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夫子 - 佟雨田述 杨天微记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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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佟雨田述,杨天微记录,20世纪50年代沈阳相声大会记录稿)

来源信息
《中国民间文学大系·说唱·辽宁卷(一)》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、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 中国文联出版社 2019-12

一个人要是有学问,冷眼一打量就能瞧得出来。

是吗?

您看我这穿着打扮,言谈举止,像不像胸藏锦绣口吐珠玑?

胸藏锦绣口吐珠玑,你倒不像。

我像-

满肚子大粪,胡吹牛皮!

嗐!有你这么说话的吗?

有你这么吹牛的吗!一个说相声的有什么学问?不过是一点“记问之学”。

那是你们,我真念过书。我们那会儿念的还是私塾呢。

您在私塾念了几年?

六年。

不算少,够用的了。

说六年不够六年,我得了五年病。

念一年。

说一年不够一年,我请了十一个月假。

才念一个月呀!

说一个月不够一个月,我逃了二十九天学。

就念一天呀!

那个月还是小尽。

小尽:旧时称农历每月三十天为大尽,二十九天为小尽。

走!合着你一天书没念过。

别看我没念过书,我可捐馆教过私塾。

蒙事啊!

不管怎么说,我非教不可。

为啥呢?

气的。

气的?怎么回事儿?

我哥哥是个穷秀才,学问底子挺厚,在村里教私塾。我没结婚那阵儿,住在哥哥家里,夏锄秋收打短工,农闲就跟哥哥学几个字儿。

是啊。

离我们村三十里,有个苟家庄。庄上有户大财主,老员外叫苟轼。他人性臭,大家伙儿都管他叫“狗屎”。

这名字不怎么样!

有年冬天,“狗屎”打发人把我哥哥请去了:“久闻先生大名,过年就不要在村里教私塾了,请到敝庄教诲我的两个犬子,如能使他俩功成名就,我决不忘先生的大恩大德!”

呔!你要开戏呀!

“狗屎”说得很好:“我亏待不了先生。一年束脩五十块现大洋,三餐顿顿两个碟子两个碗儿。”

待遇蛮不错。

“狗屎”又说了:“咱们丑话说在头里,得有几个条件。”

都有什么条件?

“一、必须教满一年,不许中途辞馆,不准托故请假,否则一个子儿不给。二、年终我摆宴送行,席间考先生几个字儿,认识,束脩加倍;不认识,还是一个子儿不给。”

这条件够厉害的了。

我哥哥不怕。他想:我没病没灾,教满一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。再说,“狗屎”一家三辈子没有念书人,他能考出什么出奇的字儿来?我《康熙字典》都背烂了,还能不认识他那几个字儿?行,年终过了考字关,束脩可就从现大洋五十块变成一百块了。

太好了!

转年,我哥哥高高兴兴地去了。两个孩子拜了师,我哥哥劝勉了几句,散了午学,开上饭来,我哥哥一看……

这个乐呀!

这个骂呀!

骂……不是两个碟子两个碗吗?

那倒是。一碟黄洋洋的……

熘肉段儿。

酱腌大萝卜。那一碟红扑扑的……

樱桃肉。

盐腌胡萝卜。

好么!两碟咸萝卜。

再看那两碗儿,黄澄澄的……

油焖鸡。

小米粥啊!

嗐!

我哥哥心里说,“狗屎”啊,“狗屎”,我五十多岁的人了,你给我咸萝卜就小米粥吃,你够损的了!

要不怎么叫“狗屎”呢?

他一想,也许头一顿来不及准备,下晚饭菜一定错不了。

下晚换饭菜了?

外甥打灯笼—照舅(旧)。这么说吧,上顿咸萝卜小米粥,下顿小米粥咸萝卜,一连半拉月没换样儿。吃得我哥哥一天小便七十六次,嗓子眼儿倒齁都快变檐蝙蝠了。

是够受的!趁早别干了。

别干了?中途辞馆,一个子儿不给,白教半拉月。多憋气呀!

是憋气。

硬挺吧。没过了两天,“狗屎”又来事儿了。

什么事儿?

“先生,您的功课挺紧,孩子也学得挺来劲儿,时间可就显着不太够用的了。这么办吧,打从今儿起,咱们加开夜课得了!”

小米粥咸萝卜还开夜课呀?

我哥哥也这么想啊。他说:“咱们的条件上可没有夜课。再说,我这嗓子也受不了。”

嗓子怎么了?

都齁哑了!

好嘛!

“狗屎”说:“别呀。我知道,这几天伙食不好。这么办,明天您加开夜课,咱每餐给您多加两碟菜。”

那就四个碟子两个碗了。

我哥哥也是咸萝卜吃怕了,盼着换样淡点儿的菜。“狗屎”答应加两碟菜,他也就同意开夜课了。第二天开饭,还真是四个碟子:一碟酱腌大萝卜,一碟盐腌红萝卜,一碟盐面蘸萝卜,一碟酱油泡萝卜。

萝……噢,加的两碟还是萝卜啊?

可不。我哥哥这个气呀。好,咸萝卜我也不让你省下!他一狠心,四个碟子都吃空了。

跟咸菜拼命啊!

吃完这顿饭,我哥哥连齁喽带喘也上不来气儿了。

都齁坏了。快请假休息几天吧。

休息?托故休假,一个子儿不给。就哑着嗓子对付教吧!

这“狗屎”也太厉害了。

年底拿钱的时候,“狗屎”就更厉害了。这天过晌,说是给我哥哥送行。我哥哥走进上房,看那八仙桌上……

摆满了酒菜。

连个水碗也没有啊!

怎么?

“狗屎”说:“咱们是先考字后开席。”他一指柜盖:“看见没有?那里搁着一百块现大洋,您认识我考的字儿,全归您了。酒宴之后,明早晨套车送先生回家。你若不认识我考的字儿,这一年白教,我可是一个子儿不给。”

当初就是这么讲的。

“狗屎”在纸上写了一个挺大的“门”字。他问我哥哥:“这'“门”字里边搁一个“人'字念什么?”

念“闪”啊。

“错了。”

错了?你说念什么?

“念“过'。”

怎么念“过”呢?

“那么大个门,一点遮挡都没有,一个人走道儿还用得着躲躲闪闪啊?出来进去你就随便“过'吧!”

没听说过!

“再考你第二个字,这个“门”字里边搁两个'人'字念什么?”

念……没见过这个字。

“不认识吧?”

不认识。

“告诉你,这个字才念“闪'。”

为啥?

“有道理呀。门里边的人要出去,门外边的人要进来,俩人同时走到门口儿了,这个往左一闪,那个往右一闪,都过去了。这不念“闪'吗?”

我听着都新鲜!

“再考你第三个字:“门”字里边搁三个“人'字念什么?”

念……还是不认识。

“告诉你:这个字念“堵'。三个人儿一块儿过门口儿,这个往左一闪,那个往右一闪,第三位想从当间儿挤过去,你想啊,房门再大也容不下三个人呀,嘭!都挤一块儿了。这不把门给“堵”住了吗?”

好嘛!

“再考你第四个字:这“门'里边……”甲、

(合)搁四个“人”字念什么?

我倒霉就倒在这门里搁人上了!干脆你说念什么吧!

“念“撞'。四个人一块儿过门口儿,这个往左一闪,那个往右一闪,第三位往当间儿一堵,对面又来了一位,梆!跟当间儿这位撞脑门儿了。这不念“撞'吗?”

难为他怎么琢磨来着!

我哥哥不认他这四个字,“狗屎”可逮着理了:“好啊!我考你四个眼面前的字儿,你一个不认识,就你这学问也敢来教书,这不是误人子弟吗?得了,一年白教,我一个子儿也不给,送行宴你也没脸吃了,明早晨我也不套车送了,你现在就给我走吧!”就这么着,愣把我哥哥给撵出来了。

“狗屎”这小子可真不是东西!

我哥哥白干一年,一个子儿也没落着,还挨了一顿臭骂,回家就气病了。

是真可气!

我说:“哥哥,您别生气,明年我去!”

你要去?

我哥哥说:“你可别去,我这学问都教不了,你更不行了。”

是啊。

不,“狗屎”那样儿的学生,就我这学问才能教。第二年我去了,一谈,待遇跟我哥哥一样。

顿顿咸萝卜小米粥。

留着他那咸萝卜小米粥吧!他得给我换饭。

他换吗?

咱有主意呀,我让学生跟我一块儿在书房里吃,狗屎怕他儿子齁着,就得换样儿,我也就跟着借光了。

孩子干吗?

我会变戏法,头一天见面,就来了一手“仙人摘豆”,把两个孩子都看呆了。我说:“此后咱们天天变戏法,不能在念书的时候变,咱在吃饭的时候变。你们不跟我一块儿在书房里吃饭,可就看不着了。”俩孩子回上房就闹,“狗屎”只好答应。等到开上午饭一看—

换了?

六碟咸菜六碗小米粥!

没好使唤啊!

好办。孩子吃完咸菜,我就鼓动他们多喝水,每人喝了四十八碗。

灌大肚啊!

晚上好了,俩孩子一块儿往炕上尿,尿透了两层褥子,连炕毡都像水捞的似的。

发河了。

“狗屎”老婆把他骂了个死去活来。这小子还真怕老婆,第二天就把饭给换了。我也跟着借光,扔了咸菜碟稀粥碗,吃上馒头炒肉了。“狗屎”一门儿哀告我:“先生,我把饭给换了,您千万别再鼓动孩子喝四十八碗白水了。”

好嘛!

换饭了,咱就开课。俩学生拿着《三字经》过来了,让我给上书。我指着第一行,告诉他们:“这念'人之初',回去背去。”

就一句呀?

背会了这句再教下句。俩学生一会儿就背下来了。我一看,不行,照这么教下去,我认识这几个字也混不了一年啊。

那怎么办?

有办法。“第一句念“人之初',这第二句?初,初-出门在外!”

啊?

俩学生说:“不对呀,头年那先生教我们念'性本善'。”

本来就念“性本善”嘛!

“什么?头年那先生连你爸爸考他四个字都不认识,他教的能对吗?听我的,没错!”

还没错啊!

俩学生又问了:“这念'出门在外'?哎,先生,三个字怎么读四个音啊?”

问得对呀,为啥仨字读四个音啊?

是啊,这音是音,字是字,仨字读四个音有什么稀奇?还有仨字读五个音的呢!

外国语呀!

好好学,别捣乱!“人之初,出门在外,外边有狗,狗屎没人踩,采野菜,菜是咸的……

怎么是咸的?

它不是腌萝卜吗?

这也有啊?

有!“菜是咸的,地里产粮,凉了再热,热了打扇,善-性本善!”

才到这儿!

这一套,俩学生背了五天。这下子背会了,又来找我上书。我问他俩:“你们这两句会背了吗?”

全背了。

会倒着背吗?

倒……不会。

回去,练习倒着背。

啊!

俩学生又背了半个月,愣没背下来。

这叫什么学问啊!

“狗屎”不放心,趴在窗外听学生一背书,他乐了:这先生真有学问,书里还有我的外号“狗屎”呢?

还有咸萝卜呢!

两个月过去,“狗屎”又要开夜课了。

开吧。

开什么?不光不开夜课,还得让他放假。我问狗屎:“你知道孩子为啥尿炕吗?”

让四十八碗白水催的。

“不对,那是得罪龙王爷了。那天是龙王爷生日,你硬让孩子念书,还不尿炕啊?”

怎么办?

“放假。不光龙王爷生日得放假,火神爷生日也得放假,不介,你们家着大火!”

快放假。

“不光火神爷生日得放假,王母娘娘生日更得放假,不介,死老婆!”

快放假。

“这么说吧,三节五犒劳,外加立春、雨水、惊蛰、春分、清明、谷雨、立夏、小满、芒种、夏至、小暑、大暑、立秋、处暑、白露、秋分、寒露、霜降、立冬、小雪、大雪、冬至、小寒、大寒这二十四节气,要是有一天不放假,你们全家就都得遭瘟灾!”

嚯!

这么一放假呀,可就混到一年了。走,到上房找“狗屎”算账去。

还得考字啊?

还是那四个门里搁人,我全认识。我哥哥早告诉我了。

对呀。

我一看“狗屎”没词儿了,赶紧从柜盖上把那一百块现大洋抓过来揣到怀里,这下子连我哥哥那份儿都捞回来了。我说:“明早晨您也甭套车送我了,我现在就走,咱们回见吧。”“狗屎”赶紧拦我:“不能,不能。我一定按讲明的条件办,晚上摆宴送行,明早套车送先生回家。”

“狗屎”还挺讲信用。

讲什么信用!他心疼那一百块钱,想招儿要夺回去。

是啊?

不大会儿,“狗屎”请了两个人来。

谁?

大姑老爷,二姑老爷,一个是举人,一个是秀才。我一想,别遭了暗算,得打听打听他们要干什么。

对。

我溜到上房窗根底下一听,正合计我呢。

怎么合计的?

大姑老爷说:“《三字经》里怎么还有“狗屎没人踩'呢?这先生别是蒙事的吧?”二姑老爷说:“他是什么先生?我早先在城里听他说过相声,这两年又跑乡下打短工来了。”

他怎么知道?

他跟我住一个村儿。

泄底怕老乡啊。

他们合计,等会儿在席上出难题考我,我要是答不上来,他们不光要夺回一百块钱,还要把我扭送县衙门,告我个招摇撞骗!

这可糟了。

不怕,我来个先发制人。先进上房,只见满桌酒菜,谁也没动筷。我冲大姑老爷一抱拳:“小可有一事不明,要在大姑老爷台前请教一二。”大姑老爷见我谈吐文雅,不敢怠慢,赶紧站起来了:“先生有话请讲当面,何言‘请教’二字?”

您问他什么来着?

甲:“请问大姑老爷:昔有齐人卖黍稷,追而复返,适遇 二黄蒸骨,陈公怒,一担而伐之。但不知此事出在秦始皇以前乎,以后乎?”

瞧这酸劲儿!

大姑老爷让我问得都不会说人话了:“这……那……哪……哎……呀我的妈呀!”

德行!

他红着脸直作揖:“敝人才疏学浅,不知,不知。”我一看大姑老爷蔫了,转过身来,冲着二姑老爷又一抱拳:“小可我还有一事不明,要在二姑老爷台前请教一二。”二姑老爷一听,吓坏了:“先生,您甭问我,我统统统统不知道的大大的!”

日本话都上来了!

越害怕,我越得问, “请问二姑老爷:昔有朱夫子生子九儿,五子在朝尽忠;三子堂前侍奉老母,唯有一子逃奔在外,至今未归,但不知此子流落何方乎?”一下子把二姑老爷也问住了。

您真有学问!

没学问,这是让他们逼的。

你这满肚子里都是典故啊!

什么典故,都是家门口的事儿。

家门口儿……你们家门口还有“齐人”?

什么齐人?

不是齐国的人吗?

不是,我们邻居有个姓齐的二流子,有一天他去赶集卖黍子,顺手偷我们家一只老母鸡。

二流子偷鸡呀!那“追而复返”呢?

他偷只鸡跑了,我追了二里地才把他撵回来。

“适遇二黄蒸骨”?

正赶上两条狗争一块骨头。

狗抢骨头啊!“陈公怒,一担而伐之”呢?

挑水的老陈头看见狗打架,他来火儿了,抡起扁担就一下子,愣把狗打跑了。

那秦始皇—你们家还有秦始皇啊?

什么秦始皇?

不是“六王毕,四海一”,吞并六国的秦始皇吗?

哪儿是那个秦始皇?我是说我嫂子。

秦始皇是你嫂子?

我嫂子娘家姓秦,都管她叫秦氏。

旧社会都这么叫。

她那年得了急性肝炎,这病也叫黄病,秦氏得黄病,还不是“秦氏黄”吗?

这么个“秦氏黄”啊!

我问大姑老爷,陈老头抡扁担打狗这码事,是出在我嫂子得黄病以前,还是以后?他哪儿知道啊?

是没法儿知道。哎,你问二姑老爷那个“朱夫子”,也是你们家的事吗?

当然了。

你们家还有朱夫子?

哪个朱夫子?

不是宋朝理学家朱熹朱夫子吗?

哪儿呀,我们家有口老母猪,我天天喂它麸子,“猪麸子”。

老母猪吃麸子啊!“生子九儿”呢?

生了九个小猪崽儿,都是公的,“生子九儿”。

“五子在朝尽忠?”

有五个小猪卖给老晁家,全宰了!

“三子堂前侍奉老母?”

没卖出去那三个小猪天天跟老母猪转悠,还会给老母猪搔痒痒,“三子堂前侍奉老母”。

“唯有一子逃奔在外,至今未归”?

那年炸了圈,蹿出一个小猪跑丢了,直到今儿也没找回来。我是问二姑老爷,我们家那口小猪跑哪儿去了,他哪儿知道啊?

那倒是……哎,万一他要知道呢?

那就更好了!

怎么?

让小子赔我那口猪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