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于世德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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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传统相声大全(第三卷)》,文化艺术出版社。199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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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说这段相声之前,我就先考考您这个(zī)儿字儿。不论哪位能认出来,写上来,我也不管您是编《字典》的专家,或者是选《辞源》的能手,我都请客。不过,听过我这段相声的观众,可别说出来,您一说出来就没意思啦。我专唬没听过的。这儿字,既不见于《字典》,又不见于《辞源》。可我一说出怎么写法来,它为什么要这么念?您还得信服。“嗯,有道理。”
从哪儿说哪?清代有两位秀才逛陶然亭——北京人管那儿叫窑台儿,因为那地方并不“陶然”。那地方芦苇丛生,荒冢遍地。那为什么文人墨客还爱上那儿去呢?它在清代是北京闹市之中的一块清静之地呀,吟诗联句作文章的好地方呀。穷秀才出城往远处什么西山八大处呀,去不起。咱还说这儿字吧。那天,两位秀才一位姓张一位姓李,走到陶然亭的一个窑坑边上,李秀才无意中抓了一把苇子梢儿,就听“”儿的一声,张秀才跟他开个玩笑:“李仁兄,小弟素来敬佩你博才多闻,现在有一字不知如何书写,请仁兄指教。”“贤弟,不知所问哪个字?”“适才兄长手捋芦尖,弟听得‘’儿了一声,不知这一‘’儿字怎样写法?请仁兄赐教。”“这‘’儿字嘛……”也确实没这字!到底是念书人,他愣给编出来了!“啊……这‘’儿字……上边有个草字头儿,苇子属草本嘛!你要用竹字头儿也行,古代草字头儿跟竹字头儿是通用的。下边……嘛,左边是提手儿,因为我用手薅的,右边上头是个水字,它长在水面儿上,底下……就得是个土字喽,它根儿在土里呀!对!草字头,提手儿,上边水,下边土,这字就念‘’儿!”——您常听相声不长学问才怪哪!
那位说:“你可别胡诌啦。”这可不是胡诌,有这么个人,他小名就叫小“儿”,这个“”字的来源就是他说的。这老头几要是现在还活着,到今年腊月二十七整整一百零五岁!不信您问他去!
这是说笑话儿,不过我说的这“”儿确有其人。据他说,他就是那个李秀才的儿子,不但他父亲好开玩笑,他小时候也够淘气的。
他十一岁的时候,梳个小辫儿,那时候小孩儿的小辫儿也挺讲究哪:留在脑门几的叫“刘海儿”,在后脑勺的叫“坠根儿”,在左右两边的叫“歪毛儿”,天灵盖上的叫“木梳背儿”。他这小辫儿,也留在天灵盖上,不过不是月牙形的,是滴溜儿圆,这就不叫“木梳背儿”啦,用红头绳一扎,冲天立着,这叫“冲天杵”!您想,一个小白胖小子,再有这么个小辫儿。谁见着不稀罕哪!遇上和善的叔叔大爷,过来扒拉一下:“小儿这小辫儿真漂亮啊!”完啦!可是遇上那讨厌的人,小儿就倒霉啦!过去伸手一攥:“他妈的,叫二叔!不叫二叔不撒手!”您想,手上有汗哪,三回五回这辫绳儿就变成黑的啦!回家老挨姐姐埋怨。把小实在挤对急了,这天问他姐姐:“姐姐,你那绣花针哪?我手扎了个刺儿,拨一拨。”“在小纸盒里,自己拿吧。”小趁他姐姐没留神,拿了四个,一个刺用四个针?不,他有用。到镜子前边儿,用新红头绳扎上小辫儿,然后,奔儿!奔儿!奔儿!前后左右四根针全插在小辫儿里啦!一头儿露出半拉白米粒儿那么大的尖儿,猛一瞧,还真看不出来。收拾好了就上街了,刚出胡同口,后边就跟上来一个,话到手到,“小子!叫……二……你这小辫儿出蝎子啦?”又过来一个,刚要伸手,“大哥别动他!这小子扎手!”从那以后,小扎手这名声就算出去了。
这件事让小儿长了个见识:对这类人就得这么治他们。他们胡同口有个小铺儿,卖点儿油盐酱醋,买卖里小,可收利挺大。怎么?他不但少给分量,还往酱油、醋里对水。小儿同院住着一位光棍儿老头儿,腿脚还不好,小儿经常替他买东道西。有一年秋天,
老头儿想自己买盐腌点儿咸菜,冬天省得总托小儿跑街啦,老头儿拿着口袋找小儿,想托他跑一趟,小儿没在。老头一看,天气挺好,自己去一趟吧,也活动一下身子骨儿。慢慢地走到小铺儿,称好盐往回走,一边走一边想:这十斤盐怎么这么轻啊?到家用秤一称,才八斤四两,少给一斤多!老头儿提着盐又到小铺,耐着性子跟掌柜的说:“刚才你也许看花眼了,我回家一称,少了一斤多……”掌柜的答复的太可气啦!双手一叉腰,阴阳怪气地:“老爷子,你可别这么闹,您的盐要不够吃,咱们这些年的邻居啦,我送您三斤二斤的都可以。您这么一来,我倒不能给您啦,我要是给您,人家也不知道是您半道上撒啦?还是您回家倒出去啦?还是我真给少分量啦?不清不白的我这块‘童叟无欺’的牌子砸了可犯不上!实话告诉您,赔点儿本儿我不在乎,可这坏名誉我可担不起。”把老头儿气得胡子都撅起来啦!“我也别跟他怄气啦!”哆哩哆嗦的就回家啦。掌柜的指着老头儿背影还跟看热闹的卖山音①哪:“真是倚老卖老!”
①:大声自言自语,故意使别人听见。(书上原注)
老头儿进院,小儿正在院里站着哪。“小儿,你上哪儿啦?”“我上学啦。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?”“儿,别提啦!”叹完气,怎么来怎么去一说。儿听完了劝老头儿:“您别生气啦,看样子,这一斤多盐是找不回来啦,他不是说‘赔点本儿不在乎’吗?这么办,出不了三天,我叫他大赔赔本儿,给您出这口气。”老头儿说:“他那么刻薄,你能让他赔本儿?”“您就听信儿吧!”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就听掌柜的在胡同口骂上啦:“这是谁这么缺德!三更半夜的,我不但一斤香油没啦,一只新缎子鞋也搭上啦!”怎么回事?小儿办的!这天晚上掌柜的把小徒弟打发回家,自已留下守夜儿,怎么放着学徒的不用,自己守夜呢?您想,柜台里又是糖,又是虾皮儿咸菜的,他怕孩子偷着吃呀!他上好了护窗板,扣好了小洞门儿,那时候做买卖的都在护窗板上安一个一尺多高、八九寸宽的小洞门儿,为的是夜里买东西的一敲窗户,不用开大门放人进来,把货收拾好了,隔着小洞,一手钱一手货把东西卖出去。像什么要钱的呀,有病人的呀,半夜里来人去客的呀……他专卖这些人的钱。因为你夜里买东西必是急用,没那工夫分斤掰两,这也正是他掺虚对假给小分量的好机会呀!他扣上小洞门儿刚躺下,就听有人撞护窗板:咣当当!“掌柜的,打二斤香油。”谁呀?小儿!小儿有手儿能耐刚才忘了跟您说了,他往回一憋气,说话那嗓音能跟大人一个味儿。“打二斤香油!”掌柜的一听可高兴啦:我正琢磨酱油醋能对水,白糖里能对馒头渣儿,香油里可对什么呢?这黑更半夜的不正是对我这半壶剩茶的好机会吗?他打回去倒在碗里只要没下锅就看不出来!想到这儿,也顾不得找白天做买卖的旧鞋了,登上新买的缎子鞋,顺小洞接过油瓶子来,插上漏子,拿起油提,提溜出一斤油来往漏子里一倒,哗……全洒脚面上啦!怎么回事呀?这油瓶子它没底儿呀!底儿哪?让小儿给凿下去啦。
有一次有个唱大鼓曲儿的韩大瞎子把小儿得罪了,其实这事与小儿一点儿关系没有。韩大瞎子是连唱曲儿带算卦批八字儿,唱曲儿倒没什么,这算卦,批八字儿可缺德啦!特别是批八字儿。那时候迷信,男女双方订婚的时候,都请他们给批八字儿,看看属相犯不犯,五行合不合,他就一通儿瞎白话,可婚姻成不成还全凭他一句话决定哪!要不怎么叫迷信哪,你迷迷糊糊地就信他的啦!不知道坑了多少年轻男女啦。
在小儿住的那个胡同里住着一个黑妞姑娘,十八岁,别看名字叫黑妞,长得可漂亮,而且是炕上一把剪子,地下一把铲子,剪子是大裁小铰,铲子是做饭炒菜全拿得起来。小挂儿同院还住着一个小伙儿,靠做瓦木活儿为生,为人是勤勤恳恳厚厚道道儿,他跟黑妞从小儿一块儿长起来的,从小儿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,长大了也是互相关心,真是天生的一对儿。街坊有那好事儿的就对双方老人提这门子亲,两边老人哪,也都不想高攀亲戚,一说就妥啦。请韩大瞎子一批八字儿,吹啦!小伙儿比姑娘大三岁,属虎,姑娘属蛇,韩大瞎子愣说犯忌——蛇虎如刀锉!成亲后不但妨父母,而且自已一辈子也断不了大凶大难!那还不吹!怎么回事呀?在隔一条胡同住着一个流氓钱四爷,四十多岁,吃喝嫖赌,无所不为,后来靠要钱闹鬼儿起家。在他媳妇活着的时候,他就惦记上黑妞儿啦,后来媳妇一死,他就托媒人上门说亲。人家黑妞儿的父母是守本分的人,几次都婉言谢绝啦。他想了个主意,用钱把韩大瞎子买好了,用利嘴毒舌先破了那一门子婚,然后又用花言巧语夸钱四爷怎么福大量大造化大,怎么有财长寿,将来钱四爷活到八十多,黑姐也六十多啦,一样白头到老……老两口儿一时糊涂上了当。姑娘过门第三天就喝大烟死啦!那条胡同没有不恨韩大瞎子的。小儿早就想治他一下。这天韩大瞎子又过来啦,带着个伙计也是个双失目,叫二瞎子,他在前边打着鼓,大瞎子在后边弹着弦儿,往前蹭着走,乐器干响,就是不唱。他怕唱完了听主儿不给钱,得敛够了才唱哪!正蹭着哪,小儿带着小五儿、铁蛋儿由对面过来啦,小儿又把嗓音憋粗啦:“先生,你们都会唱什么呀?”韩大瞎子要开油嘴滑舌啦:“跟您回:小段有《天官赐福》、《百鸟朝凤》、《百寿全图》、《王子求仙》——全是吉祥的。长书有三列国、东西汉、水浒、聊斋、济公传,大五义、小五义、五女七贞、西游记,施公案、金钱镖、洋鬼子吊膀、大皮包!”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!那位说:他会那么些书吗?你想,批八字他能编鬼话,在书里瞎编点什么,那不是手到擒来嘛!小儿一扭脸儿:“进喜儿呀!”小五儿搭碴儿啦:“伺候您哪,二爷。”那时候当差的称呼管家二爷,“你回府里问问大少爷听曲儿不听?”“是!”小五儿一转身,加重了脚步,噔噔噔跑出胡同去啦。出胡同就不跑啦,找块石头坐下耗时间。韩大瞎子想:当管家的都有跑道儿的,这宅门够阔的,得好好伺候。约摸过了一刻钟,噔噔噔,小五儿又跑回来啦,喘吁吁的:“回二爷,赶巧啦,今天是六月十四,老爷的生日,少爷正给老爷拜寿哪。我一问少爷,老爷也高兴啦,说今天不听戏啦,要听一天书,多花俩钱儿没关系。”“进喜儿呀,你先别忙,我问问他们。”“先生,你们有功夫吗?”“跟您回,功夫可不敢说,不过我们哥儿俩从小就练的这行。”“我怕你们顶不下全天来,惹我们老爷不高兴。”“二爷放心,您先恕个罪儿我再说:只要老爷有兴致听,甭说一白天,就是三天三宿我们也不带住嘴儿的。”
“那好,这一天唱下来,我做主啦,给你们五两银子,老爷高高兴再赏多少我就不管啦!”韩大瞎子这美呀,他这辈子除了钱四爷给他那四两银票之外,哪儿摸过成两的银子呀!“我们哥儿俩先谢谢二爷啦!”“好,你们别弹了,也别敲啦,免得半道上有人让你们唱,你们不唱得罪主道。”“对对对,还是二爷想得周到。”这俩人把弦子、鼓一夹,拄着马杆儿,戳答戳答跟着小儿他们走下来了。“往左拐……往右拐……再往右拐……到了。”带哪儿去啦?后街有个关帝庙——带那几去啦!带到庙门洞里。“你们先在门洞凉快凉快,进喜呀!”小五答:“哎!”“进福哇!”铁蛋应:“在这儿。”韩大瞎子一听:“俩哪!”当差的出门就带俩随从,这家够阔的。“走,你们俩跟我进去回一声去。”“是!”小哥仨进院几步就停住了,听这俩瞎子说什么?韩大瞎子一听没动静啦,就张嘴啦!“我说兄弟,咱给人算卦虽然是瞎白话,可运气这玩意儿还真有。去年冬天,咱不能上街唱曲,给钱四爷成那门亲,就挣了四两银票,一冬肥吃肥喝儿。今天又遇上这档事儿,咱俩进门先别唱,张罗着拜寿,连书钱带赏金怎么也得弄个十几两。”二瞎子说:“大哥,你先别高兴哪,我总琢磨有点蹊跷。那么大宅门儿,过生日不请京班大戏,找俩瞎子说一天书?”韩大瞎子一听也有点含糊啦:“对呀,别是谁插圈儿弄套儿涮咱们,回头咱问问是真的假的……”“您又错了,一问,人家一生气,再给咱轰出去!若是真的,那不是到嘴的烧鸭子又飞了吗?我有个主意,咱进院以后用步量着点儿,要是步数多,是深宅大院,阔人家没错儿啦,要是几步就进屋哇,那绝对是蒙咱们,唱完了不给钱。咱就抡马杆儿呀!”韩大瞎子说:“对,咱先量量门,你往左,我往右试试几步摸着大门。”说完了两人背对背就迈开步儿啦,不多不少每人走了七步才摸着两扇大门,十四步起码有一丈四宽,走骡子车,八抬轿是不费事的,二瞎子在门板上一划拉,吓得一吐舌头,怎么?上边有小馒头那么大的几行门钉。清朝没有做过官儿的人家,是不许钉门钉的!虽然摸着漆皮子脱了不少,这更证明这是一户殷实人家,不愿意豪华外露。他哪儿知道,这座庙早就断烟火啦,连和尚都跑啦!除了正殿剩了半间,门洞临街没人敢拆以外,配殿,院墙都坍、塌、倒、坏啦,再加上附近无赖地痞用窗子的拆窗子,用砖的搬砖,现在名儿叫庙,只剩下关公、周仓、关平这爷儿仨孤苦伶仃地在半间破殿里忍着哪!瞎子哪儿知道啊!这时候儿过来啦:“老爷叫你们进宅去唱。”“好好好!”瞎子马杆儿点地刚要迈步。“别忙,把马杆头儿给我,我拉着你们。”他干吗拉着啊?瞎子的马杆儿是代替眼睛使唤的,他是往前点一下儿,左右再横划拉一下,探出来前边确实没有水坑,挡模儿,然后才迈步儿哪!这时候要让他随便划拉,地上有的是砖头瓦块儿,大宅门院里哪有这玩意儿呀?瞎子非起疑心不可!小儿心里知道瞎子绝不轻易把马杆儿给外人的,怕把他拉沟里去,对瞎子解释得有条有理:“先生进去得留点神,我们老爷脾气特别大,从大门到后厅,这么大院子,几万棵花,都是他亲手栽的,上次进喜踩倒了一棵墨菊,整让他跪了一头午!你的马杆儿要是给碰掉一个花叶,就算他原谅你们是失目人,心里也不高兴,赏钱就不能多给了。”瞎子一听有理,“好好好。”就把马杆儿递过来啦。小儿接过马杆儿就顶脑袋上啦!于吗不拉着啊?您想,小儿才十一岁,个儿矮呀,成年人拉着马杆儿是平的,小孩儿拉着,马杆儿前边往下斜呀,那瞎子立刻能明白是小孩儿糊弄他。不言不语马上使劲抽回马杆儿来就抡!韩大瞎子心黑手狠是出名的,这几条胡同的小孩儿没挨过他抽的太少啦!要没有他害黑妞这事,小儿也不招他,所以没挨过他抽。就是这次想治他,自己也留着八分神哪!马杆儿放在脑袋顶儿,用手扶着——跟大人拉马杆儿的尺寸一边高!二睹子拽着大瞎子衣襟在后边跟着。小儿一边领着走,一边跟他们聊:“我们老爷不爱动,就爱静,平常顶大就是种种花,连话都不爱说。在后宅听书,他嫌太乱,光拜寿的连孩子带大人百数来口子,所以带着两位少爷到前书房来听。这样也好,你们二位少走不少路哇!”瞎子这会儿光惦记着早点见着早拜寿,好领赏钱哪!嘴里“好!好!好”的跟小儿进正殿了。小五儿早把供桌前头那小块地方扫平啦,铁蛋从家扛的二人凳放在院里啦。儿说:“到啦,来,先见见老爷!”哪位老爷呀?关老爷呀!关帝庙可不是供关老爷吗?俩瞎子趴在地下就磕头:“祝贺老爷千秋之喜,福体安康!”崩崩崩,每人磕仨头!“老爷叫你们起来哪,你看我们老爷是不是不爱言语?光摆摆手,连‘免礼’两字都懒得说。”其实老爷真要说出话来,连小儿也得吓跑喽!“见见两位少爷。”瞎子又给周仓、关平每位磕仨头!这九个响头磕得两瞎子脑袋嗡嗡的!“来,你们二位先出来,后厅正开席,椅子全占上啦,你们先坐板凳上吧。”两瞎子脸朝北,背冲南,六月十四的中午,天上连个云彩丝儿都没有,毒花花的太阳一点儿没糟塌,全照顾这两人的后脊梁上啦!“你们先等等,我去请示一下老爷听什么,点下题目来你们再唱。还告诉你们,我就在你们旁边,有什么事也别喊我,老爷爱静,不许喧哗。咱们定个暗号儿,有事你们就连咳嗽三声,我就过来啦。我先进去一趟。”说完进正殿啦。过一会儿出来啦:“你看我们老爷真是‘贵人语迟’呀,就说一句:‘赏银每人五两,唱完了到帐房儿一块领。’题目老爷写在单子上啦,我给你们念念:‘小段《百寿全图》,长书挑拿手的唱,卖力气另有赏。’”俩瞎子互相用胳膊肘一捅,高声答应:“是是,一定卖力气!”他定的弦比平常高俩调门儿!唱的时候是声嘶力竭五官挪位呀!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啦!好不容易把《百寿图》嚎下来啦,连晒带累,就觉得嗓子冒烟儿,渴得要命,咳嗽都使不上劲啦。勉强咳嗽了三声,小儿从庙门洞儿的阴凉地方跑过来啦。“先生干什么?”“我实在渴啦,您给我找杯凉水喝。”“不行啊,这阵厨房正忙,挤不进去呀。这么办吧,我们老爷听唱入迷了,连茶都忘喝啦。我给你偷出一碗来吧。”“好,谢谢。”小儿转身进殿,心里想:哎呀,让大瞎子喝点儿什么,我早就想好了,可使什么盛呢?……怎么忘了呢?……有啦!什么哪?香炉!关公供桌上的香炉太大,周仓、关平脚底下那香炉有饭碗大小,正合适!他把香灰倒出来,拿着就出庙门奔隔壁马车店了。马棚里等了一会儿,有匹马撒尿了,他赶快蹲下身儿,满满当当接了一香炉。俩手捧着来到大瞎子跟前低着声说:“你真有福,今天正赶上湖的是云南普洱茶,对上了西湖龙井,又加了蒙古奶酪,要不是他的生日,说什么也舍不得沏呀!现在正酽,不过,你们喝惯了两小子儿一包儿的茶叶末了,恐怕喝这个不对胃。不过,能喝就喝,不能喝就等一会儿,我给你们找凉水。”“行行,您给我吧。”“可惜你眼睛不好,要不,你饱饱眼福,就看我们老爷这茶碗,别看磁儿糙,就像没挂釉子似的。可这是唐明皇用的御碗,好几年了,也就是我们老爷这茶叶,才配得上使这个碗哪!”为什么他这么夸香炉呢?他怕瞎子摸出来呀:“什么碗?粗个拉的?”一起疑心,不喝啦!瞎子早渴急啦:“您递我吧,我饱不了眼福,也饱饱手福……”“可是还有一节,这茶,你喝着不对胃。可也别吐,旁边都是花池子,吐上我可担不起!特别是这碗可别摔了!”“您放心吧,一定不吐不摔!”说着把香炉接过来,咕咚!就是一大口!啊!这滋味儿,简直就没法说。真是又咸,又臊,又涩!在嘴里干打滚儿,下不去。想吐,又怕吐到花上,使足了劲一扬脖儿,一捋喀拉脖,总算是咽下去了,差点儿没憋死!刚才他们说的话,二瞎子全听见啦!心想:大哥,你快喝几口,我好喝呀!这通儿连弹带晒也渴得够呛啦!怎么喝一口就停下啦?干吗?品滋味哪?你品滋味儿,我受得了吗?“大哥你别耗着啦,您要嫌烫,我先喝两口儿!”大瞎子心想:我这是嫌烫啊!你不是多嘴吗?给你!“不烫,正可口儿,你要着急你先喝,不过得给我再留点儿!”“您放心,我决不能独吞!”二瞎子接过香炉来:咕咚!——这口比那口大得多!什么滋味儿?跟大瞎子一样!费好大劲咽下去啦。
“大哥,这茶怎么这滋味儿呀?”“二爷说是云南普洱茶跟西湖龙井掺着沏的……”“那也不能这味儿呀?”“咱请二爷来问问。”咳嗽了三声;三声啊?三十声也没动静儿,小儿哪?二瞎子嘴刚一沾香炉,儿就拉着小五跑啦!铁蛋躲在正殿没走,干吗?等着俩瞎子站起来,往回扛板凳啊!俩瞎子咳嗽了半天,没人搭碴儿。“兄弟,我看今天这事是怪,办生日既然来了好几十口子,就算院子深吧,也不能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哇!再说二爷给咱送了一碗特别茶,怎么马上就不照面啦?我连咳嗽了‘三八二十四’声,他也没搭碴儿呀?”二瞎子说:“咱叫叫他吧!”(低声地)“二爷!二爷!”(中声)“二爷!二爷!”(大声)“二爷!二爷!”——没人答应!是呀,小儿他们早就躲在庙门外边看热闹哪:“大哥,不对呀!刚才我琢磨了,咱们来的时候,先走了一百多步(动作直行,后几个都用动作表达)就往左拐,又走了三百多步往右拐(动作),又走了几十步还往右(动作)拐!(用手比划)左、右、再右!——这……什么大宅门儿呀!这不是后街的关帝庙吗!”“哎呀,这可损透了!甭说,刚才咱喝的那个,不是羊尿就是马尿哇!”“差不多,嗐!什么唐朝碗哪?这是香炉哇!你摸,这不还有香炉耳子哪吗!”“这是哪个小子这么损哪?咱哥儿们可没吃过这门亏!走!上街骂去,谁要敢搭碴儿,就用马杆抡他!抡倒了,你就揪住!我上去连抓带咬!然后归官司,让他包赔损失!”“对,这不算完,咱再请钱四爷找几个人上他家砸去!”“对!”说着话把弦子、鼓一夹,拄着马杆儿出庙骂去啦!这边儿哪?铁蛋把板凳扛回家,追着小儿看热闹来了。就听韩大瞎子哑嗓子骂得正欢哪!“这是哪个王八蛋!让我们晒着太阳唱大鼓!磕头还不算,还给我们马尿喝!谁办的谁站出来,不站出来我就骂他八辈祖宗!有种的从你那兔子窝里爬起来!”嚯,越骂越气粗,越骂越下流。什么肮脏话都骂出来了!把铁蛋骂火儿啦,要过去揍他们,让小儿给拦住了:“有办法不让他骂,跟我来。”说着领铁蛋儿到一棵垂杨柳底下,踩着铁蛋肩膀儿,撅下一根二尺来长的于树枝儿来,在胡同旮旯儿有一泡小孩拉的干屎橛儿,用树枝一插,长短儿,跟韩大瞎子的嘴一边儿大!蹑足潜踪地举着,在他前边随着走了几步,韩大瞎子还骂哪!“你要不爬出来就是大……”下边儿要骂“大伙的孙子!”“大”字儿不是得张嘴吗?刚一张嘴,噌!屎橛子塞嘴里去啦!(动作)偷偷吐出来啦!心想:我这对头够厉害的!我再骂,还不定得逮什么苦子哪!先别言语啦,等今儿晚上请钱四爷给查查,查出来再报仇吧。后边二瞎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呀,直捅他大哥:“怎么不骂啦!”大瞎子有苦难言哪!“那什么……我这嗓子太干了,歇会儿再骂吧。”“那可不行,您出了气啦,我还没出哪!”大瞎子一想:马尿咱俩一人一口,这种美味儿你不尝尝,就对不起你啦!“好,那你先骂着,你骂累了我再接过来。”二瞎子又接着骂,骂得比大瞎子声更大!小儿跟小五、铁蛋儿在离他们八丈多远看这俩人折腾哪!坏啦!怎么回事!后边有个人,正盯着他们哪!谁呀?看街的张三!清朝没有警察局派出所,在几条胡同之内,安一个打更的更房子,里边有个主事的,白天围着他所管的地方转转,晚上住在那儿值班,就管点儿什么贼情盗案,口角纷争之类的事。大事管不了,小事不管了!要在往常,晌午——正睡响觉的时候,他也就不管了,可是他听着外边越骂越不堪入耳。这不行,堂堂京都,这有伤风化呀!拿着鞭子就出来啦。顺着音一看:俩瞎子正骂哪!一会儿就看小儿用树枝插着个小屎橛儿,给瞎子塞嘴里啦,瞎子马上就不骂啦!他想:甭说,这俩瞎子准是惹着小儿啦,要不,哪儿有这么治人的。可是自己是当差应役的,事儿又出在自己的地面上,不能不管。要是一般的小孩儿,一人抽一鞭子给轰跑了,等瞎子骂乏了,没人搭碴儿,也就算了。可这事,他打怵。其中有小儿呀!前年因为小儿的小辫儿扎了他手心,他用鞭子杆儿抡了他两下儿,后来就听说小儿要让他报应,开头他还不信,不到一个月真报应啦!怎么回事?在清朝看街的都偷蜡,那位说:“看街的碍着偷蜡什么事啦?”您听我说呀,看街的每月领一百五十根红蜡,那蜡跟咱现在用的洋蜡不一样,每根粗下里有一寸多,长里有半尺,上秤一称半斤多,天一黑就点上,点着之后,插在更房子门口的木头架子上的“气死风”灯里。什么叫“气死风”灯啊?是一个用竹披子扎成的二尺半圆,一尺多高的灯笼架儿——外边用红绢纱糊上,为什么用绢纱呢?因为它透光,透气,不透风,刮不灭,故此叫“气死风”灯。晚上点它干吗?半夜里谁家要闹贼啦、着火啦,到他那儿汇报去!按规矩得整宿点着,每夜五根儿。可是谁那么干哪?只有夜里官儿来查夜巡逻,他才点哪。他怎么知道查街的什么时候来呀?那时候查街的是二十来个官兵,都骑马,老远就能听见,等一听见马蹄声响,点着蜡,谁知道是天一黑点的,还是刚点的?一点儿也不晚。一会儿查街的过去再吹了,不过他吹了可不敢拔,你刚拔下来,他又回来啦,那就来不及啦!有一次月末,张三把余下来的二十九根蜡换了酒,把领来的新蜡插好一根儿,想起来还没有酒菜呢,上街买点猪头肉去。他刚走,小儿他们就来了,小五、铁蛋儿在东西口放哨,小儿把灯罩起开把蜡拔下来揣兜儿里,然后掏出一个跟那根蜡粗细长短儿都一样的玩意儿给换上啦!什么呀?特号的麻雷子!周围滴上红蜡油,往蜡座上一插,跟真蜡一模一样!他也完事啦,张三也回来啦,唱唱咧咧的把酒烫上,找出筷子,坐在炕上,刚要斟酒,就听西边马蹄子响。“嗯?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哇?也许不是吧?不!还是慎重点儿好。”赶忙下地找着火纸——这马蹄声进西口啦,他点着火纸,托起灯罩笼儿往里捅,就听嘭!进口的官兵由马上掉下仨来!灯笼也碎了,火儿也灭啦!为这事张三挨了五板儿!从那以后这看街的张三见着小儿也得让他三分。小儿哪,见着张三也是客客气气地老远叫三叔。这回这事让他赶上啦!虽说前半段他没看见,可是听瞎子骂,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。心说:这小挑儿也真有一手儿,那么刁的韩大瞎子让他治的又喝马尿又咬屎橛呀!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多大本领。想到这儿,他鸦默雀静儿地绕到他们后头,伸手就要抓小儿的小辫,刚伸出一半就停住了,“不行,这孩子扎手!”把手往下一耷拉,揪住小儿后脖领儿子:“小子,哪儿跑!”小儿回头一看,是张三。“三叔,您揪我干什么?”“干什么?上次炮打灯笼的事,我就不说啦——我跟你爸爸有交情,挨五板儿没什么!这次你惹这祸有多大?韩大瞎子骂了半天糊涂街了,万一咱这边哪个脾气暴的出来跟他打起来,甭说出人命,就是打个头破血流,我这看街的也得沾包儿哇!走!找你爸爸去!我把你给他们喝马尿吃屎橛的事全告诉他,看他揍不死你!”“您找我爸爸倒没关系,不过您可别撤谎,我管您叫三叔,您为报那炮打灯笼的仇,挺大人说亏心话,让小孩儿挨打就不对了。”“这是我亲眼得见,哪句亏心?你说:”“您为什么说那屎橛子是我给他吃的呢?”“照你这么说,是我给吃的?”“也不是,是他自己要吃的。”“胡说八道,他疯了要吃那个?”“是这么回事,我们正玩儿着哪,他们俩过来,非要给我们唱小曲儿不可,还说唱完了不要钱,就让我们到关帝庙西边马车店里,在驾辕的黄膘马那儿给接点马尿,对一点香灰,能治病——他们要喝点儿,起初,我认为他说笑话呢,就答应了,谁知道唱完了以后真跟我们要马尿,不给就骂我们。只好把周仓那香炉腾出来留点香灰底子,接了马尿给了他们,一人喝了一口,他们还不答应,又要吃屎橛儿,我们没给,他们就拿马杆儿抡,我们跑了,他们就追着骂!后来骂得太不像话啦,我跟您想的一样,怕遇上暴脾气打起来,事情闹大了,没办法,才用树枝找一节小孩的屎橛,给他塞嘴里啦,嗯,还真灵,您看,现在不骂啦。”“啊?这话你糊弄别人去。”“您要不信,就找我爸爸爱怎么.亏心就怎么说吧。”“我呀,也犯不上亏心,可这事我也不信……这么办,你不是说吃屎橛儿就不骂了吗?现在我撒开你,你要跑了,我找你爸爸算帐!你再找根棍子插个屎橛儿,那不,那个二瞎子还骂。你给他吃了,看他还骂不骂?如果不骂了,我不但把他们放走,还拿两根蜡给你们换西瓜吃。要是还骂,你得趴地下,我跟你爸爸一对一板儿的打屁股!什么时候打累了什么时候拉倒!”“好吧。”小儿撅了一根树枝出胡同口儿啦!张三以为他上茅房啦哪,没有。上小铺啦:“掌柜的借您小碗儿打一大钱儿的芝麻酱,俩大钱白糖,放一块儿。”然后筷子一搅,团巴团巴,有大拇指那么粗,中指那么长,用小棍一插!他这作派太好啦!右手举着小棍儿左手捂着鼻子(动作)蹭着往前走。二瞎子骂得正欢哪:“谁家的祖坟没修好,出这种败类!”这会儿小儿跟他并排走着。用那小棍儿在鼻子底下晃……二瞎子还骂哪:“欺负人也……(做闻味儿表情)不打听……(同前)……打听。”二瞎子心说:什么味儿这么香啊?芝麻酱加白糖放味儿哪,能不香吗?就像谁拴了一块新出锅的芝麻酥糖给他挂鼻子尖上似的!“你们明白点儿!二太爷我……”刚要说“也不是好惹的”,话还没出口哪,就觉着嘴唇这儿凉森森儿,甜滋滋儿的。吭哧一口,就叼嘴里啦!一嚼,又香又甜!张三一看:怎么个碴儿,真吃啦?二瞎子嚼巴嚼巴用手捋脖子——咽下去啦!然后说了一句话,差点没把张三鼻子气歪喽!“还有吗?我再来点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