肝胆相照 - 原建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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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全国获奖相声选 1984》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5

我发现很多作家在发表作品的时候,都喜欢用一个假名。

那叫笔名。

您有笔名吗?

有哇。

您的笔名叫什么?

“梅馨”。

噢,您就是“没心”,久闻大名,如雷贯耳,今后咱俩得很好的合作。

为什么?

我的笔名跟您一样,

您也叫“梅馨”?

我叫“没肺”。

走!你这什么呀?

你“没心”我“没肺”,这不一样吗!

我这“梅馨”是梅花的梅,馨香的馨——“梅馨”。

我这“没肺”是没心的没,没肺的肺——“没肺”。

好嘛!没心没肺。您用这笔名都写过什么作品?

作品不少,有:板报、标语、小评论、揭发材料、上告信……

上告信?你告谁?

我们厂党支部书记——云晨秀。

听名字还是位女书记。

女书记有什么了不起的?女书记就不会犯错误了吗?随着妇女社会地位的日益提高,女同志犯错误比老爷们“蝎虎”!

这叫什么逻辑?

这都是我十年前的想法。

您这封上告信是四害横行时写的。

七四年。

四害横行的年代?

那时云书记刚调到我们厂。

你们什么厂?

连我们厂您都不知道?当您漫步在美丽的松花江畔,一眼就会望见一座雄伟壮观的厂房,那就是我们厂——松花江整人设备厂。

整人设备厂?!

不是…整流设备厂。那几年光整人说话都顺拐了。

那叫顺嘴了。

当初我们厂并非这个样。

当时什么样?

厂房只有几间破茅草屋,“弯着腰,拄着棍,披头散发掉眼泪儿”。车间里也只有一台老掉牙的车床,还是:“脑袋歪,肚子空,三天两头准抽风。”全厂百十来号人,就靠打个马掌混碗粥喝。

这玩艺有人买吗?

还行,是“唱销货”。

马掌还畅销哇?

是“唱销”,每次推销都得唱。

噢,唱歌的唱啊!

一唱卖的能快点。

怎么唱的?

(唱)“哎——(唱《新货郎》曲)打起鼓来,敲起锣。推着小车来送货。我厂的产品‘贼拉’地好哇。”

有什么优点?

(唱)“能钉马掌和驴掌,老牛钉掌也凑合,姑娘钉了掌能显个儿,小伙钉了掌不显锉。人畜两用好处多,又抗踩来又抗磨,欢迎大家快来买哎!(白)你们要再不买呀!”

怎么样?

“我们厂可就揭不开锅,哎咳呀!哎(白)别光鼓掌,买俩不行吗!我求求你们……”

你这要饭呢!

真跟要饭差不多。就这么唱,工厂还经常开不出资。我们厂穷啊,有时连买个帐本都得跟大伙借钱。

你们赶紧生产点别的产品哪!

云书记来了之后生产了,可生产什么不好,却非要研制井下防爆充电机。

这种产品没销路?

销路是有,我厂没人能搞设计。

你们厂谁负责产品设计?

我呀!

你是技术员?

我是“工程师”。

工程师还搞不了设计?

我这“工程师”和他们那工程师不一样。

你是什么工程师?

“工作队”成立我写了一首诗。

这么个“工成诗”啊!你写一首什么诗?

抒情诗。“啊——祖国大地红烂漫,工作队进厂厂大乱……”工作队寇队长一听:“好,这个诗写的太好啦!我们就是要使天下大乱,这诗写的有技术,你今后就搞技术吧!”

你这样的搞技术,工厂还不黄摊儿呀!

云书记也说我不称职,可她不该让老雷设计井下防爆充电机。

老雷是干什么的?

他是建国后第一批大学生,搞过十几项发明,廿四岁被提升为工程师,没什么了不起的。

廿四岁就当工程师了?要繁荣经济,必须重用老雷这样的知识分子。

用谁也不能用老雷,他五八年被定为“反革命”,蹲过五年零八个月监狱。

那年头有不少好人都蒙受不白之冤。

冤不冤谁敢说,反正戴着帽儿了呢,能用呀?再说,用了他还能显出我来吗?没想到云书记真把老雷调到技术室,我当时气坏了,找云书记:“云书记,我有意见……你这样做不对呀!你干什么呀你,我从十七岁就在咱们厂,没有功劳还有苦劳,没有苦劳还有疲劳,我一天在外边卖马掌我容易吗?通过我这手,什么型号马掌没设计过?你这回搞充电机不愿意用我,可你也不该用老雷呀!我是根红苗正,老雷是‘反革命’,我决不能和反革命喊一个号子!唱一个调子!穿一条裤子!铺一条褥子!”

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。

今天把话挑明了吧!如果他要来我就走。“今天是有他没我,有我没他,留他留我,三爷您随便吧!!”

咳!您要唱《智取威虎山》哪!

我这个人有毛病,一着急就想唱,

您别激动,还是说吧!

云书记乐了:“胡彪贤弟,咱们厂要发展,你也不能放,老九也不能走哇!”

人家云书记知人善任。

我跟她说不清楚,不行,我得写信上告!

上告信,这可不对呀!

不对,我告诉你我这封信还没等交出去,工作队就开始批判云书记。

怎么批判的?

我代表一下寇队长。

咱们俩给大家表演一下:

对,“云晨秀!你重用老雷是什么目的?”

“工人等着要吃饭,工厂等着出产品,要生产不用技术人员行吗?”

“他是反革命啊!”

“那是你们定的反革命。”

“我们定了就不能用!”

“但是我知道党的政策是调动一切积极因素。”,

“云晨秀你这样做就不考虑你的家庭和子女吗?”

“我早就考虑过啦!为了让珍珠闪光,我宁愿做一块抹布。”

“哟,你胆子不小哇!你没看报纸上天天讲,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吗,而你竟敢包庇反革命,我问问你,你的党性哪里去了?!你的原则哪里去了?!你的立场哪里去了?!你的屁股哪里去了?!”

什么?!

“你的屁股坐到哪去了?!”

“你说我的屁股坐哪去了?!”

“你坐到了反革命一边,你必须低头认罪,老实交待!否则我们工作队决不答应,一千个不答应,一万个不答应,真是生可啃,熟不可啃!”

你这吃地瓜呢!那叫:“是可忍,敦不可忍。”

寇队长当时就这么说的,批判了云书记,要她写检查和保证书。

云书记写了吗?

写了。真写了,还盖有支部的大印呢,保证书:“研制防爆充电机危险性很大,如果出了问题……”

您等等,这是什么保证书?

这是云书记给老雷写的保证书。

干嘛给老雷写保证书?

老雷在研制防爆充电机时,有些犹豫。

这犹豫什么?

井下防爆充电机这产品,是矿山急需产品,目前国内没样机,弄不好,就会发生大爆炸,一爆炸将造成矿毁人亡。

是得考虑考虑。

就在老雷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,云书记给老雷送去了那份保证书,对老雷说:“老雷呀,我了解你的心情,也知道你的处境,你就大胆干吧!这个产品由我当研制组长,你当一般工作人员,如果出了问题,由支部负责,由我负责,要检查,我写!要坐牢,我去!”

话不多,催人泪下感人肺腑啊!

是感人,连我这没心没肺的人听了鼻子都一个劲发酸。

你酸什么?

听了他们这番话,我想起了我爸和我妈。他们对我很疼爱,也没说过这样温暖人心的话,特别我爸爸看完我写的上告信之后说的话,我听了以后,哭的心都有。

你爸爸说什么?

(学沈阳话)“你小子,让我说你啥好呢!说你傻吧,你还有点心眼,说你尖吧,你还二虎巴叽的!云书记哪点不好?用老雷昨就不对?人家老雷是有真才实学的人,五几年我就在咱们这厂子,当时,党把我们青年组织起来搞生产,我们一没文化、二没技术,真难呀!是党把老雷派到我们厂,领着我们造出了一台整流器,工厂才有了活路。可那时候,那个姓寇的说要大炼钢铁,把挺好——台机器给砸了,还让我们打马掌,说打了马掌,有大用处,骑上千里马一宿就赶上英国了。这不是瞎嘛!人家老雷给那姓寇的提了几条意见,就被打成反革命,蹲了五年监狱,在监狱里还搞了五年革新。还设计成功了我国第一台小半导体收音机。可那姓寇的又说人家老雷搞这个有罪恶目的——为偷听敌台。这不是胡说八道吗?就是整人呢!我们挺好的厂,整的就剩百十来人了,我们好不容易把云书记盼来了,云书记要给老雷平反,可造反派又整人家云书记,我算看透了,这帮家伙是谁有能耐整谁,这话我不但在家敢说,就是在工厂我也敢说,云书记再不来,咱们厂早就完他奶奶个孙了不可!”

嗐!骂上了。

“骂?急了,我还打呢!那帮造反派去整云书记你也娶媳妇打幡——跟着凑热闹,还写什么上告信,看把你‘得’色的,你麻溜把那玩艺填灶坑里烧了!快点……”我的动作稍微慢了点,就看我爸把右手举起来,啪!给我脸上来——巴掌。”

真打上了。

当时我捂着腮帮子直琢磨?我可能要发财……

发财?

怎么眼前直冒金花呢!

嗐!那是打的。

要说还是我爱人,劝了我爸爸两句,说的我心里热乎乎的:“爹,别理他!看他那德行!他咋不嘎巴一下瘟死哪!”

嗐!这还热乎哇!

从那以后,我就觉得抬不起头,最抬不起头还是我爱人生孩子那天。

怎么回事?

我爱人原打算在家生孩子,结果我爱人难产,需要马上住院,我一摸兜,坏了,只剩五块三了,五块三怎么住院哪!

敢紧到工厂借点吧!

我们厂哪有钱,我搞技术的时候,买个帐本就跟大伙借钱。当时我急坏了。我只好跟我爱人商量:“亲爱的,这五块三,也没法住院哪,你是不是跟孩子商量商量,让他在您那再寄存两天。”

这叫什么话?

当时我都急糊涂了。就在我等着用钱的时候,云书记来了。“××,给你钱,快送你爱人上医院。”

这是什么钱?

“工厂拖欠的工资钱,还有工会给你的五十块钱补助费。”

你们厂怎么有钱了?

原来是老雷研制成功了井下防爆充电机,第一批产品就卖了八万多块,昨天人家把钱邮来了!

这真是有了人才工厂才有钱财。

我拿着这些钱,脸上火辣辣的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我琢磨:人家老雷设计出充电机,第一批产品就挣八万多块,我卖马掌,喊一天才挣二毛五哇!事实教育了我,云书记重用老雷没有错,是我错了。

对,是你错了。

特别是三中全会以后,老雷的冤案彻底平反,焕发了冲天的干劲,设计成功十几项新产品,填补了我国多项空白,提升为我们局的总工程师,我一看人家我太惭愧了,我的上告信写的多不对呀!忽然有一天,云书记叫我:“××,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。”

准是问你上告信的事。

我一想:可能。到办公室我得主动说,这样还能给云书记个好印象。我提心吊胆来到办公室:“云书记,你不找我,我也想找你(哭),那时候我太年轻,太糊涂,……我知道党的政策历来是‘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’,‘受蒙蔽无罪,反戈一功有击’。”

反戈一击有功!

云书记也乐了,“××,你坐下,别紧张,是这么回事。咱们厂为加强技术队伍,还要培养一批中青年技术人员,经党支部研究,认为您技术提高很快,决定送你和其他六名同志上技校进修。”

要送你上技校进修?

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“什么?云书记,送我上大学?真的呀?”

是真的。

“云书记,我……我对不起你呀!”

又激动了。

(唱:《海港》)我沾染了嫉贤妒能坏思想,错告你书诏同志不应当。我不该辜负了前辈的希望,我不该跟随那吃人的豺狼。到如今冤枉了好人难原谅,书记你关怀教育,我悔恨交加,止不住我的热泪盈眶,我热泪盈眶……我对不起你……(白)书记把手绢给我使使。(掏乙兜)

哪儿掏哇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