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剧杂谈 - 侯宝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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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侯宝林自选相声集》侯宝林 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 1987

我是戏剧家。

噢,您喜欢戏剧?

嗯,戏剧专家。

噢,还是专家?

怎么你不知道?

没听说过。

大家常提嘛,说:“专家来啦。”那就是说我哪。

啊!那就是说您哪?

嗯,从小儿我就喜欢戏剧,在小学念书的时候没事儿就去看戏,学几手儿回来就唱。(动作)

在哪儿唱啊?

教室里唱。

在教室里唱戏?

教室里方便,有台、有桌子,有几个小同学给我当配角儿,我们老师很喜欢我。

还喜欢你哪?

啊,对我非常注意,每天都叫我罚站。

是得罚站!

说我太淘气啦。后来到中学念书还是这样儿,每逢假日我就去看戏,学校要办个游艺会,我是主要演员。

你喜欢艺术。

最怕考试,一考试就得弄“小抄儿。”(动作)

要不弄小抄儿哪?

那就不及格啦。

平常不用功嘛。

可也分考什么,考音乐,唱歌儿,我准得一百分儿。

要考别的哪!

那就坏啦,历史、地理顶多六十分儿。

好嘛,将将及格。

算术最糟糕。

考多少?

三十分儿。(打手势)

三十分儿?(手势)那不及格呀。

是呀,后来大学就毕业啦。

(对观众)这位还大学毕业哪。

大学毕业以后我就从事戏剧工作,一直到现在我研究戏剧这么五十多年,我对于戏剧,有比较深刻的认识……

您研究戏剧有多少年?

五十多年。

五十多年?

我对于戏剧……

您等等儿,您今年多大岁数?

四十二。

四……

所以呀……

别说啦!

啊?

你今年四十二岁,怎么会研究戏剧五十多年哪?

啊,是呀,它这个,就这差点儿。

差点儿?差多啦!

是呀,你听着奇怪啊?

当然啦。

是嘛,连我都奇怪。

这象话吗,你自个儿说的你还奇怪!

这倒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,一个四十二岁的人为什么研究五十多年哪?

是呀。

好象你听我这话,啊,有点矛盾?

哎。

对啦。

对啦?

矛盾是可能产生的,并且应该存在的。任何(乙愣)一个事物都会有矛盾存在,那就看你有没有方法使这个矛盾统一起来,否则就会形成对立,继续发展。这是个法则问题喽!你不懂啊,

我没问你矛盾问题,我问你四十二岁的人为什么研究戏剧五十多年?这笔帐我算不上来。

你慢慢儿算。

我慢慢儿算?

不,我给你算,我研究京戏是七年(手势)

七年。

研究话剧是八年,这是多少年?

七年加八年十五年。

嗯?

七八一十五嘛。

七八五十六哇。

噢,乘法呀?

怎么你按加法算啦?

可不加法吗。

所以你就搞乱喽!

我搞乱啦?难道乘法跟加法你都弄不清吗?

所以呀,我那算术才考三十分儿。(手势)

你这算术连二十分儿都不值!

这是说笑话儿,我研究戏剧才十几年。

噢,研究的怎么样?

还不错,在外国留学的时候得了一个博士学位。

什么博士?

戏剧博士。

不简单哪!

当然啦。

那您得写论文哪?

对呀,博士论文嘛。

发表了吗。

发表了。在外国留学的时候发表一篇论文,四万余言,费了三个月脑筋。发表以后被那些大戏剧家们称为盖世奇文。哈哈……

您这篇论文的主题是什么?

是:戏剧与水利的关系。

嗐!戏剧与水利有关系?

有密切关系,唱戏唱时间长了必须得喝点水。

那个水利呀?

这是一般戏剧家没有想到的问题,被我发掘出来喽。

那叫“饮场”。

不,我还分析了很多问题。

什么问题?

比如京戏和话剧同是舞台剧,可是在处理上却有很多不同。

都有什么不同?

道具就不同,演话剧,这个戏四幕四景要四堂道具,短一样都不行。

那是呀,应用的嘛。

过去演京戏就简单,三张桌子几把椅子完全代替啦,这桌子用处大啦。

桌子还能当什么用?

那边儿搁把椅子,这边儿搁把椅子,从上边走过去,这就是个桥。

噢,当做桥。

“待我登高一望。”(京戏韵白)往桌上一站。(模仿京戏动作)

这是什么?

这就是个高坡儿。“下得马来上山道。”走几步儿上桌子一站,(模仿京戏花脸登山远眺动作)这就是山。

山。

三张桌子“摞”起来,一个跟头翻下去。

这是……

房。

房?

这房可北山高。

啊!房倒比山高?

为了突出翻跟头的技巧。

噢。

这是京戏和话剧不同的地方。

那么还有什么地方不同呢?

布景,演话剧一定得有立体布景,就是在台上搭个房子,后墙留下来给观众看。

那么这房子的门儿哪?

多是在后边儿,人物出场的时候,一敲门儿——“请进来。”拉门儿进来,也就是人物出场和观众见面啦,出来进去都走门儿。

那么京戏哪?

有大幕就行啦,不论什么人物都是从边幕那儿遛达出来。

遛达出来?

唉,哪儿叫上场门儿。

噢。

每个角色都有出门亮相儿,比如赵云出场。

长靠武生。

哎,是这样儿:(京戏韵白)“赵云进帐!”“来也。”

(四击头,学上场亮相)你看,这多漂亮。要用立体布景就麻烦啦。

怎么?

这弄个门儿,让他开门,出来再亮相儿没劲啦。

不行吗?

你看着:“赵云进帐!”“来也。”(四击头,故作忙乱,加开门动作、亮住)

行啦,别亮啦!

亮出来也不好看啦。

京戏不用门。

可有时候台上要写个门,没有怎么办?

啊?

到必要的时候儿伸手一抓,就抓出个门儿来。

抓出个门儿来?什么戏有这动作?

《三娘教子》,老薛保一看天不早了,要出去看看小东人回来没有。这有开门、出门的动作。是这样:(学衰派老生走法,做开门出门的动作,边念边做)“天到这般时候不见东人到来,待我出门去看。”注意啊,要抓门啦,(边说边做)上扦关儿,下扦关儿,拉开,门分左右,撩大带,迈门槛儿,走出来,再瞧后边儿。

怎么样?

什么也没有。

是这样儿。

特别需要门的时候,没有怎么办?搬把椅子搁那儿就算个门。

什么戏拿椅子当门?

《乌龙院》,宋江走了以后,阎婆惜搬把椅子往那儿一坐,就是个门;《武家坡》进窑那点儿,王宝钏也是搬把椅子。

嗬,就是跑坡那点儿。

哎,是这样儿:(学青衣、老生动作,边唱边做)“前面走的王宝钏”,“后面跟的薛平男”,“进得窑来把门掩……”

(平贵拴马转身,看,愣住)

怎么啦?

进不去啦。

那就是门嘛!还有什么不同?

吃喝也不同,话剧和电影是真吃真喝。有时候你看电影里吃饭,那都是真吃,一顿饭不定吃几回哪。

怎么?

拍电影麻烦极啦,一个镜头不定拍几次。拍吃饭镜头,饭菜都摆好了,导演一看,齐备了,喊一个:“预备,开始。”演员赶紧吃;导演一看表情不对:“停住,重吃!”

还得吃?

拍几回就得吃几回,要不怎么电影演员差不多都有胃病哪,那都是吃的。

啊?

喝酒也是真喝,拿起酒杯来:“同志们,祝你们健康,我们再干一杯吧。”(喝酒动作)

唉,真吃真喝。

京戏里也有吃喝场面,一表而过:“酒宴摆下!”其实什么也没有,每人一个木头酒杯,木头酒壶,一斟就满啦:“请。”

(学念曲牌子,边念边做)“告辞了。”

怎么样?

饱啦。

吃什么啦,就饱啦?

什么也没吃就饱啦。

他怎么不真吃那?

真吃就没意思,真来四个菜一个汤?

啊。

来个香酥鸡,来个红烧海参。

啊。

老生把胡子摘下来吃海参。

吃。

吃完啦,嗓子也哑啦!甭唱啦!

再者说,观众买了戏票是来看艺术的,不是来看吃饭的,要看吃饭的就甭买票啦,到食堂那儿瞧去。

没瞧那个的,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不同?

哭笑也不同。京戏的哭是一种夸张的手法儿,老生一哭,“唉,娘啊……”

对。

青衣、花旦是这样儿:“呃……呀……”

是这样儿。

这也就是在舞台上,马路上没有这样哭的。

马路上有哭的吗?

马路上要是过个出殡的没人哭吗?

那有。

还是的,他不能象戏台上那样哭,要那样哭成什么啦?艺术性的出殡?

啊?

你想啊,几个人抬着棺材,孝子打着幡儿,孝子看着棺材一难过:“唉,娘啊……”后面儿那几位妇女都“呃……呀……”

嘿,这倒热闹。

热闹?要这样儿走到马路上就得卖票。

卖票!买票瞧出殡的?

电影、话剧的哭跟京戏就不同,也不能真哭和大哭。

怎么哪?

那样儿会破坏艺术效果,

大哭不是显着真实吗?

那是生活的真实,不是艺术的真实。你要是大哭,悲剧也能变成喜剧。

怎么?

人家看着可笑哇,电影里这样儿哭:“二大爷啊……”这叫什么艺术哪?

没那么哭的。

你看过电影《白毛女》吗?

看过。

喜儿哭的很简单,可是观众心里都很沉闷。

那是怎么回事?

感情真实。一个演员演好一个人物要花很多劳动,所以现在的电影、话剧都那么好。

过去哪有这么好。

我小时候看那电影,人走道儿时哆嗦哪。(动作)

那还是无声的哪。

有声的也不行,说话有一种舞台腔,还有的人,形式主义地表演,他那哭你看着可笑。

哭的可笑?

一哭是这味儿:“妈,你的儿子刚有一点儿颜色你就死去啦,苦命的妈!嗷,妈!”完啦。

完啦?这是不真实。

这还是男的。

那么女的哪?

更受不了啦,哭的时候就那么“嗷”的一声。

怎么样哭?

是这样:(动作)“想不到把我抛弃到这样,我心里太难过了,我的精神太苦恼了,嗷!”——

怎么啦?

哭啦。

是有点可笑。

还有擦眼泪,看着也别扭。

怎么?

眼泪是由眼眶出来,应该擦眼窝儿呀,她们不是。

擦哪儿呀?

擦鼻子下边儿。

怎么擦?

哭的时候:“嗷,嗷……”(动作)

(对观众)是这样儿。

眼泪刚流出来她不擦,在半道儿上等着它。

啊?跟眼泪定约会啦?

大概是在上边儿擦比较分散,到下边儿集合好了一块儿擦。

没听说过。

她就这么擦嘛。

那么她为什么不擦眼窝儿哪?

也许有困难。

有什么困难?

那阵儿化妆抹黑眼窝儿,大概怕揉坏了,要这样儿擦:“嗷,嗷……“(用手背揉揉)擦完了你再瞧。

好看啦。

成熊猫儿啦!

嘻!更难看啦。

这是哭的不同。

那么乐哪?

也不同。话剧、电影的乐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;京戏的乐就要夸张,你看那小生乐:“哈哈、啊哈、啊哈……”

好听。

只有台上,台下没人这样儿乐。

怎么?

我们这儿说相声,大家都乐了吧,要都那样乐受得了吗?

全场观众都那样儿不行。

有一位也不行。那位在台下听相声:“有意思啊!”(学京戏小生乐)“啊哈哈、哈、哈……”

这位乐啦。

别人受得了吗?

对。

这是哭笑的不同。

还有什么不同?

走台步儿也不同。话剧、电影也演古装的,也穿厚底靴子,走起来多是直步儿,京戏是迈方步儿。

走八字儿?

哎,(转身退回约两米学台步)这样走起来很美,那只能限于舞台上,在马路上也不行!

在马路上这么走也好看哪。

好看管什么?

美呀。

咱们这儿散场以后,观众回家都这么走,(学台步)天亮也到不了家。

好嘛,得住外边儿。

舞台上不但人走道儿迈方步,连马走道儿也迈方步。

啊?怎么马也迈方步儿?

唉,舞台上不能用真马,就是一条马鞭儿。上马以前那样儿走,上马以后还是那样儿。

你学学什么样儿。

是这样儿:(京剧韵白)“家院,带马!”走过来,接鞭儿、攀鞍,认镫、骗腿儿,骑上,再瞧这马。

走……

还是这样儿,这匹马保险,摔不着。

这是骑马?

还有坐车。

戏台上有真车吗?

没有。就那么两个旗子。

那叫车旗。

推车的人站在旁边儿举着(平端)旗子,上车的姿势满好看。(学唱“摇板”)“辞别贤妹上车辆。”(边唱边做,上车)一扶这旗子,这就算坐车啦,可是还得自己走。

哎,车没底儿,马没腿儿嘛。

完全靠着演员的动作引起观众的联想。

这种方法很好。

其实这些动作全是从生活里边儿来的,经过加工美化成为京戏的舞蹈动作,你看生旦净丑出场都是那么美。

哎,有一套程式。

就拿老生说吧。

文的武的?

袍带老生,一出场是这样:“嗯哼……”(学袍带老生出场,正冠、捋髯、抖袖、端带等动作)

(念小锣“冒头”,对观众)这是端带、抖袖,这是正冠、捋须,上步儿,(对观众)您看多稳哪。

哎,看这玩艺儿着急不行,你有什么急事他也得慢慢儿走,这是老生。

那么小生哪?

比这还美。

不也是迈方步吗?

步子大,迈步亮靴底儿。比如《玉堂春》里那小生。

王金龙?

哎,出场是这样儿。

(念小锣,“冒头”,对观众)您看,抖袖是一只一只来,正冠,捋髯……(急语)这没胡子。

你看这姿势多美!

嗯。

(对观众)哪位带着相机可以照一个。

干吗呀?

留作参考资料。

行啦!别照啦。

美呀。

小生最美?

不,最美的是花旦。

嘿,这么说唱花旦不容易。

现在好啦,现在都是女演员扮演;过去是男人唱花旦,那可不容易。你想一个男人要扮一个女的,让人看着哪点儿都象就不容易。

对。

不是哪个男人都可以唱青衣花旦,你得够条件儿。

什么条件儿?

首先说体格儿得长的漂亮,窈窕,线条儿得好。

您看我这条线儿怎么样?

不行,粗线条儿。

面形哪?

面形也得漂亮,男人唱花旦都是小白脸儿,您这小黑脸儿不行。

我的条件差。

我要唱花旦还行。

嘿,你够条件儿?

唉,不过现在看着还差点儿。

怎么?

我没化装。也没穿戏装,看着还不是那么特别美。可是也不错啦。

谁说的?

你看我摆一姿势,(做一花旦造型)你看,象不象张君秋?

谁?

君秋。

我看你不象君秋。

有点儿象素秋?

象泥鳅!

象泥鳅干什么?扮出来就漂亮啦,你看我这个头儿不高不矮中等身材,小腰儿多窈窕。

还窈窕哪?

面形都合乎标准条件儿。

什么标准儿?

唱花旦非得这样儿不可:长瓜脸儿,尖下巴颏儿,高鼻梁儿……

大眼睛。

我就眼睛小点儿!

是不大。

唱花旦眼睛很重要,花旦出场两个眼睛滴溜乱转,显着剧中人那么天真、活泼、可爱,有的花旦还需要来个“飞眼儿”。

“飞眼儿”?

文字形容叫秋波流慧。

那么您瞧我这眼睛怎么样?

您的眼睛也不错。

也是:秋波流慧?

(指乙眼)迎风流泪!

到我这儿全不行!

你看我学一个花旦出场用眼睛的地方。

什么戏?

《鸿鸾禧》的金玉奴,出来念四句白扔手绢儿,拿眼那么一飞,你就看出我的眼睛漂亮啦。

你来来。

(退到上场门外,做花旦准备出场动作)“啊哈,青春整二八,生长在贫家,绿窗深寂静,空负貌如花。”(动作)

哎呀!真有意思。

你看怎么样?

好。

就拿眼睛这么一飞,(对观众)您别瞧我这眼睛小点儿,它有神。

嗯,眼小神足。

唱花旦非得眼神足不可,眼睛有毛病的人不行。

什么毛病不行?

什么毛病都不行,近视眼都不行。

近视眼怎么不行?

近视眼怎么唱花旦?把镜子摘下来,这样儿。(学近视眼)唉,这儿有近视眼的同志可别不高兴,我说的是唱花旦近视眼不行,不唱花旦一点儿关系都没有。

对啦,没关系。

真是这样儿,近视眼唱花旦,把镜子摘下来,两眼这样儿。(学近视眼)

这眼神要飞……

飞出去回不来啦!

跑啦?

你不信我学一个近视眼唱花旦,也来这飞眼儿,困难就大啦!

你来来。

你瞧着啊,(退到上场门,做花旦准备出场动作,学近视眼)“啊哈。”(出场,试擦着迈步)

(念小锣“冒儿头”)台、台、台……往前走哇!

怕掉台下去!

(自言自语地)这不要命吗!

“青春整二八,生长在贫家,绿窗深寂静,空负貌如……(扔手绢儿没接着,飞眼儿)花。”

别飞啦!

(根据传统作品整理改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