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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苏文茂相声选》苏文茂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3
甲 刚才一段是×××的单弦。
乙 哎。
甲 人家那嗓子够多美?甭看现在台上是我们在这说,恐怕观众脑子里还响着刚才的余音,甚至您回到家,吃着饭,脑子里也还会响着×××的声音哪。
乙 可不是嘛,人家的嗓子就是好啊。你一听,味道就是美。
甲 这话又说回来啦,好是好,得分跟谁比。
乙 谁哪?
甲 要是比起一般的来说,当然是好,比起我来,嘿嘿,她就差一点儿。
乙 什么?比你?
甲 哎。我的嗓子,要说好到什么程度,这还不好形容,像“天乐”这样的剧场,我要是一唱,周围玻璃就得全碎。
乙 嗬!那为什么?
甲 经过科学鉴定,我的嗓子可以摧毁建筑物。
乙 您是干哪行的?
甲 我嘛,是演员,也搞搞声乐,主要是演。
乙 请问您是唱什么戏的?
甲 京戏。从前在北京坐科,以后就到上海。噢,记得那时候,我才十九岁,说起来不少年啦,上海有一个戏院,叫什么什么,对啦,“天蟾舞台”,那是上海最大的剧场,能够装两千八百多人。
乙 您叫什么名字?
甲 噢,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,我一说,您就会有印象。我姓考……
乙 哪个考?
甲 考试的“考”,我的名字叫“山玉”。
乙 烤山芋?
甲 对。就是山水的“山”,金玉的“玉”。
乙 哎呀,太熟悉啦!从小我就知道烤山芋。
甲 我在上海,报子一贴出去,嗬!就这“考山玉”仨字,买票的人哪,那份人挤人可就甭提啦,简直你挤也挤不动。
乙 那是呀,上海缺这个东西嘛。
甲 您这话可不大好听,什么叫“缺这个东西”?
乙 可不么,上海是缺烤山芋嘛。您不能这么说,反正上海缺我这样的演员。您是不了解我,我平常也不大到北方来,只来过两次。头一次是年,我到了趟北京。
甲 那次去是办私事,还是……私事,自己的事情,我哥哥结婚啊。
乙 你哥哥在什么地方?
甲 工作在“垂政局”。
乙 “垂政局”?
甲 就是走信的。
乙 哦,那叫“垂政局”呀?应该叫邮(郵)政局。
甲 我可念了十几年“垂”啦。
乙 要不说山芋到底差点劲儿。
甲 我哥哥结婚,让我回来照管照管,你想想,我这做兄弟的能不来吗?
乙 当然得来。
甲 就为我哥哥结婚,把我可忙了几天,总算差不多都办完了,正打算回上海去,这消息一传出,满城风雨,轰动了全北京,你想,全是些摇头摇脸的。
乙 摆头电扇哪?什么叫摇头摇脸?那叫露头露脸。
甲 对对对,反正很有名气,他们都争着请我吃饭。
乙 可不简单哪。
甲 说请我吃饭,名为吃饭,暗含着就是挽留我,想请我唱几天戏,您说能不唱吗?
乙 唱几天戏总得有个名义。
甲 有名义,是什么赈济难民。
乙 应该唱。
甲 可是我唱不了。
乙 那为什么?
甲 首先,我的四百多只戏箱没有带来。
乙 是你自个儿的?
甲 那自然,这点算什么?
乙 真趁哪。
甲 还有一个问题,我的班底全都在上海。
乙 有多少人?
甲 也就一百多号吧。
乙 你来北京,他们的生活怎么办?
甲 一切吃喝花用,全部归我负担。
乙 嗬!这一百多人算有着落了,吃喝够不够的,反正先能吃烤山芋了。
甲 反正他们指着我吃。
乙 就是嘛。
甲 再一个问题是北京没有大剧场。总算为了我吧,行头、演员、剧场三个问题全部解决了,给了我个圆满答复。
乙 那行头怎么解决的?
甲 现绣呗。
乙 唱几天戏?
甲 唱三天。
乙 现绣值得吗?就只唱三天。
甲 准知道咱能给他赚回来。就因为我,配戏的全都是些著名演员。
乙 都有谁?
甲 几个主要配戏的我记得,别的不太著名的咱也不注意,主要有马李袁、张谭裘六个人。
乙 不对呀,这不只有两位吗?
甲 六位,一个也不少。
乙 你先别急,马李袁、张谭裘,这不只两位吗?
甲 咳!马李袁就是马连良、李少春、袁世海。
乙 那张谭裘呢?
甲 张君秋、谭富英、裘盛戎。
乙 噢,这么个张谭裘啊?这可都是全国著名的演员。
甲 当时约了这些位,只是给我配戏,说句不客气的话,真正卖的话,卖谁?还得是卖我“考山玉”。
乙 是啊,不卖你卖谁呀?看来烤山芋是吃香。
甲 当然,几个配戏的差一点儿,院方很觉得对不起我,要我迁就迁就,咱也不能再说什么了;就是这个演出剧场我不太满意。
乙 在哪个剧场啊?
甲 在北京西长安街上有一个“长安小戏棚子”演出。
乙 那是小戏棚子呀?那是“长安大戏院”。
甲 我感觉这个戏院小点儿。
乙 是啊,你在开洼呆惯了。
甲 我一想,就凑合着点儿吧。第二天一看报纸,我很高兴,全版都是宣传“考山玉”,说考山玉怎样怎样地好,考山玉的特点如何如何,唱起来味道真美。
乙 也就是栗子味儿吧,烤山芋还能有什么特点?
甲 你这人,我不愿跟你说话就在这里,我怎么是栗子味儿?
乙 栗子味儿甜哪。
甲 对对对,我的嗓子让人一听,就有甜的感觉。当时长安戏院门口扎的彩牌,正中有大大的三个霓虹灯字—“考山玉”,贴了三天戏,头一天是《连环套》,是我的拿手戏,观众是百看不厌。
乙 你饰谁,窦尔敦?
甲 不,我演的是“霸王”。
乙 怎么《连环套》里还有霸王?
甲 有,就那个年轻的,头戴白绒球帽子的。
乙 那是黄天霸。
甲 对,对。我说的是我们的内行话。第二出是全部《红鬃烈马》,大本戏。
乙 你演什么?
甲 我饰王宝三哪。
乙 噢,这我知道,就是在淮海门口卖药糖的那位王宝三。
甲 别开玩笑行不行?我演卖药糖的干嘛?我演王宝三!
乙 王宝三?你问问谁能知道,《红鬃烈马》这出戏里有个王宝三吗?
甲 明明有嘛。就是她丈夫离家一十八载……
乙 那是王宝钏!
甲 对对对,我给念倒(dǎo)啦。我这人是生旦净末丑,神仙老虎狗,样样全行。第三天是“红尤二楼”。
乙 红油二楼?那三楼呢?那叫《红楼二尤》。
甲 啧?怎么叫“红楼二尤”?明明是“红尤二楼”嘛。就是那位荀慧生也老唱的我这出戏。
乙 你说错啦,那是《红楼二尤》。
甲 大概是他们给我改啦,改了我的剧本,也不言语一声。我也不计较,反正还是那四个字呗。你饰什么?
甲 我呀,那还用说吗?前尤三姐、后尤二姐。
乙 这玩艺儿可不简单哪。头一天武生,二天青衣,第三天花旦,一人饰两角,可真……
甲 可就是票价低了些。
乙 多少?
甲 他们也不跟我商量,才卖一条,我的意思是多卖一点,一条是少了点儿。还不论前排后排,来早的坐前边,一律一条。
乙 什么玩艺儿?是胰子,是毛巾,还是纸烟,一条一条的?
甲 一条金子。
乙 嗬,那么贵?你知道那阵儿白面一袋多少钱?反正一条金子能买个四、五十袋面吧。
乙 好么,要不怎么说那时候倒霉哪,山芋比白面还贵。
甲 你外行。有这么句话,“黄金有价艺无价”。晚场八点钟开场,一大清早六点钟就有人叫门,出去开门一看呀,嗬!这一群人……
乙 你这话不对。晚上八点钟开戏,一大清早天还不亮,就有人叫门,谁给开的门哪?
甲 我呀。
乙 你在哪儿住着?就睡在台上呀。这怎么回事,您这么大的名演员怎么能睡在台上?
甲 我有我的特殊性。大旅馆、大饭店太乱,来拜访的人太多,应接不暇,我嫌太乱,台上睡清静些。再说后台还有一位,我也好跟他同盖一床被卧。
乙 您有四百多件戏箱,怎么连个睡觉的被卧都没有?
甲 不是没有带来吗?这且不管它,就说想看戏的啊,真是人山人海,不到一个钟头,一千多张戏票全部售完,门口挂了牌子:“客位已满,请君原谅”。
乙 业务可真好啊。
甲 这一满座可就麻烦啦。观众总是抢着先睹为快,不到中午十二点钟,拥进来了二百好几十位。
乙 已经满堂了,这些人往哪儿装?
甲 急得售票的直说客气话:“实在是没有办法,今天票已经全部售光,各位隔日再请,隔日再请。”就这还不行,有的就说啦:“我们特地从山东赶来。”也有从上海、广东各地来的,“就是为听考山玉而来,没有座儿,我们可以买站票。”
乙 还有站票哪!
甲 有哇。为了满足观众要求,只好卖站票;不过,票价还是一条。你说怪吧,就这还没个完,到了下午三点来钟,又进来一百多位。
乙 这可怎么办哪?
甲 “对不起,站票实在没有了。”“没有关系,没有关系,我们可以买蹲票。”
乙 什么叫蹲票您哪?
甲 戏院子总不能全是椅子吧?就在那些走道、过道地方一蹲,也用不着座位,只要能看戏就行。只顾他们了,茶房可有意见了。
乙 怎么哪?
甲 没法走呀,园子里几乎没有立足之地。就这么着,还有一百好几十口子,连蹲也没个地方。
乙 那只好今天别看呗。
甲 不行啊,人家都是打远道而来;可人太多了,实在想不出一点办法。就有人说:“没关系,没关系,你们别着急,谁让我们爱听考山玉,干脆……”
乙 走?
甲 “……我们买挂票得啦。”
乙 还有挂票?这可真新鲜。你说什么叫挂票?
甲 就是三面墙上钉上橛子,用绳子把人挂在木橛子上,不就能看了吗?
乙 嘿,真有出高招儿的。
甲 绳子挂好了,噌噌一拉,把人悬在半腰上,就跟打秋千一样,挺美。绳子还不能总动,一动啊,人随着绳子一转,弄个面朝墙,背朝台,“我看不见啦!我看不见啦。”
乙 犯得上吗?这些人可真是……
甲 还不为我考山玉吗?就这样票价还得外加两元。
乙 那为什么,挂票反而多收两元?
甲 得加上绳子钱。每人不得给预备一条绳子吗?
乙 这是来听戏,还是找罪受。
甲 你说,人家都来捧咱,我这考山玉能不卖两口吗?咱总得对得起人。头一天《连环套》,我去的是黄天霸,其他配角就甭说了,观众都是冲着我来的,黄天霸一出场,热烈鼓掌。到了后面“拜山”那段,我唱了一句“保镖路过马兰关”,这么一唱啊,全场观众沸腾,那,那可就甭提了。
乙 您这么一说,我还真馋。这么吧,您给咱来一句如何?
甲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这里唱吗?
乙 是呀,让大家也沾点耳福,大家听听。
甲 这么……这……我可不是驳大家的面子,我不能在这儿唱,您可别过意。彼时我在长安大戏院卖一条金子,挂票还得多加两块,这儿你拿六毛钱(指剧场当时票价),对我的艺术身价来说,可是大大降低了。往后我也就不好再贴戏码了,我看免了吧。
乙 这总是个机会,难得听您一次。您就唱吧,我要求要求亲爱的观众,每位给你加三分钱。
甲 那是干什么?
乙 好给你凑床被卧呀。
甲 别提那碴儿啦!好吧,既是大家要听,我就唱上几句,这儿就好比是北京长安大戏院,我可要唱啦,请大家安静,请大家安静。(唱,由京剧转入评剧腔)“保镖路过马兰关……”
乙 哎哟,哎哟,嗬!
甲 就我这一句海底捞月腔,楼上楼下观众全都……
乙 全都鼓掌。
甲 全都走啦。
乙 怎么一下子都走了呢?
甲 不,没有全走,还有一百多人没走。
乙 那是他们爱听啊。
甲 哪儿,还在墙上挂着哪。
(刘国器记录)