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房子 - 王文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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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宽打窄用》 通俗文艺出版社 1956

老想找您谈谈,可就是没工夫。

真格的,您尽忙什么哪?

搬家!

怎么又搬家呀?头一回我找您,您就说搬家:第二回我找您,您又说搬家;现在碰上啦,您还是搬家,合着您这家搬不完啦?

我也不顺意老搬家呀,事情挤到那儿了,不搬不行啊,连这回一共搬了五次啦。

您也不怕麻烦。

怕麻烦也得搬呀。给新宿舍腾工地,您说搬不搬?

那可得搬。

新宿舍盖好啦,叫咱们去住,搬不搬?

那得搬。

就这一搬出来又搬进去,可把我忙坏啦!头一回还好,我和爱人两个人搬;第二回就是我爱人一个人搬。真怪难为她的,她怀着孕哪,是个大肚子,真够呛!

你为什么不帮着搬哪?

我没工夫啊。那天是我们新办公大楼和新宿舍落成典礼,我得去开会,报告设计过程。

噢!这房于是您设计的?

合着您还不知道哪?

我哪见知道啊。真格的,这楼盖的怎么样啊?

美!您看那线条、色彩,比例合适,虚实相称,谁打那儿过都得多看两眼。眼睁它美嘛!

怎么个美法儿哪?

从外表看,是中国“民族形式”多层宫殿式建筑。重楼飞阁,大顶重檐,贴金涩粉,抹漆涂丹,雕梁上浮雕盘龙走凤,画栋上彩画舞鹤飞鸾。圆柱象天,砌片片琉璃之瓦,方基形地,铺层层玉石之阶。戗脊上仙兽稳坐,飞檐下枓栱虚悬。两座八角亭,对称正殿东西,一对石狮子,分列大门左右。朱红牌楼上有斗大四个赤金大字:

“办公大楼”?

那多俗啊!“金玉满堂”!

“金玉满堂”?

这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,铁画银钩。

哪位名家的手笔?

“复古居士”!

“复古居士”?

真是古色古香,金碧辉煌。充分说明这座办公大楼富丽堂皇的艺术形象。我们还打算在大门外立两根旗杆,当中用生铁烤一个大香炉。

那有什么用啊?

焚烧字纸,像烧化纸一样。

那就好像大庙啦。

这是外面,里边更漂亮:上头挂的是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,下边铺的是龙凤呈祥的层绒地毯,墙上画的是二龙戏珠,五福捧寿,入仙过海,丹凤朝阳,吉祥如意,梅兰竹菊,鹤鹿同春,鸳鸯戏水,五色祥云里还画着日内瓦的和平鸽子。

那像样儿吗?

设备方面:有电灯、电话、电梯、电药、电气通风、电气炉灶、冷气设备、暖气设备。卫生设备。您在大礼堂抬头观看,离地十几丈高,搭着钢铁秋千架。

那干嘛用啊?

准备马戏团来了好表演空中飞人。

简直是胡闹。铺张,浪费!

浪费可说不上,不过就是多花点儿钱。

还是浪费呀!把这些钱省下来能盖多少房子。

这盖的房子也不少啊。有门厅、正厅、过厅、会议厅、会议室、办公室、传达室、休息室、工友室、储藏室、盥洗室、公共浴室、公共会客室、公共电话室、衣帽间、开水站、男厕所、女厕所,外带还有一个能客纳四千人的大礼堂。

盖那么大的礼堂有什么用啊?

开会用啊。

我知道开会用,你们能天天开会吗?不是老闲着吗?

您别看一年开十二个月,总也可以用上个一回两回的。

噢!一年就用一两回呀?

要不是我们礼堂盖的大,那天落成典礼,来那么多人,还真没地方装啦。

来多少人哪?

四千多人。把这礼堂挤的满淌当当的,连走道都站上人啦。当我走上台去,全场鼓掌,热烈欢迎。

那天您怎么说的?

我说:“同志们,我们的新办公大楼和新职工宿舍落成了。这两个建筑是“中国第一”、“东亚第一”的大建筑。在奠基纪念碑上,刻着设计者的名字,这个名字将会随着我们的建筑流传千秋万世,直到永远。”

好词儿!

“我们新办公大接和新职工宿含的落成,说明我们的政治觉悟、工作效率和生活水平都已大大提高。这和我们……和我们……”

得!没词儿啦!

“啊……和我们采用古典建筑的民族形式,是分不开的!”

这扯的上吗?

“有些同志们说:我们新盖的房子光线不好,或者说根本没有光,这是完全正确的。根据这个意见,我们准备建议总务科,在光线不好的房间里,合理地使用五百支光的大灯泡。”

这叫合理使用啊?

“还有一个意见,说我们的平面布置太分散,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过远。可是,要从高处看,就能看出我们的平面布置是完全合理的。各位要不信,可到民航局买张飞机票,飞到我们办公大楼的上空,瞪圆双睛,仔细一观。就可证明本工程师言之不谬!”

不像话!

“还有一个意见,有人说窗子设计的靠下了。我想在这里给大家解得一下,我们这种设计是合乎卫生常识的,因为窗子靠下,能使您腿部得到新鲜空气,避免长脚气。”

更不像话啦!

说到这儿全场鼓掌,哄堂大笑。我借着大家的笑声结束了我的讲话。

是得结束了,再不结束可就没有好啦!

散会以后,我出了办公火楼,骑上车,直奔新宿舍。

看看家搬得怎么样啦?

那天是集体搬家,大伙可高兴啦!

住新房子嘛!

是啊!到了宿舍我一看呀,嗬!真美!民族风格宫殿式的宿舍,悬灯结彩。喜气洋洋,楼上楼下,朱红油漆德窗子外面,挂满了各式各样五颗六色的……

花篮!

绒毯、线毯、毛巾毯、被里、被面、花被单、方帐子、圆帐子、男制服、女大衣、长筒袜子、短腿裤子,还有小孩围嘴儿。

房顶上没有晒台吗?

要是有晒台,我那些锃光瓦亮的琉璃瓦往哪儿安哪?

您是推销琉璃瓦的?

我一看,这不行!挺漂亮的房子,外形美全给破坏了。我一片腿儿下了车,冲着楼上就嚷开啦。刚一张嘴。啪!哒!呸!

怎么啦?

被面没拧干,滴答我一嘴。跟着一阵大风,刮的那裤子袜子满天飞舞。我说:“东西都刮跑了!”这句话还没说完哪,就听叭喳的一声,由四楼上掉下一辆自行车来!

嚯!没砸着您?

正砸在我的车上。

哟!摔坏了吧?

那还不坏,都散啦!就剩俩轱辘啦。

您的车哪?

我的车,车把歪啦,叉子断啦,瓦圈拧啦,轱辘也掉下来啦。无妄之灾,我得追求责任。

我他赔平车。

到了四,我说:“谁的车由窗口掉下去啦,把我的车都结砸坏啦,应该坦自承认,负责赔偿。”我正嚷哪,就听里边有人答碴了:“你嚷嚷什么呀?砸坏了活该,我的车还不知找谁赔哪?你还不下去把车扛上来。”

谁呀?这么不讲理!

我一看,腆着个大肚子,是我爱人。

那可没什么说的。

我把两辆破车扛上来,一看屋里,乱七八糟,小孩在屋里来回乱跑,我爱人坐在铺盖卷上生气哪;“家里的事你全不管,我一个人,怀身大肚的,搬这倒霉的家,车也没处放,床也没处安。”我心说:“一张床还不好安吗。”我细一看,是没处安!

怎么哪?

四下里都有门。安上床就开不开门啦。

那不会堵死一个门吗?

不行啊!哪个门儿都有用啊!

那怎么办哪?

怎么办哪?安个流动床铺吧!

流动床锁?

自行平不是摔坏了吗,正好有四轱辘,我把这四个轱辘安床腿儿上啦。

噢!满屋里推呀?

床铺安好啦,我说:“咱们吃什么呀?”我爱人说:“还没笼火哪。”我说:“那就赶紧笼吧,下午我还有会哪。”我爱人赌气子拿着火柴就奔厨房啦,我在屋里陪着我们那毛弟玩,正玩着哪,我听他妈在扇房里嚷嚷上啦:“毛弟:拿盒火柴来!”

干嘛还要火柴呀?

一盒火柴都划完了,火还没点着哪!

大嫂于不会笼火?

不是!烟简不通气儿,火点不着,闹的我爱人直起急。我赶紧递给毛弟一盒火柴:“去!快给你妈送去!”毛弟拿着火柴就出去啦。小孩贪玩,半道儿上给忘了。他妈越等越不来,熏得雨眼直流泪,出来一看,毛弟在楼梯那儿玩哪!这个火儿可就大啦!揪住毛弟就往屋里走,毛弟怕挨打,抱着楼梯栏杆不撒手,他妈一拉,毛弟一松手,用脚一蹬,就听哗啦——噗通!

哟!怎么的啦?

楼梯栏杆闪下去啦!

人哪?

娘儿俩摔了一对儿屁股坐子!

摔坏了吧?

那就甭提啦,反正比掉到楼下头去强多了!

这也够呛!

我爱人心里一着急,一害怕,动了胎气啦!

哦!

这一来楼上楼下的人都流着眼泪出来了。

都看他们摔的难过?

哪儿呀!都是叫烟熏的!

噢!所有的烟筒都不通气儿啊?这房子也不知道是怎么盖的!

大家说:“大嫂子动了胎气啦,赶快送医院;烟筒不退气儿了,赶快修理修理;楼梯栏杆不结实,空档太大,赶快加强加密。”一共是三个赶快。

那就赶快办吧!

当时我把毛弟他娘送到医院,饭也没吃,饿着肚子赶快又往部里跑。

干嘛去呀?

部里有宴会,我是总招待。

那是非去不可。

到那儿一瞧,客人刚下汽车,我赶紧抄近道进了便门,跑到他们头里,在一百二十八层台阶上等着他们,一一握手,让进过道。

过道?

通客厅有一个长过道。他们一进过道,都拿手捂着脑袋。

捂脑袋干嘛呀?

过道长,过堂风太大,呼呼的一个劲儿的刮,人家怕把帽子刮跑喽。到了客厅门口,客人间我衣帽间在哪儿?

您说什么哪?

我说:“衣帽间哪!您打这儿往回走,出过道,过平台,可别下台阶。往东拐,碰鼻子拐弯,出月亮门,过一带长廊,您就看见啦,一块牌子,上边有字。

衣帽间?

“衣帽间由此去”!

唉!还没到哪?

客人皱了皱眉头子,没言语,排着队找衣帽间去啦。

您哪?

我得上客厅看看去呀。到了客厅一看,酒席也都摆好啦。等了有半点多钟的工夫客人才回来。

这衣帽间太远啦。

客人来到了,分别入席。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我起立致词。

您可太爱说活啦!

我说:“今天能和诸位来宾,欢聚一堂,非常高兴。尤其诸位对这民族风格的现代建筑艺术,给了很高的评价,更使我们高兴。为了感谢诸位的称赞,我们和诸位干杯,并祝诸位健康。”大家一致鼓掌,举起酒杯,当啷一声——

碰杯?

碰杯呀!碰盘子!平顶上石膏做的二龙戏珠的那颗大珠子掉下来了,正掉在盛汤的大盘子里,盘子也碎了,滚热滚热的,都溅我脸上啦。烫的我直咬牙,拿手一扑掳,手也烫啦!我这么一用手,正赶上后边有人上菜,喝,这一大碗菜又整个的扣到我身上啦!

瞧瞧!那还不赶快洗洗去?

当时跟客人告便,跑到盥洗室,足这么一洗。洗完验,换了衣裳,拿镜子一照,一脸的燎泡。

烫的不轻。

是啊!回到客厅一看客人都起坐啦,坐在沙发上直哆嗦。

怎么直哆嗦哪?

暖气坏了,给冻的!

简直是开玩笑。

这个宴会就这样尽欢而散。

这还尽欢而散哪?

我把客人送走,回到宿舍。一进门管理委员就递我一份通知。

哪儿的?

总务科紧急通知,上边写的是:“新建职工宿舍工程质量有问题,连续发生事故。为保障职工居住安全,必须进行全面检修,所有迁入新宿舍职工,统限二十四小时以内,搬回老房子,双免发生危险,从而便于施工。”我一看,搬吧!第二天我又搬回老地方。

您这是搬第三回?

对啦!搬出来以后,立刻进行全面检修,这一检修不要紧,毛病全出来了。

都是什么毛病哪?

柱子是驼背、弯腰、罗圈腿。编壁是汗斑、麻子、脓疱疥。厕所消化不良,得吃泻药。水管子来水不畅,得吃车前子。地板湿气太重,得擦九一四药膏。

这多新鲜!

新鲜事多啦!除此以外,还有排气不良,光线不够,房间太深,走廊太宽,窗子开不开,房门关不上,以及上漏下湿,诸般疑难杂症,一应俱全。最突出的是厕所像公共汽车站。

厕所怎么像公共汽车站哪?

厕所太小,经常有人在门口排队,就跟等汽车似的。

好吗!幸亏没人闹肚子。这都修理好没有啊?

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,该修的修,该返工的返工,修理好啦这么一合计,连工带料,一共花了六十多万。

啊!光修一修就顶我们盖八所宿舍的。

一分钱一分货,那怎么能比哪!修好以后,我们又都搬进去,这是搬第四回。

这回住着还好吧?

好什么呀,一下雨就漏。

下雨漏怎么办哪?

白天打伞!

夜里睡觉哪?

我的床腿儿上有轱辘啊。这边漏往那边推,那边漏往这边推。

嘿!真成了流动床铺啦!得啦!将就住下去吧。

将就不下去呀!发工资扣房钱,两间房扣了我八十二块,比老房子贵六倍,住不起呀!

马马虎虎,将就住吧。

马虎?我能马虎,财务人员不马虎,一到月头就扣钱,住的起吗?没别的说的,还得搬!

噢!又搬出来啦?

这回不是我一个人撒,整个大楼都搬啦。

都搬啦?

啊!组线上当时了解情况,对我提出严厉批评,说我无组织,无纪律。

不该随便搬家?

不该违反党和国家在建筑方面明确规定的方针;不重视建筑的经济原则;不重视工程质量;不重视人民生活现实;追求形式,提倡复古,盖出来的房子不实用,不经济,不美观,铺张浪费,严重地违反了国家的财政制度,是对国家和人民的犯罪。

真是一点儿都不冤,这就算完了吗?

完?叫我认真检查属于资产阶级唯心主义范畴的形式主义、复古主义的设计思想。

您检查了没有?

检查啦。个人主义最严重;形式主义有一点儿;复古主义还不深,也就是模仿了点儿唐宋无明清,捎带脚儿搬了一点儿汉朝的东西,算不了大毛病。

要怎么才算大毛病哪?

要学上古时代,有巢氏构木为巢,在树下搭窝。

人都成了鸟啦?你好好检查去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