了,麻杆儿一样,一碰就折。
甲 麻杆儿一样?我这是没运气。我要运上气,这胳膊能砸石头。这叫硬功夫。懂吗?
乙 懂,这也叫气功,我看见过。“金钟罩”、“铁沙掌”、“铁尺拍肋”、“油锤贯顶”,都是真功夫。
甲 “油锤贯顶”也算真功夫?把大铁锤抡起来,往脑袋上砸,是吗?
乙 这就叫真功夫!
甲 这个?到我们老家,哄小孩儿就这样,玩儿呗!
乙 啊?!“油锤贯顶”哄孩子?你也练过?
甲 我练那个!那不让人笑话吗?
乙 那你练什么呀?
甲 我呀,火车贯顶。
乙 火车贯顶?怎么练?
甲 用脑袋撞火车头。
乙 车停住以后撞?
甲 那算什么功夫?开着。津浦线特快车,十足马力开出来了,我在“扬旗”的外边儿,骑马蹲裆式,站在铁道当中,把浑身的力量运到头顶上,突然看见火车来了……
乙 你赶快躲开!
甲 躲?蹦起来拿脑袋碰车头,“瞠”!火车开过去了,再看我的脑袋——
乙 没事儿。
甲 飞了。
乙 这叫自杀!根本不用练。
甲 有练火车贯顶的吗?我疯了?
乙 这不是你说的嘛!
甲 我说我练过武术,有功夫。我练过刀枪剑戟、斧钺钩叉、鞭锏锤抓、镗棍槊棒、拐子流星;带钩儿的、带尖儿的、带刃儿的、带刺儿的,十八般兵器,我是样样——
乙 精通。
甲 稀松。
乙 嗐!稀松平常不怎么样。
甲 稀松平常是他们。你把这十八般兵器拿来,摆在我面前,我一样一样都能把它——
乙 练了。
甲 卖了。
乙 卖了?卖烂铁我也行。
甲 不,卖弄卖弄,练两下子。练功夫要投名师访高友,提起我师父来,大大的有名。
乙 你老师贵姓大名?
甲 先说他的家乡住处,就吓你一溜儿跟头。
乙 不至于。你师父是什么地方儿人?
甲 我老师,家住北京西北,玄平坡下坎儿有个胡岭。他老人家是那地方儿人。
乙 甭他老人家了。那地方不怎么样!胡岭,离涿州不远,我到过,大胡梁、小胡梁,百十来户人家儿,净卖粽子的。
甲 你这人说话不通情理。住一百户人家儿,家家儿卖粽子,卖给谁呀?
乙 反正,那地方儿卖粽子的多。
甲 听我师父的名姓儿,你就知道了。
乙 叫什么名字?
甲 姓江名米,号叫小枣儿。
乙 还是粽子。
甲 保过镖,护过院;江老师,在江湖路上很有名气。把他请到我们家,教我跟我哥哥,给我们哥儿俩都起了名字。
乙 叫什么名儿?
甲 我哥哥叫“白糖的”,我叫“馅儿的”。
乙 俩小粽子儿。
甲 我们哥俩跟师傅学会了各种武器和软硬功夫:猫窜狗闪,兔滚鹰翻,骆驼纵,蛤蟆蹦。有一天,我师父坐在凉亭叫我们哥儿俩:“呀呀我的大徒弟,呀呀——我的二徒弟。”
乙 干吗压压呀?
甲 压压瓷实。
乙 还是粽子。
甲 师父问我们:“两个徒儿学的武艺如何?”我哥哥没敢说话,我说:“成了。”
乙 嗖!
甲 我师傅一听,生气了:“啊!师父练了半辈子也不敢说成了,你小小年纪竟敢说此大话!你成了?好,我不教了。”
乙 呦!这回把师父得罪了。
甲 我说:“好,正好儿,我也不打算学了。”
乙 是啊!
甲 我师父气得要走,我哥哥也拦不住。临走时,嘱咐我们哥儿俩三件事:不许偷盗抢劫;不许做坏事;不许街头卖艺——学会文武艺,货卖与识家。我哥哥连说遵命。
乙 对!
甲 我师父走了;他在前门外打磨厂永顺镖局子给我们哥儿俩挂了号。有一天,我跟我哥哥正在后花园传枪递锏(亮持花枪式样)——
乙 好,秦琼、罗成。
甲 就听外面有人叩打柴扉。
乙 你就说“叫门”得了。
甲 我说:“外面何人击户?”
乙 嗐,开门吧。
甲 开门一看,此人身量高大,令人害怕;有心跟他打架,怕不是他的对手。
乙 这废话!
甲 来人说:“这儿有江米小枣的门徒白糖的、馅儿的吗?”我说:“对,我就是馅儿的;白糖的在里边儿。”
乙 买粽子来了。
甲 来人说:“我们是永顺镖局子的。这儿有请帖,掌柜的请您二位到镖局,有要事相商。”我说:“请您前行一步,我弟兄随后就到。”“不,门外有车辆伺候,请二位上车。”
乙 嗖!车接来了!
甲 我们哥儿俩出来一看,是辆推土用的一个轱辘的小车儿。我们哥儿俩坐上后,一个小伙子推起就走。
乙 嗐!坐这个车?丢人!
甲 到了镖局子门口儿,掌柜的带些人迎接出来,真是高的高,矮的矮,胖的胖,瘦的瘦,黑的黑,白的白,丑的丑,俊的俊,什么模样儿的都有。他说话瓮声瓮气的:“今天掌柜的迎接保镖,听说是江米小枣的徒弟白糖的、馅儿的。哦,欢迎。”一看我走在前边儿,又说:“这许是馅儿的。”
乙 对,这黑不溜秋的,跟豆馅儿一样。
甲 我们哥儿俩一下车,镖局掌柜的迎过来:“不知二位驾到,未曾远迎,当面恕罪。”我说:“岂敢哪岂敢。咱家来得鲁莽,田大人,恕个罪儿吧。”
乙 好么,《黄金台》。
甲 “请吧。”进了大门是宽阔的大院子,两旁摆着刀枪剑戟各种兵器。正房五间大客厅,带酒楼,前边儿是小平台儿,楼梯在后面儿。掌柜的走到大厅前边儿,抱拳拱手:“二位随我来,厅上饮酒。”说完这话,一个“旱地拔葱”,噌!上去了。站在平台上一点手儿:“二位,请。”
乙 他蹿上去了,看你们哥儿俩怎么办。
甲 我冲我哥哥“扑哧儿”一乐:这算得了什么呀!
乙 噢,你看不起他。
甲 我哥哥没动地方儿,一提衣裳襟儿,使了个“燕子钻云”式,嗖!也上去了。
乙 好,瞧你的了。
甲 我先搬一个“朝天蹬”,跟着打“旋风脚”,一抬脚,嗖!上去了。
乙 人上去了?
甲 鞋上去了。
乙 鞋呀!
甲 我没钉鞋带儿。
乙 钉带儿成傻小子了。
甲 我说:“来人哪!”
乙 干吗?
甲 搬梯子够鞋。
乙 还得搬梯子!
甲 梯子搬来,我顺着梯子爬上去了。到楼上一看,摆了一桌儿全羊大菜。吃。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掌柜的说:“请二位来,非为别事,现在南路镖、北路镖、西路镖都有人敢保,惟有东路镖,贼人太多,贼人太广,请问二位是否能去?”
乙 问你们敢去不敢去!
甲 我说:“老英雄,休要长贼人的威风,灭我们的锐气。不就是东边儿有贼吗?”
乙 不怕他!
甲 “——从西边儿走。”
乙 西边儿走哇?不行,得迎着贼走。
甲 迎着走要是碰见怎么办呢?
乙 你们是干什么的?请你保镖么!
甲 好,我们迎贼而走:“老掌柜,我们哥儿俩此去,家里您多多照顾;我老娘今年六十多了,她的生活善后,求您妥善安排,或者把我老娘送到保定我妹妹家,我们哥儿俩感念您的大恩大德。”
乙 好么,留遗言了。
甲 “好,二位不必谦虚,请楼下亮镖。”
乙 这是谦虚吗?
甲 楼下亮镖?什么叫“亮镖”?
乙 看看你们有什么武艺。
甲 好,下楼!老掌柜走到楼门口儿,一转身儿使了个“燕子三点水”,轻如落叶,下去了。
乙 嘿!
甲 我哥哥使了个“云里翻儿”的跟头,落地连点儿声音都没有。
乙 好,瞧你的了。
甲 我一抱脑袋,“叽里咕噜,叭!”
乙 跳下来了。
甲 打楼梯骨碌下来了。
乙 骨碌哇!
甲 别瞧骨碌,倒是比走得快当。
乙 嗐!
甲 我这也是功夫。这叫“就地十八滚”、“燕青十八翻”,全凭膝、胯、腕、肘、肩。
乙 他还有词儿呢!
甲 摔下来了……
乙 对,爬上去的么,就得摔下来。
甲 亮亮镖。我哥哥一伸手,在兵刃架子上把花枪拿起来,扎了一趟“六合枪”。
乙 怎么叫“六合枪”?
甲 有赞为证:“一挑眉攒二刺心,三扎盘肘四撩阴,五扎插花盖顶式,六扎白蟒夜出巡。”枪扎完了,往兵刃架子上一立;真是气不长出面不更色,掌柜的连连夸好。
乙 瞧你的了。
甲 我过去把单刀操起来:单刀看手,双刀看肘,大刀看顶首。我来了个“夜战八方藏刀式”。我正要练刀,忽然间来块黑云,“嘎啦”一个雷,“唰唰唰唰”下起雨来了。我这高兴啊!这口刀,行上就下,行左就右,上下翻飞,刀山相仿。净见刀,不见人;刀都淋湿了,我身上连个雨点儿都没有。
乙 你在院里练刀?
甲 我在屋里背雨。
乙 嗐!刀哪?
甲 扔院里了。
乙 对了,净见刀不见人么。
甲 掌柜的直叫好:“好!”
乙 好练刀,好刀法?
甲 好背雨!
乙 人家这是损你。
甲 我倒不理会。
乙 好么,没羞没臊!
甲 掌柜的说:“请二位后院儿验验镖。”
乙 看看保的什么东西。
甲 到后院儿一看,十六辆镖车,满都是这么大个儿(比手势),黄澄澄的。
乙 金坨子。
甲 老倭瓜。
乙 老倭瓜!用不着你,我就能保。
甲 你能保?你看看这是什么倭瓜。
乙 噢,金的。
甲 面嫩的。
乙 废话!没有一锅汤的。
甲 别看是倭瓜,你拿刀切开,看里头。
乙 有金银财宝?
甲 有倭瓜子儿。
乙 多新鲜哪!没有瞎倭瓜。
甲 是啊。倭瓜子儿、倭瓜瓤儿都挖出来,金银财宝装在里头,用竹签儿把倭瓜插好,这叫“倭瓜镖”。为掩盖贼人的耳目,保镖讲究明镖、暗镖、子孙镖。你看见几个人抬一口棺材,好像出殡的,其实棺材里没死人,都是金银财宝;穿孝打幡儿的那些人,都是保镖的,那叫“子孙镖”。
乙 对,是有这么一说。
甲 我们哥儿俩这叫“暗镖”,“倭瓜镖”。走!东路镖,出北京齐化门,走八里桥,过通州,由土坎儿过河,走燕郊、夏店、丰润、玉田、边山、枣林儿、段家岭、榛子镇,到榛子镇天黑了。依着我哥哥说住店。我说:“不行,初次保镖咱应连夜而行。”
乙 艺高人胆大。
甲 虽说是道路崎岖,但是有朦朦的月色。走到半夜,过一道黄沙岗,前边儿一片密松林,就听“叭”一声箭响,“当啷啷”铜锣声响,原来有贼了——
乙 甭上口了,有贼了!
甲 有贼了。镖车一打盘,我跟我哥哥到前边儿一看,由树林子里蹿出二百多名喽罗兵,一人一把鬼头刀,一个个“雁别翅”排开了灯笼火把,照如白昼。当中有个骑马的,膀乍腰圆,手拿镔铁木棍,口念山歌词——
乙 怎么念?
甲 “呔!此山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;要从山前过,留下买路财。胆敢说‘不’字,一棍一个不管埋。”
乙 好厉害!
甲 我哥哥一看有贼,直气得三尺神暴跳,五灵豪气飞,空裆里一使劲!
乙 出马了?
甲 出恭了。
乙 噢,吓拉裤了。
甲 我说:“哥哥,怎么这么臭哇?”我哥哥说:“抛闪。”
乙 就别调侃儿了!
甲 我说:“哎呀,小小的鼠盗蟊贼,气得兄长拉屎!”
乙 气的?那是吓的。
甲 我说:“哥哥退后,待小弟前去送死。”
乙 送死?擒贼受死。
甲 对。“来人!拉过我的牛来。”
乙 上阵骑马,你怎么骑牛哇?
甲 骑牛仿古人。前齐国孙庞斗智,孙膑打仗就骑牛。
乙 那是五色神牛,能腾云驾雾。
甲 我这牛“气蹦”。
乙 能蹦多远?
甲 一蹦六十里地。打得过,跟他打;打不过,一蹦,跑了。贼要是跑了,我一蹦,前边儿等他哪儿跑!
乙 好。这牛买几年了?
甲 买八年了。
乙 蹦几回了?
甲 一回没蹦过。
乙 那说它干嘛!
甲 试验过一回。前几年我母亲有病,想吃杨村糕干。天津离杨村多远?
乙 六十里。
甲 我这牛一蹦就是六十里地。一蹦到了;两蹦回来了。比火车快。对,骑这牛去。我把牛拉到大红桥儿……
乙 那干吗?
甲 天津离杨村六十,打哪儿算?从大红桥儿那儿算,整整六十。
乙 嗯,对。
甲 把牛拉到桥上,我说:“牛哇!买你好几年了,一回你也没蹦,今儿到杨村买糕干去,你算立功,我算尽孝,瞧你的了!”说完这话,我认镫扳鞍上牛。“叭”!一鞭子。这是神牛,不许打;牛耳朵一立,尾巴一撅,四蹄腾空,起来了;我觉着浑身凉飕飕的,回头再看,看不见大红桥儿了——
乙 到杨村了?
甲 到河里了。
乙 嗐!
甲 谁掉河里了?
乙 不是你吗?
甲 桥掉河里了。有一年大红桥儿塌了,那就是我这牛给蹬下去的。这时,我骑着牛已经到杨村了。
乙 大红桥儿塌了是什么年头儿,有你吗?
甲 那你甭管了!“来人!抬过我的扁担来。”
乙 人家上阵拿刀拿枪,你怎么使扁担哪?
甲 对了。使扁担是仿古人:三打祝家庄,石秀就用扁担。
乙 石秀的扁担里藏着兵器,有枪。
甲 我这扁担里也有枪。
乙 亮银枪。
甲 大烟枪。
乙 大烟枪!
甲 贼要是犯大烟瘾,就让他抽两口。
乙 那管什么用!
甲 不,我这扁担里也有一杆花枪。我骑着扁担抱着牛,上阵迎敌。
乙 咦?不对。你应当是拿着牛骑着扁担——哎!我也错了——骑上牛拿着扁担。
甲 对,我高举扁担,大喝一声:“好贼呀!”
乙 好贼呀?!
甲 “好贼爷爷呀!”
乙 怎么管他叫爷爷呀?
甲 我这人说话爱客气。
乙 跟贼不能客气。
甲 客气点儿不就让我过去了嘛?
乙 不行。
甲 狠心贼不听这套,举起大铁棍,呜——照我头上就砸下来了。
乙 你还不快躲。
甲 躲?我把扁担一横,立托千斤闸,迎着他的铁棍咔!
乙 铁棍飞了。
甲 扁担折了。
乙 好么!
甲 行了。扁担折了,我把花枪抽出来了,一转身儿,我给他来了个回牛枪。
乙 应该是“回马枪”。
甲 我骑的是牛。
乙 噢——对。
甲 贼人手快。噌!把我的枪给攥住了。
乙 跟他夺。
甲 贼说:“拿来!”
乙 不给。
甲 给你。
乙 撒手了?
甲 夺不过他。
乙 怎么办哪?
甲 没兵器了,空手儿了。
乙 让牛快蹦吧!
甲 这牛,它不蹦,净往贼眼前凑合。
乙 哎!
甲 哎呀!可要我的小命了。完了。我命休矣!我一抱脑袋,咦?我背后还背着双刀哪——我摸着刀把儿了。“噌,噌”,我把双刀抽出来,左手刀,磕开了贼人的铁棍;右手刀,使了个“海底捞月”,刀刃冲上,往上一搂,“嘭噌”一声,红光迸现,鲜血直流,只见斗大的一个脑袋叽里咕噜乱滚。
乙 你把贼杀了?
甲 我把牛宰了!
乙 你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